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白凡 生死的交界原來是一條白玉鋪成的……
生死的交界原來是一條白玉鋪成、一塵不染的拱橋。天穹之上挂着無限璀璨的星子, 橋底下碧波微蕩,清澈無魚,而兩岸正隐隐漂浮着一種幽淼的花香。
康寧感到了一種久違的快樂和輕盈。他把什麽都忘了, 一切沉重得要在他身上勒出血痕的負累都墜入搖蕩的水波中化成了縷縷煙霧,被一陣風吹得四下飄散。
他跑到了那座白璧無瑕的橋上。
一個熟悉的身影正在對岸等着他,這時轉過頭來——原來是大皇兄。
“自己非賴着要跟我們一起出去,現在倒磨蹭上了!”大哥假意嗔怪,眼底卻滿是藏不住的疼愛笑意, “快一點,”黎菁宇招手,“還想不想大哥帶着你了?”
想啊。康寧急得奔跑起來。可這座橋也太長了, 一塊凸起的石磚把不看路的小皇子猛地絆了一跤。
“我摔倒了!”大皇兄居然不過來抱起他,只在另一邊着急催促。康寧也沒有細思,只頭也不擡地喊了一句,同時發現那絆倒他的好像并不是什麽翹起的玉磚石。
一本厚厚的、看上去十分眼熟的書突兀地橫在霜雪玉白的橋面上, 封上書着“女醫傳”三個極醒目的大字,一個隐隐綽綽的青衣女子的背影在書封上如一道劍般立着,透着說不出的孤傲意味。
小皇子這會兒連父母的面容都想不起了, 卻不知為什麽對這本書有些非同一般的在意, 他呆呆地跪坐下來, 揭開了書的封皮。
“康寧!”黎菁宇在對岸又喊起來,聲音染上了幾分隐晦的焦急, “長風難得有休沐日子,你不要再任性耽擱了!”
戚長風。
康寧豁然直起身來,這時才發現,果然戚長風也正站在對岸看着他呢。
戚長風笑着沖他張開了兩臂,這個姿勢看上去是那樣的親昵熟悉, “小殿下快來,”他的笑聲中含着清風朗月,“我們今天好好宰一頓你大皇兄去!”
康寧于是什麽也顧不上了,爬起來就又要往前跑,可他的衣角這時卻被重重地刮住了,方才那本書卷成靈芝的金箔封邊纏住了小皇子外袍上平安紋的繡線,這樣一扯,那本厚厚的書居然直接被提起來又跌在地上,翻開成其中某一書頁。
小皇子彎下腰随手把那怪書摘開,期間只是無意地一瞥,一行小字竟直直撞進了他眼底
——徽帝長子薨逝,大梁舉國哀喪,又兼南夷戰事緊湊,孟白凡收藥的西北商隊一時也受到牽連。
徽帝長子薨逝,南夷戰事緊湊——仿若一聲悠遠的駝鈴這時從空中傳了來,一節節地在康寧耳邊不斷回響,他驚起了一背的冷汗,好像若有所悟卻又不願細思,只發狠一般将那本書丢在了一旁。
“大皇兄!”康寧朝橋對岸回過身,舉步就要往那裏跑,“戚長風!”
水岸對面卻哪裏還有親人友人的身影,那和煦微風、幽幽花香不知何時全都消失不見了,頭頂的星辰高高懸挂在黑色天幕上,閃着陰森冷光,腳下萬頃碧波不起一絲波紋,幽深不可見底,橋的彼端已只剩一片死寂的憧憧疏林,好像正潛藏着萬千綽綽鬼影。
康寧如夢初醒一般跪坐回地上,急搶回那部金光閃爍的書按在膝頭胡亂翻,可是他從頭到尾仔仔細細将那一章節讀了兩遍,那一回的前言後語卻始終只是在講一位姓孟的醫女試圖調配出高效且無毒性的皮瘡之藥而已。讓康寧心驚流汗的始終只有那兩句小字,好像大梁儲君之死只是給百姓的生活添了點讓人心煩的障礙罷了,輕飄飄沒有一點重量。
盡管如此,康寧也已經把一切都想起來了。
愛恨生死如夢似幻,在戚長風離去後的寥寥數年、在他尚未做過任何準備的生命中接踵而至,到後來,一切已經說不清是非對錯,只給他早就埋着種種隐患的身體留下更多創痛疲憊,讓他感覺到無限的厭倦和失望。
康寧到此時除了對父母的虧欠不舍,唯獨還對戚長風的死訊留有兩分遺憾難平。但他如今也是自身難保了。這幾個月裏,他早從父母閃爍的眼神和宮人諱莫如深的臉色中猜到了太醫不再對症下藥、一味開延年益壽方子的真實意味——禦醫也要無計可施了。
而現在他又被困在這樣一個地方:看也看不穿,醒又醒不來,這是他的夢嗎?還是真正通往冥界的渡橋呢?
他委頓在原地,抱着那本神異的、已在他睡夢中出現過多次的書發呆,一時也不知道時間過去了多久。
此處好像沒有日月輪換,沒有饑渴冷暖,星幕與靜河是這座橋上永恒唯一的布景,康寧開始感覺到焦躁無聊,他随意地又把懷中摟着的書擺在橋面上翻開,頗有些粗暴地将那些紙頁從書的封首快速松落到封尾。
他幼時初見了這個半遮半露的故事,曾那樣心疼憐惜裏面那位孤苦無依的孟小姐,小皇子當然絕不至于因為這幾年的變故就丢失了他慈悲憫人的天賦,只是他早已發覺這位——某種意義上也算是故交的孟女,如今已長成了一個傲骨铮铮的堅強女子,在孟氏的老家能夠獨當一面了。
他為她感到欣慰快樂,但此時已經沒有多餘的力氣和情緒去消化別人生命裏的悲歡了,直到他從這來來回回窮極無聊的翻動裏捕捉到一個叫他生出刺痛的名字。
“戚将軍連連得勝,在最關鍵的白河之戰中,他的家鄉卻被夷人報複性地一把火燒盡,剩餘老幼充作奴隸,皆被夷人帶走。主将溫丹并不将南疆野民的性命放在心上,絲毫沒有要為此改變作戰部署的意思。當晚戚将軍獨自帶着殘部,孤軍深入,那些白河人還真被一隊戰馬和将軍親衛送回來了,可戚将軍本人卻就此與征南軍的左部失去了聯系,據他帳前親兵親眼目睹,戚将軍已是命喪在南夷地界了。”
康寧突然感覺到左耳深處連帶着腦中那一片都在劇烈抽痛,他死死捂住沒有一點患處的耳朵,摁着那黑白分明的紙頁低頭大口喘息着,他想不到竟是在此時此處、這樣荒唐晦澀的夢裏,他才終于能得知了戚長風的死因。
而那麽久以來,他混混沌沌将一切都抛到了腦後,就在他渾噩無知、昏沉度日的時刻,是不是戚長風的屍首已經曝在南荒之地無人收斂的野戰場上,身在異鄉,魂魄也不得歸所呢?
他竟忘得一幹二淨了,連夢都沒夢到過他。
康寧強忍着耳膜深處沒來由的痛楚,繼續從那頁以後一張一張翻看過去,只想再稍微找到關于戚長風的只言片語。
死後哀榮,追封敕號,什麽都好。
但書中始終只圍繞着孟白凡的經歷講述故事,豫郡的風土人情,孟姑娘的見識感悟——甚至孟家老宅的看門狗兒都能占到不小的篇幅。
朝廷的一切離孟白凡的世界都太遙遠,小皇子所關心的人對孟姑娘來說都太陌生,直到康寧已經快翻到了這部書的小半,孟白凡遠在京城的那個從來都當嫡長女死了的爹突然想起了這個久未謀面的女孩,千裏迢迢派人來接他從想不起盡孝的老母和初長成的嫡長女,孟姑娘即将陷入一場肉眼可見的陰謀時,皇子和醫女的世界才終于可能發生交集和聯系。
可看到此刻,康寧一時也顧不上從字裏行間尋摸有關他所愛之人的只言片語了。
書中孟白凡正經歷着至親血脈的算計與背叛——繼母親生的妹妹孟明月在孟府當了這些年備受寵愛的大小姐,突然有一位貨真價實的原配長女從豫郡那窮鄉僻壤跑來了,從此孟明月成了繼室生的二姑娘,名分和地位好像都矮了孟白凡一頭,可這一向嬌縱的女孩卻甘願聽從母親的話,在孟白凡面前和氣退讓。
原來孟鴻禮将長女鄭重其事的接來,并不是因為對大女兒生出了絲毫疼愛之心,他只為拿這遺忘了很久的骨肉去添一個通往榮華富貴的坑。
卻是秦閣老一個最得老妻疼愛的孫子前年沒了,這位小秦公子生來才華橫溢、容貌秀致,卻只活到該說親的年紀就一病去了。秦老太太從此落下了一樁心事,在族裏給小孫子找了一個嗣子延續香火還是不足,立意要給他娶一個十全的大家小姐來,好不叫孫子孤孤單單到了地下,連一二妻室也無。
秦閣老拗不過老妻,再來位高權重多年,心裏并沒有十分顧忌,真的默許了秦老夫人在京中人家探問那些紅顏早逝的小姐,想着把人家的牌位接來家裏,也算是給小孫子成了親事。
秦老夫人嘴上同閣老達成一致,遞到內宅的話風卻又變了,她不要什麽牌位名帖——那些早死的姑娘都沒福氣,又哪裏配得上她的寶貝孫子呢?
她就想要一個活生生的姑娘,為此還許出一個要與那姑娘家當正經親家相處的空名頭。
李氏舍不得自己的心肝,妻族又是孟鴻禮得罪不起的李家,于是孟老爺臨時起意,要将孟白凡嫁給閣老家早逝的孫子,把女兒送去守這望門寡,好同閣老家攀上一二親家的人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