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牽絆 愧疚感将他于這個世界上牢牢拽住……
康寧醒來時, 第一眼就看到了他父皇憔悴疲憊的臉。
好像他從小到大從重病的昏迷中清醒,總是先能見到父母殷殷盼着的面容。那讓他瞬間覺得病中的所有苦楚和委屈都有了人依靠撐腰,可以在父皇母妃年輕強壯的懷裏盡情哭鬧撒嬌了。
徽帝在小皇子心中從來都是一個頂天立地、無所不能的父親形象。他是那樣博聞強識、沉穩溫柔、風趣正直、公正強大, 他對世上的一切都能游刃有餘——他從沒見過梁徽帝這樣哀愁無力的模樣。好像是第一次,康寧發現了父親鬓邊生長的絲絲白發,他在變老了。
細細密密的心酸像細小生長着的枝桠在康寧心中鋪展開,他一時說不出話來,只是伸手過去牽住父親的大手、默默看着皇帝的眼睛。秋日的微光透在簾幕重重的暖閣中, 一種無聲的溫情流淌在安靜的空氣裏。在彼此相愛的血脈至親之間,隔閡一旦發生就真實存在,難以消融, 但卻常常會随着時間流逝變得無關緊要了。
“寧寧,長風的事,父皇不是有意要瞞着你。”皇帝艱澀地先開了口,“戰場上刀劍無眼, 形勢瞬息萬變,誰都預料不到會發生這樣的事……這兩年又發生了太多的變故,你的身體本來就弱, 父皇實在擔心你會無法承受這個消息。”
“父皇, ”小皇子急切地搖了搖頭, “不是的,你聽我說——其實戚長風他沒有死, 他是和南夷人換了身上的裝束,手下親兵來不及多确認,才會誤認為他死在了那裏。他現在人還在南夷呢!再過不久父皇就能收到他的消息了!”
康寧病中虛弱,已經無法把一切思考周全,當下只曉得把最要緊的事跟徽帝交待清楚, 盼望能為他關心的人多少提供些助益和便利。
但是皇帝一時之下根本不把他這樣異想天開般的病話當真。
徽帝摸着孩子快要瘦成皮包骨的小胳膊,心中只覺痛惜難忍,面上卻露出一抹安撫的笑意:“寧寧說的也不是全無可能,父皇先前竟沒想到過,”皇帝此時對着命在旦夕的小兒子,再荒唐的要求也肯答應,何況只是這樣一件小事:“朕待會就會發下密令給溫丹,叫他一直留意長風的消息。”
“只是寧寧,”皇帝再三克制,眼圈還是紅了:“你從生下來,然後慢慢長大,能跑會跳,能說會笑——父皇和你母妃對你從來沒有過任何的要求。你自己說是不是這樣?”
小皇子不知道徽帝想要說什麽。他愣住了。半晌他點點頭,呆呆地盯住了父親的眼睛。
“而現在,父皇只想對你提一個要求,”皇帝頓了頓,這一年以來無限的壓力和痛苦贅在他身上,幾乎完全改變了他對于小兒子的想法,他不再希望他的孩子是一片永遠停在雲端、無憂無慮、天真純潔的雪花了:
“父皇希望你能堅強。”
沒有人能在滾滾紅塵中為另一個人建出桃花源。人間的帝王曾以為他可以做到,但風雪來時他才發現,他甜蜜夢幻的小兒子會成為暴風中最先被凍死的那只羔羊。
父母的愛總有千萬種不停變幻的形式,但唯一不會變的是,他們希望孩子能平安、健康的活下來。活到長大,活得長命百歲。
“你母妃現在不在這兒,只有父皇陪着你,是因為她撐不住了,她病了,”徽帝跟幼子說着他過去絕不會對小兒子說的話:
“趙家雲橋是世界上最堅強的姑娘,聽聽你外祖父母給長女起的名字吧——雲橋。多大的志向啊!她從小是趙老爺子最心愛的孩子,連你大舅舅和小舅舅加一起也比不上。十三四歲時在京城裏拔尖要強,曾經把長公主收拾得不敢踏出宮門。她這輩子哪裏怕過誰啊,她連朕都不怕。她要保護你的時候,那簪子在衆目睽睽之下連皇帝都敢指向。”
“但是她怕失去你,寧寧。你就是她的命。她這十四年裏已經把全副心神都放在你身上了,她跟楊妃不一樣——楊妃心裏是有朕的。楊妃心裏還有這個皇位。可她都沒有。要是你有個閃失,她真的就撐不下去了。”
皇帝嘆了口氣,把聽得淚流滿面的孩子抱起來摟進了懷裏,“父皇也要撐不下去了啊。”
“父皇不能再失去任何一個孩子了,”徽帝撫摸着小兒子骨瘦如柴的脊背,再也忍不住哽咽,“你要是這麽沒有良心,非得要走,就把你父皇母妃的命也跟着帶走吧。”
“不……”康寧已經哭得全身發抖,幾乎說不出話來。那對于他現在這樣的身體狀況其實是非常危險的。徽帝卻并沒有想辦法安撫和阻止。
康寧從沒在父母那裏聽過這樣的指控和怪責,這一刻,毀滅性的苦楚和愧疚鋪天蓋地,壓得他要喘不過氣來,五髒六腑無一不痛,卻又好像從這壓力中生長出了無數只手,将他于這個世界上牢牢拽住了。
小皇子在飽受驕縱寵溺的十幾年裏,縱然天真善良,溫柔甜蜜——可從來沒有任何要求培養出來的注定是一個沒什麽責任感的孩子。他從來只看得到眼前的可憐,記挂常在身邊出現的面孔,聽得出話語中浮在表面的含義,相信他眼睛中看到的表演,他很難去思考事情的背面是什麽樣子的。
燕歸來了三兩個月,他就會在清晨的迷蒙中換一個名字去喊了;林中目睹了一場生死的慘事,康寧就會沉浸在驚吓恐懼中忘記他的馬兒。而他縱然知道他的死會讓雙親痛苦難過,卻并不會細思這對于帝妃二人到底會是一場怎樣的災難。
過去,因為他年紀還小,他所有的一切——懵懂、嬌憨、不深究、好哄騙、更關心自己的感受和情感世界,都是一個浪漫的孩子再可愛不過的特質。
但人活在世上,其實不可以無憂無慮、沒有負累,他活得太輕盈了,這個世界也就拴不住他了。
“我會堅強的,”小皇子劇烈地抽噎着,他這一刻早沒有了自戚長風走後沉穩得多了的樣子,精致昳麗的小臉皺成一團,又是小時候那個在清和殿嚎啕撒潑的小孩子了:“我很堅強的……”
“父皇為什麽要這樣說,我不想聽你這樣說……”康寧又傷心又委屈,“我已經,我已經知道我不會死了……”
“是的,你不會死,”徽帝握着兒子的肩膀,把他稍微拉開了一點,緊緊盯着孩子的眼睛,“寧寧,你只要再堅強一點,再多堅持一段時間,知道嗎?最多再等三個月——不,兩月!父皇派出的人已經找到了柳神醫後人的消息!傳說柳神醫雖然在江湖中神出鬼沒,見過他的人并不太多,可他的醫術卻是能醫死人肉白骨的。他雖已仙去了,可他還有後人留世!烏衣衛就快要找到他了,到那個時候,神醫後人肯定能醫好你的!”
柳神醫後人!
像春夜裏的響雷霹下,康寧悚然一驚,立時連哭都忘記了。他醒來就見到皇帝,又聽了那樣一番摧心肝的話,幾乎一時把什麽都抛到腦後了。
這時候他才想起來連日昏迷中看完的那本與他極有緣法的書——
皇帝确實是在冬末之時,約莫三個月後找到了柳神醫唯一存世的後人,孟白凡。而孟白凡那時為了不被送進閣老家嫁給牌位已經用盡了辦法,甚至用匕首在自己臉上劃了一刀,被大怒的孟禦史關進了冬天冰冷的柴房裏。
孟白凡這樣堅決的姿态,跟秦家別說賣人情了,幾乎就是替孟鴻禮結下了他得罪不起的仇怨,甚至因為她這不同于一般閨閣女兒的激烈連帶影響了孟二小姐的名聲。要不是怕擔下殺女的惡名,孟鴻禮已經不想讓這給他丢臉的嫡長女活下去了。
皇帝找到孟白凡,不但是救了小兒子,其實也是救了孟白凡一命。可等孟小姐終于從柴房出來時,孟家唯一關心她的祖母已經因為連日的擔憂和哭泣處于病重彌留之際了。孟白凡一身醫術也治不了老病,而祖母之死,也随即成為了孟姑娘一生六親斷絕之路的開端。孟白凡因祖母遺願不得不留在孟家,她憎恨父親,孟老夫人卻難以在兒子和孫女之間割舍,始終盼望父女倆能夠和好,最終只造成了孫女離家以前層出不窮的坎坷。可以說,孟白凡前半生的許多痛苦都來源于她血脈親人的貪婪惡毒。
而康寧既已知道後事,當然不能再任由那些荒唐慘劇發生在孟白凡身上。他要早早地讓徽帝發現孟白凡,将“治愈小皇子并深得皇子信愛”這一光環提前加諸于她身後,讓孟鴻禮再想傷害女兒時能夠有所顧忌,而孟姑娘也不用以毀容自殘的方法逃過這荒唐的冥婚,從而與孟禦史産生矛盾,使得孟老夫人憂思過重而離世了。
“父皇還記得我小時候總嚷着一個夢嗎?”康寧拽着父親的袖子将臉上的淚揩幹,正色說道:“我知道我為什麽總是看得到孟白凡的故事了,許是孟姐姐就是上天冥冥中派來救我的——孟白凡就是柳神醫唯一存世的後人。”
柳神醫因江湖恩怨中毒離世之前,把唯一的女兒托付給了他曾經救過的秦老太爺的兒子。只是因為怕自己的恩怨連累女兒,并沒有将真實身份告知。這麽多年,孟鴻禮只以為先岳丈是個挾恩圖報的江湖野郎中。除了孟白凡自己,這世上根本沒有幾個人知道柳神醫還有一位後人傳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