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第四部我們在一起

——游泳是我的生命，而你是我的命運，人生道路上的跌宕和磨砺都是煉金的烈火，為的是要鍛造強者的靈魂。——

2016年8月14日，是裏約奧運會游泳比賽結束的第二天，這一天樸信中在首爾召開記者會，正式宣布退役，在此之前他的團隊和經紀公司已經解散。

在記者會的會場上，樸信中一身正裝正襟危坐，層層疊疊的記者扛着長‖槍‖短‖炮包圍着他。從得到自己不能參加裏約奧運會的消息到現在，已經過去二十天了，他看上去有些消瘦，也有些憔悴，但總體上精神狀态還算可以。這之前有很多媒體希望采訪他，但是他全部拒絕了，一直到今天他才露面，直接宣布退役。

他說：“作為游泳選手的這十二年，有歡樂，也有痛苦，但不能否認，是游泳給了我生命的色彩。雖然很遺憾，最終我沒有得到參加裏約奧運會的機會，但是如果時光能夠倒流，如果能有一個重新選擇的機會，我還是會選擇游泳，游泳就是我的命運。在這十二年的時間裏，是大家的支持一直給我堅持下去的力量，在此感謝我的家人，我的團隊，我曾經的贊助商，還有支持我的粉絲們，謝謝你們。”

樸信中的眼睛濕潤了，他的眼淚慢慢凝聚，然後流出眼眶，沾濕了臉龐。從此之後，他的名字和成績再也不會伴随着太極旗在電子顯示器上亮起，而韓國作為游泳界的荒漠，除了樸信中，還從未有人能在世界大賽的賽場上游進半決賽，可以預見，在此後很長的一段時間裏，游泳賽場上将不會有太極旗升起，更加不會有愛國歌奏起。而樸信中，他作為亞洲自由泳項目的拓荒者，雖然在他的國家沒有得到應有的待遇，但是他的功績不會被歷史遺忘，他是永遠的Marine Boy。

樸信中曾經說過，如果能給我一個參加裏約奧運會的機會，我願意接受任何殘酷的訓練。而最終，他也沒有得到這樣的機會，從得知這個消息的那一刻起，他萬念俱灰，第二天便從美國飛回國內，接着解散了他的團隊和經紀公司，等到奧運會的游泳比賽結束後，他直接宣布退役。

自從四年前在倫敦留下遺憾，他一直渴望能在裏約的賽場上有所彌補，即便拿不到金牌，但只要能把自己最好的狀态發揮出來，他心中就不再有遺憾。所以，即便在二十三歲的黃金年齡便失去贊助，這幾年來他也一直在堅持，他奮鬥不息，他百折不撓，在禁藥事件後，向來一身傲骨的他甚至流着淚乞求國民的原諒，這一切都是為了裏約奧運會。他曾經說過游泳是他的命運，而命運最後竟然給了他這樣的結局。

在從美國回來之後很長的一段時間裏，樸信中異常消沉，他食不下咽，失眠，掉頭發，不想見任何人，整天把自己關在房間裏不出門，第一個月就瘦了十幾斤。他召開記者會宣布退役的時候，其實有非常濃重的黑眼圈，只是因為事先遮掩過，這才看起來不太明顯。他想忘掉之前的所有，因為曾經發生過的，不管是成功時的榮耀還是失敗時的沮喪，這時全都成了傷害他的武器，他再也不想提起自己作為一名游泳運動員時的一切。他把所有的獎牌、獎杯、榮譽證書以及泳帽、泳褲、浮板等游泳裝備全都鎖了起來，再也不想看到；他的手機換了號碼，工作郵箱不再使用，業內的朋友也都不再聯系，至于楊揚，他以決然的姿态跟他分手。

裏約奧運會的游泳比賽他完全沒有看，直到後來有人無意間說起，他才知道楊揚在這屆奧運會的戰績。樸信中不是一個狹隘的人，他不是不能接受戀人的成就高過自己，他和楊揚分手只是人在遭遇重大打擊時一種下意識的應激反應，是一種保護自己的方式。更何況當時他還是顧念着他的，強打起十二分的精神給他發短信，在比賽結束後才告訴他分手的決定，還有他的退役，也是在游泳比賽結束的第二天才宣布。

其實，樸信中對楊揚的感情是他有生以來最為複雜的。首先他是他的對手，是競争者，是他親手終結了他的時代，在他二十三歲的黃金年齡，他被他推下王座。但是他并不恨他，因為競技體育就是這樣的殘酷啊，一代新人換舊人，前仆後繼生生不息，不斷向着更高更快更強的目标前進，就像07年在墨爾本的樸信中，當時那個鋒銳少年也是以同樣的魄力把他的前輩們拍在了沙灘上。更何況後來他還愛上了他，他覺得自己的性格陰郁而孤僻，所以會被這個陽光爽朗的大男孩吸引，他喜歡被他崇拜被他呵護的感覺，同時也信賴他迷戀他寵愛他，然而即便如此，以前他們最根本的關系也還是對手。而現在，他退役了，這一切也就這樣結束了吧，他想。

在這世上時間總是最無情，不管你快樂還是悲傷，她都以亘古不變的速度流淌着。從樸信中退役到現在，三個月的時間過去了，這時是十月中旬，他已經瘦了将近二十斤。一開始的時候他呆在房間裏不肯出來，就跟09年羅馬世錦賽之後的情況一樣，但那時他畢竟年輕，還可以東山再起；而現在，他不會再有機會了，所以就愈加無奈和痛苦。這樣的情況讓樸信中的家人很擔心，他們請了心理輔導老師到家裏來給他疏導，另外還用了一些藥物，一直到這一年的11月，樸信中才終于開始走出家門。

他重新接觸社會的第一步就是去報了一個中文學習班，但其實他現在的生活中已經用不到中文，更何況他從10年就開始學中文，到現在已經說得非常不錯了，完全不需要再去學習。可是連他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麽，還是去報了這樣一個學習班。他的心理輔導老師說，他其實還是因為忘不了楊揚，在潛意識裏覺得這門語言是跟他最後的一點聯系，所以舍不得丢掉。是的，樸信中的心理輔導老師知道他和楊揚的事，這是連他的父母和姐姐都不知道的，樸信中信任他，希望他能幫助自己走出陰霾，這才将自己的情況全盤托出，而這位心理專家也沒有讓他失望。

樸信中參加的學習班屬于比較高級的形式，不但學習語言，還會讓學員了解一些相關的歷史文化和風土民情。學習班一共有兩位老師，其中一位是個四十來歲的女士，中國浙江人，早年就來韓國打拼的，樸信中最喜歡聽她說話，那種偶爾帶出來浙江口音每次都會讓他心中一顫。

有一天，這位女士給學員們講了白蛇傳的故事，從西湖初遇，結為夫妻，盜仙草，水漫金山，被鎮雷峰塔，一直講到最後許仕林祭塔救母，曲折而豐富的故事情節吸引了學員們的注意力，而樸信中尤其專注。他還記得很多年前，北京奧運會的時候，在奧運村裏，楊揚曾經提到過西湖和白蛇傳，只是那時他還不懂中文，所以就只記住了這兩個詞。其實那時候楊揚說的是以後要帶着樸信中去他的家鄉看西湖，還說要趕快學好英語，給他講白蛇傳的故事。今天，他終于聽到了這個故事，不過卻不是楊揚講的，然而這一點都不影響它在樸信中心裏的美好，那個勇敢而堅定的女妖讓他敬佩，西湖、斷橋、雷峰塔，從此他對杭州更加向往。

日子就這樣平靜下來，樸信中開始去健身，他的體重漸漸恢複，一度消融的肌肉線條也回來了，同時他開始找工作。和他一直以來的理想一樣，他希望能在大學裏當老師。過了年之後，2017年春天，樸信中終于成為檀國大學的一名體育老師，主要教籃球。其實他完全可以成為一名游泳教練，但是他不想這樣，他還是不願意去接觸跟游泳相關的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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樸信中本身就是檀國大學體育教育系畢業，後來又在這裏拿到碩士學位，所以他對這所學校很熟悉，一開始工作起來也比較容易上手，而且他不但長得帥性格又好，學生們都很喜歡他。每天跟這些年輕人在一起也讓樸信中覺得自己年輕了很多，可實際上他并不比他們大多少，是這些年來的坎坷和艱難，總是讓他有種千帆過盡的感覺。而現在，樸信中已經正式告別游泳選手的生涯，開始了新的人生。

有一次在他上完課後，一個女生跑來要簽名，然後以開玩笑的口吻問他：“樸老師，你和中國的那個楊揚，你們兩個到底誰厲害？”

樸信中愣了一下，這才開口，輕聲說道：“他厲害。”

“樸老師，聽說他很喜歡你的，一直把你當成自己的偶像，是這樣嗎？”

“這個，我也不太清楚，我和他并不熟悉。”

“其實他那麽喜歡你的話，為什麽比賽的時候不游得慢一點呢？這樣你就可以得到金牌了啊。”那個女生自顧自說道。

樸信中沒有說話，他不想跟別人解釋他和楊揚之間的事情。是的，在賽場上楊揚從來不會放水，但是在賽場下，在別人看不到的地方，他總是會讓着他，甚至分手後他都沒有找過來，這也是在讓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