第22章 請辭 康寧一口血嘔出,面色慘敗地從樹……

康寧一口鮮血嘔出,從樹杈上跌了下來。

這是那一日他昏迷前最後的記憶。

然後他便陷入了一個血光沖天的噩夢中,人身犬首的怪物張着血盆大口追逐在他身後,而他倉惶逃命。有時他騎着玉寶站在一片濃郁的霧氣裏,玉寶吓壞了,怎麽也不跑;有時是一個紮着包包頭的小姑娘驚恐地拉住他的袖子,悄悄地說,“神仙哥哥,你跟妞妞過來。”于是他随着那女孩鑽進幽暗密林的地道裏拼命地爬,半晌只覺得地道裏靜極了,叫他生出無限的心慌,他想拉一拉那小丫頭的手,胳臂用力,才發現自己手中始終拖着一具殘破的屍體。

夢中的康寧只覺得自己整個人一下子就喘不過氣了。他用力抓着自己的胸口,幾乎想把胸腔和肋骨扯破來恢複呼吸。

下一刻,他好像從那逼仄的淤泥地道之間被人淩空抱了起來。他猛地回過頭去,正看見戚長風面無表情的臉,那時他安心極了,被戚長風攬在身前策馬狂奔,才覺出心裏的無限委屈來。

“發生了什麽事,他們是誰……”縱使戚長風始終沒有回應他的疑問,康寧倚在他懷裏還是漸漸放松了身體。

然後他開始感覺到一種黏腥的濡濕從肩膀處傳來,他伸手摸了一把,拿到眼前奇怪地辨認,卻看到手裏沾着滿滿的還有熱氣的血液。

他幾乎絕望地轉過頭去,只看見戚長風已經沒了頭顱卻還緊緊護着他的軀體,不遠處吞沒一切的霧氣中,隐隐約約有一個圓滾滾的東西已經掩埋在灰塵泥土裏。

那一刻他再發不出一點聲音了,也疲累得不想再逃。他就在精神的恍惚中體味出一種飄飄蕩蕩的失重感,好像一束天光正從頭頂的白霧間現出,冥冥中牽引了他。

他飛了起來。

一切陰森恐怖的幻想都被他遠遠甩到下面,世界變得安寧了,他終于感受到了某種無聲的解脫。

一聲焦急的呼喊卻在這時突然劃破了這生死的交界。

“康寧!”

是……是誰的聲音?他在說什麽?

“他怎麽回事?他沒有鼻息了!這是怎麽回事?”那人的聲音還在吵。

很奇怪,康寧被吵得有些不耐煩,卻又覺得這聲音十分耳熟,聽起來就讓他感到有兩分莫名的心安。

這是……

戚長風!

病榻上的小皇子猛地咳了起來,細小的血沫駭人地從他花瓣一樣的唇角嗆出,他因極度的痛苦而渾身痙攣,面色青白已渾然不似活人。

但是一殿的人聽到這瀕死般的咳聲反倒松了一口氣。

趙貴妃整個人都軟了,此刻已經沒有形象地歪倒在兒子的塌邊,眼神是懵的,早就哭都哭不出聲音來了。

小兒的驚症說嚴重也嚴重,說不嚴重其實也沒那麽誇張。怕只怕小皇子像方才那樣厥過去,這口氣不緩過來,大羅神仙這時也要無力回天了。

好在老天垂憐,到底沒舍得收走這條備受親長疼愛的小命,還是把他放回來了。只是小皇子這一次算是更傷了根基,後面最緊要的就是好生養着,千萬不能再有損傷了,那些驚吓刺激總會随着時間慢慢平複,過個三年兩載的,今日這場災禍的影響就會慢慢消弭了。

王太醫已經老邁,他當值的最後這幾年幾乎就是專為小皇子一人調養診治,陪着康寧的時間比陪他自己的親孫子還多,閑暇時也都是捧着醫書琢磨那些為小兒調養的偏方舊例有沒有可以用在小皇子身上的。這些年下來,早就對這多災多難的小殿下生出了感情。臨到要告老還鄉了,小殿下突然遇到這樣的災禍,老爺子難免更有些撂不開手,一邊收針一邊唉聲嘆氣的。

戚長風從方才進殿起就臉色鐵青一言不發,也只有在康寧氣息停滞的片刻失聲喊了那一句。他身上的傷其實比小皇子要嚴重得多了,一道淺卻很長的刀口從他左肩一直延伸到了後腰,其他細小的傷更是不計其數,此時這些傷口雖然已經自發止血,也在他玄色的衣衫上洇出了深暗的痕跡。他卻毫不理會身上火辣作痛的傷口,只是緊盯着老太醫慢條斯理收針的動作。

殿內一時靜默的落針可聞。

還是徽帝聲音低啞地打破了寂靜,“長風先回去把身上的傷處理一下吧。這件事後面你不用管了,朕會查清的。”

戚長風卻沒有答應。他就站在離小皇子五步遠的地方,此時突兀地一撩衣袍跪了下來:

“陛下,小子在京城躲得夠久了,如今已是時候該回到南疆了。”

他這話一出,全殿的人都驚了。

三年前皇帝剛把戚長風接來時,那時其實只有皇帝和戚長風本人知道徽帝的打算是什麽。趙雲俠或許猜到了一點,但是這樣的聰明他從不會對旁人賣弄。其他的人,包括已經上朝領政的大皇子在內,都以為皇帝這樣百般恩寵地把戚長風養在京城,就只是在養一個活着的抗夷符號,養一個抗夷烈士遺脈的名頭。

這些年徽帝的備戰動作已經很明顯了,大梁要收割掉百多年前太宗親封的異姓王、甚至要與南夷發生一場大戰,這個消息在百姓間早就不是什麽秘密。而就像徽帝這三年征兵積糧的軍事準備一樣,榮寵平民出身、父母因南夷戰死的戚長風,就像一個朝廷在抗夷之戰中所做出的大義上的準備。

只不過戚長風尤其對上了皇帝的胃口,又讨得了最受寵的小皇子的歡心,才在宮內宮外格外的引人注目些。

但無論如何,沒有人認為戚長風還會回到南疆去的。南疆——大部分梁朝人心裏只覺得那是一片沒開化的蠻荒之地,濕熱的瘴氣和蔓延的疫病讓那裏充滿了恐怖不詳的氣息,難懂的方言和不同的風俗讓中原的百姓自覺在商貿和文化上都與南人隔離,更遑論自梁朝開國以來,南疆世代都由奚南王統治着,在梁朝百姓心裏與南夷早都沒有什麽本質上的不同。

若不是這幾年朝廷一直潛移默化地宣傳南疆也是大梁國土、南疆人也是梁人同胞的概念,又時有南夷人在邊疆燒殺搶掠、無惡不作的消息傳播,百姓們是很難理解皇帝為什麽非要大動幹戈地收回那窮地方,又要跟有南疆隔在中間、與大梁八竿子打不着的南夷打一仗的。

故而戚長風此言一出,因為這場變故對他多少有些遷怒的趙貴妃都愣了,“你這孩子說什麽呢?”本來還有些怪戚長風把兒子帶出去的趙貴妃下意識反駁他,“什麽叫躲在京城夠久了,要回到南疆?難道陛下養你幾年,如今還會把你趕回去不成?京城難道要放不下你了,你還要跑到哪兒去?”

戚長風深深看了一眼床上蒼白昏睡着的小孩子,神色依然沒有任何的動搖:“今日這一場刺殺,小殿下這一場病,還有——”他說到這裏突然頓住了,某種一直隐藏着的、尖銳刻骨的仇恨在他眉宇間一點點浮現了出來,“還有京郊林中那些無辜喪命的普通人家,都與奚南王脫不了幹系。他的狗命在他脖子上寄了這麽長時間,我不想再繼續這樣等下去,讓更多的人因此受難了——我知道陛下原也準備在明年春天時開戰。小子願請為軍前一小卒,只盼能親手将這大逆之人斬于馬下。”

皇帝沉吟着沒有說話,只審視般地緊盯着面前他寵愛了三年的這個邊疆少年。

可趙貴妃是個做母親的人。此刻便是一個不熟識的少年人站在眼前,她也不會忍心看他去生死由天的戰場上拼命。何況殿下跪着的這個是整天跟她兒子玩在一起的英俊小郎君,他喪父喪母地跟着她不靠譜的弟弟來了京城,皇帝雖然多有恩寵,到底跟親媽比不得,這三年裏她算是代了半個母職一樣照料他,心裏未嘗不多對他心疼幾分,真論起情分來,別說宮裏別的那些個皇子公主,恐怕就連她親大哥所出的趙家侄兒侄女還差上幾分呢。

現下她親兒子遭了大難病倒在床榻上,戚長風又在這時候跳出來說要去南疆的戰場上打仗,她聽得那股傷心勁兒都不由去了幾分,一股怒火順着後脊梁猛地就竄了起來:

“戚長風,你發夢呢!你以為仗是這麽好打的!跟着武師傅操練幾年就能取奚南王的首級了?”貴妃一對美目圓瞪,那一刻竟跟戚長風記憶裏他親生母親的形象微妙重疊了,“陛下這幾年早就為戰事做足了準備,哪裏會缺你這樣一個還沒成年的孩子!你是不是以為自己長足了個子就行了?你這個年紀,你去征兵人家都不會招你!”

戚長風在那一刻眼眶微微濕潤了。

他沒有說話,也說不出話來。他伏下身,把額頭貼在皇子寝殿的地面鋪設的厚毯上,只無聲地表達着自己的意願和堅持。

在那一瞬間,他腦海中飛馳過了許多場景,一時是他阿爹阿娘笑着的面容,一時是發生刺殺的樹林中那平凡人家冰涼的屍體,一時是家鄉白河的阿鳳姐把新生的小女兒放在他用身體擋住的竹筐裏、抄着刀出門殺南夷人的背影,一時是春日裏趙貴妃倚在塌上慵懶地指揮嬷嬷為他和康寧量體裁衣。

而最後的最後,那折磨他一路的畫面又在他眼前閃現了——康寧一口血嘔出,面色慘敗地從樹杈上跌了下去。

戚長風閉上了眼睛。他聽見了皇帝沉聲地詢問:

“長風,就像貴妃說的,京城如今也是你的家。你若留下,朕也會好好的養你一輩子。你可真的想好了?”

我想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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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梁第一皇子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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