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死訊 求你們別再瞞我啦
“噤聲!”
康寧迷迷糊糊聽見了碧濤呵斥小丫頭的聲音。
“誰要是敢在主子面前露出一星半點的話頭兒, 我就親自去把他的皮扒了,把他的舌頭用剪子絞爛,扔進井裏, 叫他這輩子、下輩子,全都做個啞巴去!”
碧濤的聲音在暖閣外已是壓得極低了的,只是這昏暗的寝殿實在是太靜了。
連這樣毒辣的話都說出來了,這是又要瞞着他什麽呢?
康寧在昏沉散漫的夢醒間際無聲苦笑,卻已經壓根不剩一絲一毫追究的精力和欲望, 只想做個混沌的聾子瞎子,繼續沉入無邊的、黑沉沉的迷夢中去。
他都忘了自己像這樣睡了多久了,甚至睡到後面仿佛只是在延續某種無聊的慣性, 畢竟睜開眼睛就只能看到他父皇母妃那小心翼翼的、像是害怕把他摔碎了一樣的眼神,看到一殿的宮人噤若寒蟬的姿态、如喪考妣的臉。叫他看得實在不耐煩,連應付的力氣也要消耗沒了。
好像是太久沒有看到過太陽、沒吹過風、沒聽見過人的笑聲了。
他猜想自己大概确實是活不長了。
只是在偶然的清醒的午後,他還會撐起一點興致, 叫人将他扶到庭院中閑坐一會兒,看一看望舒殿雕着彎月辰星的院牆,聽一聽他殿中的小宮女念書的聲音。
大多數時候他耳朵裏聽着小宮女的聲音, 思緒卻是飄飄然飛在空中。偶爾他會懷念自己幼時那些天真癡頑的夢幻時光, 更多的時候, 他總是想起大皇兄在世時候的樣子。
很多事情是過了幾年再反複回想,才能明白當時的場面到底含着什麽樣的意味。
他想起他幼時曾和大皇兄一起出宮, 大皇兄牽着他到京中的茶樓聽戲吃點心,在茶樓外,一個鬓發斑白衣着幹淨的婆婆正賣着一籃子粗布揉制的絨花。
大皇兄生前是最憐貧惜弱的性子,他見了那個老婆婆,就牽着康寧的手問他, “皇兄買一籃絨花送給你,好不好?你拿回去分給你姐姐們戴着玩罷。”
康寧陷在回憶裏面點了點頭。
後面呢?康寧微笑着回想——他們坐在回程的馬車上,好像康寧毛手毛腳地爬到了別人身上,是大皇兄把他從人家身上抱了下來,并且疾言厲色地斥責了他。
那個時候康寧只曉得嘴上瞎答應,哄哄莫名其妙的哥哥罷了,哪裏明白黎菁宇到底在生些什麽氣。
現在他倒是通了心竅,該不該懂得的全知道了,再回想起小時候傻乎乎的樣子,只覺得心酸又好笑。
他在微暖的風裏搖晃着,輕輕合上了眼睛。
……等等。
等等——別人?
那個人是誰?!
好像一道雷光乍然從康寧病得混混沌沌的腦子裏穿透了過去,他一下子就愣住了,難得的清醒重新降臨在他這副虛弱枯竭的身體中。
——戚長風!
他睡了多久?他有多久沒再聽過戚長風的消息了?
戚長風的信呢?一兩個旬日就總會随戰報寄回的、戚長風單寫給他的私信呢?
康寧臉色急劇蒼白下去,幾乎片刻就失去了午後陽光在他臉上好不容易曬出的一點點血色,他從榻上直立起身,艱難地擡手摁住了身旁小宮女捧着的書:
“戚長風……”這三個字被他說得極輕卻極清楚。
康寧已經很久沒有這樣的敏銳了——他一眼就看出了那小姑娘臉上掩不住的驚慌失措。
“你別慌。”康寧神色不變,心髒卻已經劇烈地跳動起來:“你慌什麽?他怎麽了?”
小皇子穩穩地扶着那小宮女的手臂,當下的力氣已不像是一個久病的人。他的聲音溫柔悅耳,就像雪山上剛剛融開的清澈泉水從岩石上直墜下來,帶着絲絲安撫誘哄的意味:“你別怕啊,你告訴我吧。”
“殿下,”碧雲劇烈地發起抖來,近乎哀傷地看着小主子近在咫尺的這張如天人般美麗的臉,“奴婢真的不知道,您別問了,您別問了好嗎?您快躺下,您躺回來,奴婢給您讀書聽吧!”
不知道是哪來的一股力氣撐着康寧穩穩地站起來了,他頭發披散着,烏黑的碎發垂在寬廣的袍袖上,整個人好像虛弱得就快要在陽光中一點點消散了:
“求你們別再瞞我啦,”他聲音低落下來,幾乎是在哀求着那低等小宮女,“別再什麽都瞞着我了,好嗎?告訴我。告訴我吧。戚長風的信呢?他到底怎麽了?”
“她能知道什麽!”
就在這時候,碧濤抱着一盤熱姜茶從殿中大步走了出來,她背着康寧惡狠狠地瞪了小宮女一眼,把那經不得事的小姑娘吓得都低下頭去,嘴裏卻是若無其事的語氣:
“主子怎麽為難起這笨丫頭了!看她慌慌張張的樣子,連句話都說不清楚,”碧濤把裝姜茶的托盤穩穩地放在庭中的石桌上,過來先扶着康寧坐下,“是主子病着,陛下才叫我們都要瞞着的。”
“也就在前兩個月,戚将軍在讨伐逆王的最後一仗可是立了大功,果然于千萬軍馬中取了那逆賊的首級。據說征南軍在白河休整些日子就要乘勝繼續南進的。”她腦子轉得飛快,知道康寧早就不是幾年前那個好糊弄的小殿下了,輕飄飄的幾句話根本沒可能哄住他:
“只是戚将軍在這一戰受了些輕傷,要先獨自留在白河整頓一二,等把傷養好了才能趕上去與征南軍彙合。故而信件才沒能跟着戰報一起發回來。說來說去,還不是主子這病總不見好?陛下和娘娘唯恐這消息叫殿下聽了憂心,更添三分郁氣,這才三令五申,要我們跟您瞞着。”
康寧端詳了她半晌,沒說相信也沒說不信。
然後他突然問了一句毫不相幹的話:“碧雲,”他喚左手邊那吓得一直發抖的小宮女的名字,“現在是幾月了?”
碧濤根本來不及阻止,那年歲不大的小宮女已經開口怯生生地回答起主子問話:“殿下,現在是九月末了。”
康寧極輕地嘆了口氣。
“碧濤,是什麽樣的輕傷,能讓人三個月都杳無音訊啊?”
“主子是不信我的話喽?”大宮女俏生生立在榻前反問,她面上還帶着從容的笑意,手上不緊不慢地倒了一杯姜茶喂給他,“我哪句話說過,戚小郎的信到現在還沒來了?”
她對戚長風的稱呼在這時又回到了幾年前,戚長風還成日和康寧厮混在宮裏的時候,顯得語氣熟悉又親昵。
對着康寧倏然亮起來的眼睛,大宮女的指甲緊緊掐着自己的手掌心,幾乎摳出血來,只是面上還擎着沒有一絲破綻的笑意:
“說是前兒就有戚小郎單寄給的主子的信到陛下那兒去了。”碧濤作回憶狀。
回憶裏,她跪在徽帝面前,聽到這位父親一字一句地叮囑交待:“朕這裏也已經備好了一封仿照長風的字跡口吻寫成的平安信。如果康寧那裏實在瞞不住了,你們就告訴他,信在近日已經來了,若他要,你就過來拿給他。”
——“這兩日本來也忙主子的病,又怕主子看信再費了神。若是您立等就要,奴婢現在就過去把信取了來,又有什麽難的?”
“我現在就要。”康寧迫切地看着自己的大宮女,幾乎片刻都等待不及。
碧濤又是一笑應了,“翠海!”她喊當年同自己一批來到康寧身邊的另一個大宮女過來,“扶主子進去吧,傍晚的風就涼了。”然後又轉身當着康寧的面剜了碧雲一眼,“這小丫頭不會伺候,冒冒失失的,以後不能叫她在主子身邊了!”
“又當着主子的面排喧小丫頭呢!這也是個當姐姐的?還有,你怎麽自己不扶主子呢,偏偏找我來使喚?”翠海快步走過來,似嗔似怪地瞥了碧濤一眼。
“咱們殿下急着要看戚小郎寄回來的信哪!我要給他跑腿去!”碧濤回嘴。
翠海面色不變,還笑着只點頭:“那你可快去吧!我早說過,等殿下病好些想起來了,一定會急着問的!”然後她扶着康寧轉過身,細致溫柔地引着病弱的少年從黃昏的秋光走回到幽深的宮殿中去。
他們背後,已經疾步走到了殿牆外的碧濤臉色整個垮了下來,她幾乎不像皇子殿中執掌宮事的大姑姑了,大滴大滴的眼淚順着她嬌俏的臉龐滑落下來,直接砸到了望舒宮外名貴白石鋪就的臺階上。
在天色暗下來之前,康寧終于又拿到了戚長風寄來的、曾在這幾年裏給了他無數慰藉的手信。
他急匆匆地展開那幾張紙,幾乎迫不及待地一行行讀了下去,信紙上是他所熟悉的戚長風橫鈎直劃的字跡、是讓他無比親切的戚長風的語氣、字裏行間透着的戚長風寫信時獨有的那些小習慣……
可小皇子臉上的笑容一點點消失幹淨了。此時此刻,天邊最後一絲陽光也隐進了陰森血紅的西山中,無風的水面再泛不起一絲細微的波紋。
“他到底怎麽了?”康寧擡起眼睛,幾張紙從他指縫間滑落下來,輕飄飄地落到了地上。
“你們沒本事做出這樣的信,也拿不到軍中供需專用的信紙。能叫父皇一起這樣鄭重其事地騙我——”
“戚長風死了,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