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軍師與故人
書房的窗戶裏探入一個腦袋,喜笑顏開地同裏面之人打招呼:“我回來了!”
平非卿氣消了多半,擱下手中書,起身行到窗邊去,挑着那小下巴問:“還知道回來?”
“當然知道,我記得路。”蘇如異傻得很天真,一點兒也沒察覺到這人的不悅。
平非卿無奈,說的話時常不能被他聽懂,索性也不再計較了,只無言地推高窗戶,探身将他從廊外抱進來。
蘇如異覺得挺有趣,又有些不好意思,想着要是院中有哪位姐姐路過,被瞧見可就丢人了,于是胳膊毫不拒絕地挂在他脖子上,嘴裏卻說道:“我可以自己走進來呀。”
平非卿笑着親一親那紅潤臉頰,調侃道:“真要自己走進來?本王瞧你挺開心的。”
蘇如異不反駁了,從窗戶鑽進來還真是好玩。
“今日玩得滿意了?”這人抱着他坐回書桌後,薄唇覆着一彎小巧眉毛不斷輕蹭淺吻,直磨蹭得懷裏少年怕癢躲開,語氣溫和地出口問他。
“滿意,”蘇如異連連點頭,“師兄的醫館可漂亮了,我今日可是醫館裏的醫師,來了好多問診的人,都誇我厲害!”
平非卿看着他眉飛色舞的神情暗自好笑,心想診個尋常病症而已,那些人哪能看出他有多厲害,不過是見他十分年少,客氣贊賞幾句罷了。
蘇如異見他不答,不服氣地主動追問:“我厲不厲害?”
“厲害。”平非卿沉沉笑着将他擁緊一些,心覺這娃娃真是可愛得不行。
蘇如異不怕他的時候,言行舉止都更為自在些,甚至會如同眼前這樣,不知不覺地黏着他撒嬌。如此乖巧的模樣,平非卿哪怕嫌他回來得晚,也怎麽都責備不出口。
他不禁施然嘆氣,知曉自己已被這少年給吃得死緊。
“已經黃昏了,餓不餓?”
蘇如異眸光閃閃地點頭,就等他帶着自己去吃飯,回道:“餓了一下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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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餓了一下午,也不知道去買吃的?”平非卿心疼責備,話落才想起這少年身上好像沒有揣着銀兩,于是抱着他起身,離開書房。
回到寝房之中,尋來自己的錢袋給他系在腰間,交代道:“以後出門的時候,帶着荷包,想要什麽便自己去買,但吃的東西,只能挑幹幹淨淨的,知道了嗎?”
蘇如異明顯感覺到腰間一沉,瞪眼望着他,真是恨不得抱住他大聲哭喊“財神爺爺”。
“嗯?”這人見他呆呆的不答,疑問一聲。
蘇如異忙颔首:“知道了。”末了難為情地扯一扯他衣裳,低聲道:“平非卿,你對我真好。”
平非卿正被他嘴甜得頗為滿意,卻又冷不防地聽他道:“如果不那麽霸道就更好了。”
“……”平非卿哭笑不是,揚眉問他,“本王很霸道?”
蘇如異不覺有誤,毫不猶豫地點點腦袋,還十分善意糾正道:“其實也就一點點。”
“罷了……”這人無話可說,想來想去,的确是自己勉強他在先,仗着自己心動,卻不給他慢慢接受的時間,因而被這樣認為,還真是如何都無法反駁。
蘇如異未排斥他,甚至本能地更為親近依賴,已是很好的結果了。
“吃飯吧。”平非卿牽着他往珠簾外行去。
“有魚吃嗎?”
“有,若是沒有,讓廚房做。”
“好好好。”蘇如異喜滋滋。
翌日天明,雖無早朝,平非卿卻還是一早起身,趁着晨色出了一趟王府。
未在外逗留多久,不過是乘車去往一處府邸,親自接了一人,便又回到府中。
侍女将早膳擺到華月庭院內石桌上,随即被一個不留地遣退下去,獨剩平非卿與來客在院中不拘禮節地用膳擺談。
平非卿面色平和地為那人遞過一小盅蛋羹,道:“不待你在家中吃過,便将你接了來,委屈你了。”
來人雙手接過,雖敬他為王爺,卻不顯惶恐與疏遠,想來也是與他熟絡慣了,帶幾分玩笑回道:“王爺言重了,我倒求之不得,這京中,不是誰都能嘗到平王府之早膳的。”
聲音清潤如流水,仿佛能滌人心神。
“不也是些五谷雜糧,”平非卿笑侃回敬,“無殊喜歡,本王每日清晨令人給你送去,又有何妨?”
桌對之人但笑搖頭。
原來這人是元老将軍之嫡次子,元靖,字無殊。平非卿自幼與他交情不淺,這麽些年來,一直以其表字稱呼。
元氏一族世代忠良,将軍府中的男子幾乎皆為武将,嫡長子同其父親一般,早也成為朝中一員大将——唯獨元靖是個例外,雖亦有武藝傍身,卻一直只是從文的軍師。
在平非卿看來,元家人裏,再沒有誰的聰明才智能與元靖相較量,放諸軍營所有謀士之中,也再無第二人。遙想十年前征戰時,少年平王身邊的智囊,便是這個與他一般年歲的軍師。那一役凱旋,連先皇都大笑不已,在朝中當着文武百官之面稱贊,說這二人是名副其實的少年豪桀。
今次之戰,與平非卿同上沙場的,一定還是這個人。
“前幾日本王去校場看過了,兵書也複覽幾遍,今日接你過來商議一番,明日早朝之後,可再與皇兄論述一二。”
話音剛落,便聽着寝房處極輕極淺的一聲響,兩人交談被打斷,皆轉頭望去,瞧見木窗被推開些許,裏頭人正偏着腦袋往外看,四處尋覓着什麽。
平非卿順下眉目,喚他一聲:“這裏。”
蘇如異聽着聲音立即把目光挪過來,尋着這人後愉快地阖上窗戶,也不梳洗束發,穿上外衫鞋子便推門跑過去。
“亂糟糟的,”平非卿攬他坐到身邊石凳上,手指順下他稍顯淩亂的發縷,問道,“怎麽這就醒來,本王吵着你了?”
“沒有,”蘇如異盯着桌上食物搖搖頭,“我聞到好吃的東西了。”
平非卿失笑,拿濕帕替他淨手。
“這麽遠也能嗅到,真是狗鼻子。”
蘇如異才不管他怎麽說,開開心心地喝一口稀粥潤口,拿起一只模樣誘人的葉兒粑便吃起來。
元靖看了片刻熱鬧,擡眼望向平非卿,彎唇笑問:“這位是?”
“蘇如異,平王府的醫師,”這人面色正經地答道,“也是本王圈養的第二只小狗。”
蘇如異不滿地看一看他,口中嚼着糯糯葉兒粑,沒空反駁,反被捏一捏臉頰,聽他講道:“這是本王的摯友,名叫元靖。”
“元大哥。”蘇如異口齒不清地招呼。
“蘇先生,幸會。”元靖應道,還被平非卿後一句給玩笑得一時無言,頓了頓才又問,“王爺何時圈養過‘第一只’?”
平非卿動一動眉梢:“不就是靈兒嗎?”
蘇如異心裏平衡了:太好了,郡主也是小狗。
“原來是郡主。”元靖有些好笑又恍惚,拿着白瓷勺輕輕勻着碗內鹹粥,驀然想起,幼時還曾逗過的平非靈,似乎已有好些年不曾好好見過一面。逢着屈指可數的幾回宮宴,他也只在遠處遙望過這姑娘,宴席散後便尋不着身影了。
他聽說過平非靈遇害一事,也知道從那之後,平王總是把他這位獨妹保護得很好,輕易不讓她離開王府。元靖心中理解,因而這些年來從不打破平非靈的清靜,慢慢的,印象便淺淡了。
“我跟日環要跟菌菇真狗——”蘇如異包着一嘴食物插嘴。
平非卿戳一下他鼓囊囊的腮幫子,道:“吃下去再說話。”
蘇如異囫囵哽下去,其實是聽着平非靈的名字想到了什麽,重複道:“我今日還要給郡主針灸。”
“嗯。”
“然後……”蘇如異眼巴巴地看着他。
“什麽?”平非卿笑,就知道他還有話要說。
“我還能去師兄的醫館嗎?”
“可以,正午回來用飯。”
“好!”蘇如異滿足地把手中葉片放到桌上,又拿過一只大肉包啃起來。
元靖不言不語地聽他二人對話,見那微彎的葉兒在桌上晃悠搖擺,想了一想,轉念開口道出一字:“船?”
平非卿領悟到他字中之意,颔首道:“依你所言,一切完備。”
元靖露出些淺笑,聞言安心。
平非卿見他提及此處,便又道:“無殊幾年前所說之話,本王是放在心上了的,且本王認為,你說的十分有道理。十年前的戰場,對方選在了多沼澤之地,實在是輕視了我方謀略,最終吃了大虧,想必是不敢再重蹈覆轍;這一次再來,一定會繞道從湖泊處攻入,與我軍來一場水戰。”
“正是,”元靖點頭回道,“北蠻不同平崴,湖泊本就不少,這十年來有意練兵,比我軍更有優勢,應當是真正的有備而來的。”
“無妨,他們有備而來,我們又何嘗沒有未雨綢缪。”
元靖聞之一笑,最為欣賞的便是平非卿從不懼敵這一點。
蘇如異聽得雲裏霧裏,随着這兩人的對話,一邊嚼着肉包子,一會兒看看身邊人,一會兒又望向桌對元靖,隐約明白他們在說與打仗有關的事情,別的什麽也沒聽懂,只覺得他們說話真是厲害。
“王爺,哪裏要有戰事了嗎?”
“沒有。”
“明明就有。”蘇如異不服氣。
平非卿嚴肅看着他,妥協道:“城東老李家的兒子被隔壁老王家的兒子搶了媳婦,要打起來了,知道了嗎?”
蘇如異差點被肉包子噎死。
——這個人是不是把他當傻子?
元靖舀着蛋羹之手也微微頓在那處,心中很是詫異——真的,畢竟他從沒見過如此說話的平王。
蘇如異不想理他了,默不作聲地埋頭吃,虧了口舌之利可不能虧了肚子,勤勤懇懇地把食物往嘴裏塞。
直到肚皮圓滾滾地鼓起來,才滿足舔舔嘴唇,開始遙想着中午會有哪些好吃的菜肴。
平非卿替他拭手,問:“你現在要去為靈兒針灸?”
“是啊,”蘇如異點頭,“然後我就去醫館了。”
“好,”這人擱下棉帕,擡眼向元靖笑道,“本王若未記錯,無殊應當許久不曾見過靈兒了吧?”
元靖一愣,微微颔首。
“不知靈兒可還記得她的‘無殊哥哥’,如何,随本王去看看她,稍後再來書房?”
“好……”元靖笑容淺淡,心中不知緣何,卻微微一動。
蘇如異梳洗整潔,揣上銀針,與這二人一同離開華月庭,往郡主寝院行去。
并不擔心平非靈尚在睡着,這姑娘素來起得早,總認為鳥兒都是該早起的。
果然未至院中時,隔着一道院牆便聽着她清脆的數數聲,待到繞過牆去,見她早已忘了昨日驚吓,正開開心心地同侍女玩着花毽子。
擾人的長發被束成精致發辮,随着動作在身後微微抖動。
“靈兒。”平非卿喚一聲。
“哥哥!”平非靈聽見他的聲音,開心地接住毽子不再玩耍,笑着轉過身去。
“看誰來了?”平非靈跑到身前,這人拾袖替她拭去額角細汗,哄道,“可還認得?”
小姑娘聞言望向他身側人,元靖淺淺笑着向她施一禮道:“郡主。”
平非靈如水雙目看着他,半晌後欣然點頭道:“我認得。”
元靖擡首,眸裏是意外之喜,随即卻又聽到不一樣的話。
“先前在夜市碰到的那個人呀。”平非靈彎唇牽住元靖的衣袖,清晨暖陽中伴着聲聲鳥鳴,轉眸望向平非卿,第二次說出了那句話,“哥哥,我要嫁給他。”
平非卿驚訝挑眉,蘇如異也是目瞪口呆。
兩人不約而同望向被“強嫁”那人,見他一貫儒雅平淡的面色似起了一絲裂痕,逐漸染上朝陽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