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正文完結

康熙禦駕一行, 經山東至鎮江,無錫,蘇州, 往杭州方向而去。

萬柳開始還擔心十二會暈船,誰知道他不管是坐船還是坐車, 照樣半點事都沒有。一路上興奮得不行, 成天想方設法往甲板上溜, 還心心念念要去河裏撈魚。

他長大後的理想,也從馬車夫變成了船夫, 外出游玩的願望沒有變,只從駕車變成了行船。

萬柳告訴他, 所有的河流都會彙入大海,大海比他見到的所有湖,所有河流都要寬廣。

他聽後向往不已, 盼望着能看到大海,駕着船從河裏行到海裏, 再去到很遠很遠的地方。

萬柳憂心忡忡,照着十二現在的想法,估計翅膀硬了之後, 就立刻要離家去翺翔, 留下她這個老母親, 每天在京城四四方方的屋子裏, 守成了一塊望兒石。

康熙一路上巡視黃河, 接見大臣,免去江南百姓陳年積欠的錢糧,百忙之中,還細心察覺到了萬柳的不開心, 問了之後得知真相,連着取笑了她好久。

“這麽點小事,都值得你放在心上?不讓他出去就是,沒有我的允許,看他敢走,老子打斷他的腿。”

萬柳不想理會康熙,他也太簡單粗暴了。跟仗勢欺人沒什麽區別,若是扼殺了孩子的天性,那就不是好父母。

不過這個時代也沒有什麽天性不天性的說法,孝順第一,父母在不遠游。就算是愚孝,也得硬着頭皮上,否則風評不好,比社死還要慘,是直接前程盡毀。

“再說你管十二做什麽,他成親以後自己開府,有自己一家子人,以後就我陪着你,老伴老伴,不就得老了好作伴?”

萬柳不由得擡眼看過去,康熙上次被她取笑過老鼠須胡子,後來一直沒有留過,一直刮得幹幹淨淨。

久而久之,朝中留須的人越來越少,就是有留的,也留多了些,整個唇上一塊都留起來,沒有再有人留嘴角可笑兩撇的樣式。

現在康熙雖然眼角有些皺紋,因為常年練習騎馬射箭,身材保持得很好,沒有腆着肚子跟懷孕了幾個月一樣。

加上當了二十年皇帝,矜貴之氣十足,算得上正當盛年,如顆剛熟透的水蜜桃,大家都惦記着上來咬上一口。

因為他出巡未擾民讓百姓回避,一路上偶遇過不同類型環肥燕瘦的美女佳人,有幾個萬柳看得都快挪不開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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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想起路上的所見所聞,不禁調侃道:“我還年輕着呢,不過至于皇上嘛,不是說男人老來俏,皇上就算沒穿龍袍,一路走來豔福仍然不淺啊。”

康水蜜桃卻很不屑一顧,生氣地道:“什麽香的臭的都往我面前送,當我沒見過世面,見到長得齊整點的都恨不得撲上去。狗東西,我要真是那般昏君,真得把他們全部拿來砍了頭!”

萬柳想笑,康水蜜桃不是昏君,他也絕對不是柳下惠,會坐懷不亂,不會對美人動心。

不過他最讨厭人的是被人算計,他喜歡掌握主動,後妃都是精挑細選,宮裏什麽美女沒有。那些心裏想法多多的官員,還真是小看了他。送到他面前的,美是美,卻沒什麽獨特之處。

他斜着萬柳:“有你一個祖宗就夠了,還想給我送些贗品來,她們哪裏能與你比,你可別生氣跟我急眼啊,我可全不知情。”

萬柳差點兒沒暈過去,這還跟她有關?

康熙笑瞪着她:“你這是什麽模樣,少跟我裝傻,不過我已經老老實實告訴了你,省得你到時候跟我吵架的時候,又翻舊賬。”

萬柳真覺着冤枉,她沒有那麽自戀,什麽他喜歡的人,最後都有她的影子,這也太狗血了。

自從南巡之後,興許是成天關在一起,他們之間的關系可以說是突飛猛進。

他也不再隐瞞掩飾,好的不好的,全部真實展現在她面前。他對她包容,退讓,無條件寵愛,沒有任何顧忌。頗有謹慎克制多年之人,最後只顧縱情享樂的感覺。

可萬柳卻無端覺得惶恐,她自認為沒那麽好,擔不起這份深情。

她更怕的是,在他的柔情蜜意中淪陷,最後失去自我。不管在什麽時代,低賤到塵埃裏,都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情。

康熙說完,四下環顧一圈,十二這個礙事的去了蘇茉兒處,現在就只有他們兩人在。

他臉上是意味深長的笑容,湊到她耳邊低聲道:“現在我還有點空,我就好人做到底,我們幹脆睡一覺吧,睡過之後,保管你神清氣爽煩惱頓消,沒有閑心想這想那。”

狗東西腦子裏就沒個正經,萬柳板着臉,面無表情道:“滾!”

康熙悶聲笑個不停,站起來作勢威脅她:“你要不要啊?你真不要我就走了,到時候你別後悔,再求我,我也不回來,我可忙得很!”

萬柳抓起手邊的墊子砸過去,康熙擡手一擋,笑罵了句母夜叉,然後大步流星飛快走出去,砰一聲帶上了門。

随着門板輕微顫動,萬柳臉上的笑容也逐漸消失。越接近江南,她雖然早就有心理準備,此時的江南肯定與以前完全不一樣,當她找不到任何熟悉之處時,還是無法抑制心中的失落。

我們再也回不去了。

簡簡單單幾個字,她從沒有如此深刻的領悟。像是一記重拳,狠狠擊打在她的心上,痛得她蜷縮成一團,卻無法言說。

十年。

她來這個世界已整整十年。

很多時候,她都如同身在賽博朋克的夢境裏,回不去的不僅僅是家,還有從前那個無牽無挂的自己。

門被推開一條縫,十二的胖腦袋探了進來,萬柳朝他看去,他馬上笑彎了眼,蹬蹬跑到她面前,熟練地依偎到了她懷裏。

十二緊握的拳頭伸到她面前,然後張開,掌心裏面赫然是已經被捏得黏答答的糖,含糊地道:“額涅,給你吃,很甜。”

萬柳聞着他身上的奶香氣,笑着捉住他的手,嘴裏啊了一聲,“張開嘴。”

十二乖乖學着她的樣子,啊了一聲,萬柳見他左右臉頰邊各塞着一顆糖,好笑地道:“誰給你的糖?”

十二笑嘻嘻地道:“汗阿瑪,汗阿瑪讓我來額涅這裏。”

萬柳愣了下,頓時無語至極。康熙真是出息,居然拿糖收買十二,她想着想着,又旋即釋然。

多虧有十二,能讓她從夢境裏暫時醒來。

船到了紹興府,官員早就在碼頭等待,一番磕頭寒暄之後,康熙沒有耽擱,馬不停蹄前去大禹陵祭祀。

蘇茉兒與蔡佳氏坐船久了,身子有些不适,去到驿站就歇了下來。

萬柳擔心她們生病,等到吃完午飯歇息起來,見她們精神尚好,才放心領着十二出門。

早春的江南水鄉,垂楊柳綻放着新芽,河裏的烏篷船來回穿梭。天氣陰沉沉,婦人們趁着天還沒有下雨,忙着在河邊漿洗衣衫,河岸上,不時有淘氣的小童追逐打鬧。

婦人們偶爾喊一嗓子,某個小童脆生生應一聲,然後又追着同伴跑了。

十二看得目不轉睛,好奇地問道:“額涅,他們在說什麽呀?”

萬柳答道:“是他們的娘在說,不要弄髒了衣裳,天經常下雨,不好曬幹。”

十二懵懵懂懂哦了一聲,問道:“額涅,我們去哪裏啊?”

萬柳站住,茫然看着前面的路,全然陌生的地方,她也不知道去哪裏。沒有百草書屋,沈園還是人家的私家宅子,在城裏轉了許久,也沒有找到可以停駐之處。

最後她無意間認出了八字橋,經歷了千年風雨的石橋,依舊還是那座石橋。河流兩旁的人家,也與以前一樣依河而居。

萬柳牽着十二,慢慢踏上古老的石拱橋,不時有人從橋上經過,偶爾會好奇打量他們這群異鄉人幾眼。

十二不解地看着萬柳,問道:“額涅,我們來這裏做什麽呀?”

萬柳摸了摸他的腦袋,淡淡笑着道:“額涅帶你來尋根。”

十二不懂萬柳話裏的意思,他卻很敏感,小手緊緊拽住了她的手,仰着小腦袋看着她,緊張地問道:“額涅你怎麽哭啦?”

萬柳啊了一聲,擡手撫上臉,手心處是溫熱的淚,原來不知不覺間,已經淚流滿面。

她拿出帕子擦拭幹淨,重又笑了起來,說道:“額涅沒哭,額涅只是無聊,所以偶爾會流流眼淚。”

十二仿佛松了口氣,抱着她的胳膊,像個小大人那般道:“我吃不到糖的時候,也會流眼淚。額涅,等我長大了,給額涅買好多糖吃。”

萬柳低頭看着他天真無邪的臉龐,笑着道:“好,那你要慢慢長大。”

十二又不明白了,為什麽萬柳會讓他慢慢長大,不過他很快将這個高深的問題抛到了腦後,叽叽喳喳地道:“以後我帶額涅,坐着船去大海裏玩。”

陰沉的天終于下起了雨,淅淅瀝瀝緩緩飄落,雨霧中,一切似夢似幻。雨撲在臉上濕噠噠寒津津,萬柳驀地笑了,下雨時陰冷濕寒的讨厭,不管什麽時候都沒有變。

她牽着十二往回走,下了幾個石階,與上臺階的康熙迎面相遇。她頓了下,說道:“皇上怎麽來了?”

康熙親自打着油紙傘,将傘舉在她的頭上,深深凝視着她,說道:“我來找你,來了已有好一陣子。”

萬柳愣了愣,笑着道:“那你怎麽不早點出聲,下雨了,我們回去吧。”

康熙低頭對十二說道:“你跟着奶嬷嬷先回去,聽話我會給你糖吃。”

十二聽到有糖吃,咧開小嘴笑,開開心心跟着陳氏走了。康熙這才對萬柳說道:“我陪你走走。”

萬柳說道:“等下不是還要趕回杭州,我們先回去吧,別耽誤了你的行程。”

康熙側頭看着她,微笑着道:“既然你喜歡這裏,難得來一趟,我們再留幾天。”

萬柳吃驚地看着康熙,他挑了挑眉,笑道:“我是皇帝,偶爾任性一次誰敢多話,無妨,走吧。”

萬柳垂下頭不再多言,康熙一手撐着傘,一手悄然伸過來握住她的手。兩人沿着河邊安靜走着,雨下了一會停了,天氣始終陰着,空氣中都是水氣的味道。

康熙站在河邊,見着河中慢慢搖橹的船夫,感慨道:“江南的雨與京城的雨真是不同,京城的雨下過就不見了,這裏的雨好似一直都在,在面前化不開。

這些船夫常年都在河中讨生活,只怕身上都從未幹過。我不喜歡這種天氣,你與我一樣,在京城出生長大,為什麽會喜歡這裏?”

萬柳默然片刻,說道:“興許前輩子我就是這裏的人吧。”

康熙目不轉睛盯着她的臉,眼神探究,說道:“先前我看了你很久,你哭了,我還是第一次見到你流淚,你從沒有為我流過淚。你為什麽會傷心,我對你是不是不夠好?你可有什麽不滿意之處?

每次問你,你極少正面回答我。我知道你從沒有說過真話,你對我根本不認真,可我瞧着你的模樣,好似對自己也不認真。你的眉心從未舒展過,你總是笑,有時候笑起來卻好似在哭。為什麽你有這麽多左右為難,猶豫不決?”

萬柳被他咄咄逼人一連串的話,問得開不了口。良久之後,她輕聲問道:“是不是尼布楚條約要重新簽訂了?佟家再會出一個皇後,你又已選定了佟家的誰入宮?”

康熙神情平靜,坦白地道:“是,過些時日使團就會出發,照着你先前所說,北海湖不會劃出去。此次行程自然會歷經艱險,對方跟強盜差不多,不會太講規矩道理,說不定還會流血沖突,所有人都是提着腦袋在做事,去了能不能生還難說。

我是皇帝,可也不能想着只一聲令下,所有人都得乖乖聽令。大臣跪下高呼萬歲,言食君之祿忠君之事。你聽,祿得在先,沒有好處,我給不了他們富貴榮華,誰也不會傻得還要忠君。”

康熙深深呼出口氣,臉上浮起淡淡的自嘲:“我身上流着佟家的血,額涅去得早,要是她沒那麽早去,我興許對佟家的愧疚還少一些。說實話,先前我是打算佟家再有人進宮,愛新覺羅家再有佟家血脈留下。

可是,我已經打消了這個念頭,以後,只我們相伴,這句話我已經對你說了無數次,君無戲言。你,究竟在怕什麽?”

萬柳狼狽轉過頭,不敢面對他眼中的不解與深思,喃喃問道:“為什麽?”

康熙呆了呆,很快明白了他話裏的意思,調笑道:“興許如你所說,我是家傳絕學,若非其他,就是我瘋了。”

萬柳啼笑皆非,白了他一眼。

康熙笑個不停,其實他是不好意思說出口,說出來她肯定會翻臉,倒黴的還是他。

最初開始,他只是貪戀她的身體,與她在一起,總能體會到各種極致的快樂,只要一想起來,就血脈噴張。

他喜歡與她的和諧,尤其是翻過其他雞肋般,可有可無的牌子之後,那種沒勁與失落,是他埋藏在心底最深處的秘密,永遠無法訴諸于口。

其實他早就知道,她并不滿意他的表現。這些話也太難啓齒,他是男人,很難說清楚,是統一天下重要,還是男性的雄風尊嚴重要。

他心裏發誓要征服她,雖然每次都敗北,他卻更加樂此不彼。愈靠近,愈在她面前能放松做自己,嬉笑怒罵從不用掩飾,她亦如此,不高興就直接甩臉,大膽罵回來。

一直到今日,他已經無法抽身而去,更沒有後悔過,願意深陷在她溫暖香軟的胸脯前,至死沉溺。

河邊刮起了風,吹在人身上,涼意好似直接浸入了骨頭裏。康熙側身擋住朝萬柳吹來的風,她看着眼前錦緞上的九龍暗紋,沒頭沒尾地道:“十年了。”

康熙不懂什麽十年,只溫柔地望着她,沉吟之後說道:“不管十年還是百年,我都在你身邊。你只要對我用五分真,只五分我就已經滿足了。”

他暗自偷笑,五分十分,哪能分得那麽清楚。攪和來去,最後大家都糊塗了。只要他對她好,哄着疼着,就這麽糾纏着,一輩子眨眼間就過去了。

萬柳冷笑,嫌棄他獅子大開口,最多分他三分真。十年不過一瞬間,很快下一個十年即将到來,過于深究緣由,似乎是庸人自擾。

最後是好是壞,得蓋棺定論,也只有當事人才知道。旁人看到的,只不過是冰山一角。

她最初的想法,亦不過是好好活着,在此基礎上,再有點額外的享受,她就滿足了,能茍完這一生。

現在她不僅什麽都有,擁有封建君王的承諾,他能低頭伺候她,從心到身。有可愛聽話的兒子,很大程度上的自由,已經瑪麗蘇得很,她還要想東想西。

幸好是早春,否則天上一道驚雷,得把她劈死。

她見康熙笑得跟狐貍一樣,也回了他個燦爛的笑容:“回吧,否則十二又得哭了。”

康熙牽着她的手往前走,笑着道:“有糖吃他哪會哭,你快別操心他了。這幾天我什麽都不做,只陪着你,你也不許帶着他啊。現在呢,我先陪你出去好好吃一餐,這裏的河鮮不錯,還有前朝的餘姚腔,現在興的是亂彈,會唱的已所剩無幾,只在本地能聽到些地道的......”

萬柳聽着他絮絮叨叨安排,他手掌溫暖幹燥,傳遞在她的掌心,讓她本來冰涼的手,也漸漸溫暖起來。興許是貪圖這份溫暖,她往他身邊靠去,離得他更近了些。

康熙若有所感,也很快靠近了她,兩人密密貼在一起,頭碰頭細細商議着吃喝玩樂。說着說着不時笑出聲,攜手往前面熱鬧的街市上走去。

作者有話要說:  正文到此結束,修改了許久,終于定了下來,其餘都是生活的瑣碎,番外奉上。

謝謝你們的陪伴,鞠躬。

懇請大家看看預收,拜托拜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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