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拯救 還沒有正式謝過姐姐救我性命……
很奇怪, 明明是第一次見到孟白凡本人,康寧卻總有種她就該長成這個模樣的認知。一股莫名的熟悉感讓小皇子在與孟白凡初次會晤的時刻就感到了無來由的親切喜悅。
但孟白凡分明并不是那種讓人感到親切的長相。她是一個生得有些蒼白寡淡的姑娘,容貌只能稱得上清秀耐看, 身量纖瘦高挑,眼中總含着一抹清亮的倔強,面上雖始終帶着得體笑容,言談也溫文和煦,卻并沒有這個年紀的少女常有的那等甜美嬌憨, 反而叫人見了先生出些不敢親近的疏淡來。明明并不是個棱角外露的女孩子,說話做事也稱得上圓融,反倒比那等個性張揚的姑娘更難叫人疼愛。
趙貴妃在過去幾年的宮宴上也見過幾次孟白凡的妹妹孟明月。那可真是個伶俐活潑的小姑娘, 既承襲了她母親李二的美貌,也頗有些心計,慣會賣乖讨巧。
孟明月能踏進這座宮門,跟她的姓氏沒有一星半點的關系, 全都是憑着母家李氏的臉面。那時候孟鴻禮幾乎全靠着繼夫人才一腳踏入了他過去摸不着邊的圈子,又哪有人知道孟禦史家原來還有一個送到了老家的大女兒呢。
誰知世事難料,孟禦史把給他帶來名利助益的李夫人和李夫人的孩子視如珍寶, 将嫡長女作為棄子, 廢物利用般想要塞進一座無望的牌坊裏, 可李夫人和孟明月借着李溫綸的皇寵才能擠進宮宴之中求一個追捧奉承趙貴妃的位置,孟白凡卻是憑着她自己成了永春宮的上卿。
徽帝和趙雲橋其實是寄了一個虛無缥缈的期待于那傳說中的神醫後人身上的, 在發現這所謂的神醫後人不過是個處境尴尬的少女後,帝妃的心都涼了半截。
可孟白凡在醫術上甚至有着勝過她外祖父的天分。她生來親緣淡薄,容貌也不夠美麗,性格更說不上讨巧,但老天早已在她生命中最重要的道路上把一切加倍補償給了她——她幼時便能對最常見的小病小症開出劑量格外精準的藥方, 如今也不過十幾歲的年紀,用針用藥的靈氣甚至叫宮中疾醫都自嘆弗如。
她并不是只靠着柳神醫的家傳和柳鶴峰留下的那些神乎其神的用方才能有資格醫治小皇子的。
唯獨在醫之一學上,這姑娘有着非同一般的自信與傲氣,她對着皇帝的質問和擔憂只是微笑:“小殿下這樣胎裏帶出的不足之症,當今天下唯有我最善調治。便是外祖父今日在此——”
“他不如我。”
嘴裏說的也許是年少不經事的大話,但小皇子一日好過一日的狀态卻絕做不得假。秋冬季本來是康寧每年最難熬的時節,這一年他的身體又是尤其多病虛弱,可孟白凡縱不能以人力違抗天時,永春宮的小殿下就是在一場連着一場高燒冷汗驚夢的症候下漸漸長了些肉,臉色也好看得多了。
這幾個月裏,孟白凡都被趙貴妃留宿在永春宮的側殿,住在康寧表姐每次進宮時住着的宮室中,每日到望舒宮只需步行兩炷香的功夫。
皇帝一開始見了孟白凡那樣失望,如今卻恨不得對這姑娘大加封賞。珠寶絹帛那都是次要,趙貴妃認得的養女之位也算虛名,他是想封孟白凡一個爵位頭銜的。
只是孟白凡想要的卻是另外一個需要陛下金口的名頭——她想做大梁的第一位女醫。
她在永春宮的前殿跪求後的第三日,聖上明旨發下,孟家的嫡長女獲封四品醫官,列職宮中,卻不必侍奉貴人,也無需值守,可自由出入宮禁內外。
這樣的榮寵,縱然是源于孟白凡救治小皇子的功勞,到底也算青雲直上,史無前例了。
在絕對的權勢面前,孟禦史在女兒面前的那點作為生父的威風簡直如紙皮老虎一般,別說是孟鴻禮——就連秦老夫人也不敢再到社交圈裏講孟白凡一句半句的不是了。
能治好皇帝的寶貝兒子,孟女醫這時在徽帝心裏的地位就比什麽閣老寵卿禦史加一起還高了,龍椅上的那位又哪裏會在意任何一個臣子的面子和名聲呢?徽帝下旨直斥了秦閣老荒唐不仁,孟鴻禮為父不慈、內帏不修,而李溫綸明面上跟這一樁結冥親的事都扯不上關系,最近也頻頻受到皇帝的冷落。
立春以後,冰雪漸融,康寧的身體越發好了,已經能陪着孟白凡走到望舒殿的前庭石廊中喝一杯炒制的花茶。
“茶、蜜、酒、釀——過去他們是絕不許我喝的,今天還是孟姐姐發了話,我才終于算是嘗到了一樣。”康寧舉着手中透出玫瑰色的琉璃杯感嘆。
孟白凡搖搖頭,“這算什麽,”她望着庭內人工湖中碧青透徹的春水,感覺到水面下正蓄勢待發的某種蠢動蓬勃的快樂和希望:“這天下之大,百般滋味,皆值得一品——等小殿下身子好全了,俱都會嘗到的。”
康寧放下了手中的杯子,那一刻神色中帶了些奇怪的笑意,“原來也有一個人同我說過類似的話,”小皇子微偏着頭眨巴眼睛,“你們還真是有緣分。”
“這就算緣分?”孟白凡失笑,“不過是我們都相信殿下吉人自有天相,福分只會在後頭。”
康寧哈哈一聲,并不深究這個話題。他突然端正顏色,後退了兩步,于石廊中雙手交疊,對着孟白凡鞠身一拜:
“還沒有正式謝過姐姐救我性命。”
小皇子除了因那本女醫傳而喜愛敬佩孟白凡的為人,也實在對救命恩人有着許多的感激,徽帝和趙貴妃固然因此對孟白凡有諸多賞賜,只是康寧心裏還覺得不足為報。
我會幫孟姐姐的。他在心裏這樣想,只是不能說出口——我絕不會再讓你過上那樣艱難孤單的一生。追逐理想固然是你最大的願望,可在我看來,親人友人愛人也是世間極美好溫暖的所在。這些你本來擁有,只是都失去了。而我不會讓這一切再次發生。
小皇子這樣想着,卻沒想到這時孟白凡也後退了兩步,對着他兩手交握直拜下來。
“小殿下謝我,我就受了。但我也要謝小殿下救我于孟家的絕境之中。”
孟白凡在被徽帝的人找到前,正處于她這一生中最痛苦的時刻。她早對孟禦史沒有了期待,可仍沒想到他能對自己的骨血這樣冷漠惡毒。但這都不是最要緊的——孟白凡存世的所有血脈親人裏,她唯一在意的只有孟老夫人,她能不顧自己的感受,卻不能不考慮孟老夫人的心情。可孟老夫人縱然最愛自己養大的大孫女,卻并非不疼兒子和李夫人所生的孫子孫女。甚至嘴甜會撒嬌的孟明月尤其讨了老太太的歡心,在很多事情上都頗能哄得老夫人贊同。
孟白凡心細如發才能洞破這一樁高嫁的真相,孟老夫人此時在兒孫的哄騙下卻只以為這是打着燈籠難求的好婚事,大孫女對此這樣抗拒違逆,孟老夫人又氣又急,生怕這樣的好事會轉落到孟明月身上去——她也喜歡孟明月,可餘下的孫子孫女們加一起也比不過她的大囡囡。但孟明月只在老夫人膝下撒嬌賣乖,假作一副羨慕長姐的模樣,老夫人又不能明說偏心,幾乎要郁病了。
孟鴻禮自己雖刻薄寡情,倒篤定了長女侍祖母至孝,并不敢對老夫人戳破這是樁冥婚的真相,反而利用孟白凡對老夫人的在意不斷逼迫。
這二年孟老夫人的身體本來就不好,孟白凡又哪裏敢讓祖母發覺她心心念念的唯一的兒子是這樣一個惡心狠毒的東西?
百般無奈之下,她幾乎想自殘來避過父親的迫害,以自己的名聲和身體為代價,盡量周全一個損失最低的結局。
好在一切都沒有發生。
她做夢一般的被接近宮中,診治了一個漂亮得像神仙似的小皇子。
小皇子說:“出入宮禁不大便利,來往家中也是麻煩,孟姐姐這幾月何不宿在表姐常住着的殿裏?”
小皇子問:“縣君的爵位固然好,只是我觀孟姐姐并不同于一般的世家貴女,而是有着非同一般的志向。孟姐姐心中作何想法,不如對父皇直言?”
小皇子還捏着她的手,看到她曾被所謂的妹妹明嘲暗諷的一手心繭子,告訴她:
“孟姐姐千萬不要因旁人三言兩語懷疑自身。在我看來,孟姐姐人品貴重,志向高遠,心懷慈悲,意在蒼生——孟姐姐是我所聞所見中第一等心思高貴的人。孟姐姐在走的這條路,必将對天下百姓産生非同一般的意義。”
小皇子當時怎麽能說的這麽認真?
孟白凡那時先是好笑,覺得這小殿下實在甜蜜,言談之間也太惹人疼愛,可她後來仔細想想,竟然愣住了。
她過去鑽研醫術,其實只為興趣,只是喜歡。她熱愛研究那些草木、獸足獸角、蛇蛻蟲豸——那些甚至本來是毒物的材料,喜歡看那些爐中沸騰之物組合增減之下竟能解決人的病症。除了她早逝的母親,這世上是沒有一個人支持她做這些的。甚至在孟鴻禮等人看來,她研究醫術等同于大家小姐自甘下賤,是一件無比上不得臺面的事情。
她能在這樣的不解和诋毀中堅持自己的愛好已是不易,又哪裏想過什麽慈悲救人、天下蒼生?
可是康寧那日好像天經地義似的一席話卻如醍醐灌頂一般叫孟白凡從某種混沌的追逐中了悟了。
是了。她想做到什麽呢?她想解決什麽呢?她又想看到什麽樣的世界呢?
孟白凡被康寧扶着直起身。
小殿下。她看着眼前那秀美的面容想到——你不知道。你在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