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深淵
“喂喂,有沒有搞錯啊,這下我們豈不是被困在裏面了嗎?”三個女孩中一直僵直坐着的那個,突然拔高音量,尖着嗓子嚷道。
我仔細辨認了一下,她就是我們剛進來時,被雷聲吓哭了的女孩,有着一頭漂亮的、染成金黃色的長直發,她坐在沙發的左側邊緣,中間是亞麻色大波浪,最右邊是總打量我們的馬尾女。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你別老大驚小怪的。”馬尾女隔着大波浪瞪了她一眼,“注意控制情緒,別惹是生非!”
被訓斥後金發女抽噎了兩聲,大波浪立刻像打雷時那樣,親昵地摟住金發女的肩膀,輕輕拍打她的後背,然後扭頭很不滿地對馬尾女說:“鶴田,你這發號施令的毛病能不能改一改?煩死了!也不想想造成現在這地步都是誰的錯?”
馬尾女怒視回去:“別假惺惺的了,長濑,看你那副和事佬的樣子我就惡心!別以為我不知道你背地裏幹的那些破事,再說今天的事也怪不到我頭上,要怪就怪你懷裏那個嬌氣的大小姐!”
大波浪沒有怼回去,她皺着眉,轉頭望着窗外。
“行了,你們消停點吧。”男生中看着沉穩的那個拉着臉說道,跟另一個平頭方臉的男生交換了一個陰郁的眼神。
這段對話很不同尋常。我吃驚地看着她們,察覺出一種違和感。
什麽叫“現在這地步”?他們不是應該感激田宮夫婦,讓他們不至于暴露在暴雨中嗎?這已經是他們能遇到的最好的結果了,怎麽他們反而更加憤怒了呢?
還有他們五個人之間微妙的氣氛。能夠一起郊游,至少關系不會太差。不過偶遇暴風雨而已,有必要這樣惱怒地互相指責嗎?
我想不通。
這時田宮夫人給每個人都斟上茶,我舉着托盤輕輕啜了兩口,腦子裏一直回響着馬尾女剛剛說的話。
“注意控制情緒,別惹是生非。”
惹誰?田宮夫婦嗎?生什麽非?被扔出去?
對面坐着的兩個男生湊在一起低聲說了什麽,就在他們把頭湊起來時,馬尾女飛快給了我一個眼色,然後嗖地站了起來。
“我去一趟洗手間。”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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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罷,氣鼓鼓地從我身邊繞了過去。
我以為她是暗示我跟過去,但我并沒有馬上行動。因為我看見她剛剛說話的時候,是直視着前方的,而不是在跟自己的兩個女伴或者房主說。
而且她話音剛落,竊竊私語的兩個男生立刻警惕地掃了她一眼。
我的直覺告訴我,先別動。
過了幾分鐘,右側走廊傳來抽水馬桶的聲音。我裝作不小心,把茶弄灑在衣服一角,然後跟夫人說“抱歉弄髒了你的衣服,我去拿水沖一下”,便快步往走廊裏拐。
在拐彎處我跟馬尾女擦身而過,她面無表情地走過去,餘光都沒往我身上傾斜半毫米,以至于讓我覺得自己是不是想太多了。
但我還是朝洗手間走了過去。
我打開門,裝模作樣地往被茶漬弄髒的地方潑水。出于女性本能,我習慣性地擡起頭,想照照鏡子,卻赫然看見鏡子上寫着兩個數字。
上面的數字是808,下面的數字是101。整齊地上下排列着。
我愕然。
數字是借着浴室裏還沒散去的水蒸氣,用手指寫在鏡子上的,根據字跡的清晰程度,能夠斷定是她剛剛留下的。
但這是什麽意思呢,她是想告訴我什麽嗎?如果這樣為什麽不直接跟我說,她在忌諱什麽?而且她……為什麽要找我?
我擡手把鏡子擦幹淨,捋了捋頭發走了出去。
我剛推開洗手間的門,就和那個沉着臉的男生撞到了一起。他随意地說了句“對不起”,抻着脖子往廁所裏看,然後一個箭步竄了進去,鎖上門。
估計他剛才一直就等在外面。
太詭異了。
我邁着狐疑的步子,一步一回頭地走回客廳,安室正抱着胳膊靠在壁爐上,眼睛盯着地毯的花邊若有所思,烏丸開始不見外地在大廳裏走來走去,在每一幅畫作前駐足欣賞。
他在其中一幅畫面前停留了很長的時間,直到我腳步很輕地停在他身後,他才微微側轉身體,問道:“夏目小姐,看着這幅畫,你有什麽感想?”
我又往前湊了湊,仔細端詳牆上的畫。
這是一幅人物的抽象畫,一個用直線條畫成的大胡子男人半側着臉凝視遠方,神情肅穆,他能被看到的那只眼睛是全黑色的,仿佛一個深不見底的洞,而他凝視着的遠方,是一圈一圈的黑色的漩渦,利用視覺殘留效應,那漩渦仿佛是無限延伸到牆壁後面似的。
這幅畫看久了心底生涼。
我不解地望着他。
“畫裏的人是尼采。”他朝我笑笑,“這幅畫是一個小有名氣的畫家為致敬尼采而作的,它意在表明當你與黑暗抗争的時候,黑暗也在對你産生影響,一個不小心,就會被黑暗拉進漩渦中,永遠無法掙脫。”
“當你凝視着深淵的時候,深淵也在凝視着你。”我記起了尼采的原話。
他溫和地一笑:“沒錯。”
“您其實不是第一次來這裏吧?”我盯着他的側臉,問道。
“怎麽會,我今晚是第一次見到這對夫婦。”他繼續微笑,對我口氣中質問的意味無動于衷。
我皺了一下鼻子:“真的?”
“真的。”他答,依舊笑。
他忽然舉起手,指了指尼采抽象畫上方的另一幅畫:“那是弗蘭肯斯坦創造的怪物。”
“我知道。”我翻了個白眼。
他呵呵地笑:“不好意思,我這個人有的時候愛自說自的,完全沒有蔑視你的才學的意思。”
“……”我沒有回應,和他一起擡頭望着畫框裏那個用無數屍塊拼湊成的悲傷的臉。
“成為怪物并非它本意,一切都是造出它的人的罪孽。”他頗有感慨地說。
我望着他隐隐動容的臉,有些不解風情地說:“那是因為它的外形太吓人了,如果長得好看結局就不會這麽慘了。”
他眼珠向下斜了斜,有些怪異地盯着我看了一會兒,語調莫名地冰冷:“怪物就是怪物,都是該死的。”
他說這話時散發出來的那種冷酷,令我全身一陣凜然。
我驚訝地望着他,他的瞳孔有一瞬間驟然緊縮,就像琴酒那樣,給人以巨大的戰栗感。
“抱歉,抱歉。”他幾乎是剎那間恢複了原先人畜無害的笑容,就好像剛才的一切都是我的幻覺,“我這個人比較容易産生共情,其實我是從心底覺得它很可悲,僅此而已。”
窗外又是一陣雷聲滾過,我這才想起剛剛在洗手間鏡子上看見的記號,連忙轉身去看那幾個女生,發現她們已經不在沙發上坐着了,平頭的男生也不在了。
“他們有點困了,先回房睡覺了。”田宮先生解釋道,“二樓有很多空房,足夠一人一間了。怎麽樣,你們要不要也回房間睡上一覺,興許第二天早上雨就停了。”
我朝不知何時挪動到沙發上的安室走去。
這個宅子裏匪夷所思的事太多了,我必須死死守住這唯一一個讓我有安全感的人。
守在大廳裏确實挺乏味,沒有信號沒有電視,什麽也幹不了,因此我們都同意上樓睡覺,于是田宮先生從茶幾上拿起一大串标有房間號的鑰匙,領着我們來到二樓的左側回廊。
“幾位學生都在右側的客房,左側恰好還有三間。”他打開了兩間對着的客房,要打第三間的時候,鑰匙都插進去了,轉了一下又拔了出來。
“哦,抱歉,我忘了這間屋子的床壞了,你們得有一個人到三樓睡,那裏的房間和二樓一樣,只不過沒有洗手間。”
我不由自主地往安室身邊靠了靠。
“我去吧。”烏丸拓也會意地笑笑,跟在房主身後往三樓走去。
我松了一口氣。
安室半蹲在地上,趴在剛才沒打開的那道門的門鎖上仔細觀察着。
“怪事。”他嘀咕道,“他不知道這門打不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