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大船與小舟

蘇如異起床之後沒來得及用早飯,眼下急着出發,棉蘿便将糕點果酥挑挑選選地為他包了許多揣在身上。

行出府門去,幾名随行侍衛早已人馬整齊,見平非卿出現,皆下馬跪拜行禮。

“帶人馬先行。”

“是!”侍衛長聞言起身,一聲令下後衆人重新上馬,随之先一步離去。

“無殊哥哥!”平非靈雙眼放光,一只腳原還留在府門裏頭,擡首看見候在府外之人,立即縱步飛身落到他馬背上。

元靖措手不及,唯恐馬匹受驚把她給摔着,一手勒着缰繩,另一手連忙護住她。

平非卿看得蹙眉,帶着蘇如異行上前去,難得對她語氣嚴厲,道:“下來,回自己馬上去。”

“我不!”平非靈扭頭不理他,根本不再聽話,哪還記得自己有馬。

元靖搖頭笑一笑。

原本他顧忌郡主的身份名節,也覺得如此不妥,但見平非靈安了心的不肯下去,甚至還出乎意料地同哥哥嗆聲,便也不勸了。反正方才那一道聖旨轉眼間便已傳遍京城,雖說有婚約的男女成親前不宜相見,但武将之家何必在乎這些俗節?

他二人不過同騎而已,犯不着誰人口舌,于是反倒鎮定道:“随性便好。”

如此一言,令平非卿看透他心中所想,這人略一思慮也不再阻撓。

跟在身旁的蘇如異見此情境,知曉郡主不再自己騎馬了,看一看閑出來的那匹馬兒,趁機要求道:“那我要這個。”

“不準。”平非卿一口回絕,想他也是膽大,分明從不會騎馬,還敢提這樣的要求。

“你說過會教我的。”蘇如異不滿,萬分不舍地走近去摸一摸。

平非卿将他抱回來,縱輕功落到自己的馬匹背上,護他坐好在身前,這才回道:“教會了再說,現在不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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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如異坐穩身子,身下這戰馬高大英武,遍體毛發烏黑瑩亮,唯鬃毛與足蹄似雪色耀目,實在是威武漂亮。擡頭望望前路,視野高出不少,景致看得人心曠神怡,令他霎時忘了心中不甘,開心地探身撫摸馬兒的脖子。

這人從身後摟腰撐着他,以免教他一不小心跌下去,任由他愉快地摸摸夠,一邊轉頭向平非靈問道:“靈兒,你這馬兒還要不要了?”

平非靈轉頭看一看自己溫馴的馬匹,眨眨眼道:“我覺得它餓了,牽它回去喂吃的好不好?”

元靖忍俊不禁。

平非卿無奈嘆氣,命人将馬匹牽引回棚,只好由她任性。

四人二馬啓程上路,向京外校場行去。

校場駐在城東之外不遠處,以往獨自疾行,要不了一小會兒便能到達,今日只因還帶着個蘇如異,只好稍稍放慢行速,讓耳畔之風柔柔地刮拂。

蘇如異惬意地吃起了小糕餅,彼時才意識到與人同騎的好處:不用費力氣,還能抽出空暇吃東西,真的挺好的。

“這馬兒好不好看?”身後之人問他。

蘇如異把糕餅咽下去,點點頭回道:“好看。”

“本王的戰馬,叫追影,”平非卿眸裏欣賞地看一眼那随着奔跑微微拂動的雪色鬃毛,對他講道,“當年随我征戰沙場的時候,尚不足五歲,沼澤之戰卻能夠千裏識途。”

如今這一次的戰事一觸即發,不出意外,是以攻守湖泊為主戰。如此自然是不需要騎着馬匹沖鋒陷陣了,但追影一定還是會與自己同去同歸。

蘇如異嘴裏念一念“追影”,聽着平非卿話裏故事,心中默默向這馬兒道歉,發誓再也不拿它試藥了。

“我能用追影學騎馬嗎?”他轉頭問道。

這人搖頭否決:“太危險,追影性子烈得很,極不服人。起初我也被摔下來過,好不容易馴服它,認了主人才忠誠起來,然而性子依舊未改。”

“那我怎麽學呢?”

“我會替你挑選一匹适合的馬兒。”

眉開眼笑的少年欣然追問:“我自己的嗎?”

“嗯,你自己的。”

蘇如異滿足地往嘴裏塞一塊核桃酥,心中升騰起一股坐擁天下的感覺,自從認識了這個人,簡直是要什麽有什麽。

這個人一定是奶奶泉下有知,求菩薩送給他的。

前方隐約可見石夯的校場圍牆,平非靈興奮地大喊一聲“駕”,元靖笑着揚鞭,馬兒揚塵疾去。

蘇如異感覺格外有趣,正看得羨慕,聽平非卿道:“抱緊。”忙收了手中糕點,環住這人腰身。

追影一聲低嘶,很快便追了上去。

先行的侍衛隊早已抵達,校場中将士知曉大将軍與軍師前來,已開了場口等待,四人趕至下馬,一名将領攜衆人行禮,兵器着地聲齊齊作響,皆喚道:“大将軍,元軍師。”

“諸位不必多禮,”平非卿抱蘇如異下馬,轉身走近身前跪拜之人,扶他起身,問道,“林将軍,将士們近來如何?”

“回大将軍,營中士氣昂揚,軍心正盛,北蠻的動靜不以為懼。”

“好,林将軍在此,本将素來放心,”平非卿颔首回道,“本将今日前來場中,意不在演兵,只為核查船只。”

林震神色更為嚴謹,意有所指道:“不知大将軍是要核查什麽船只?”

此話問得奇怪,平非卿卻心中清明,淺淺笑道:“本将都要看看。”

校場所處之地一片空曠,原本栽植的樹木被盡數伐去,只餘足下黃土,利于修築演兵場地。而校場之外,一裏之內,有兩條交錯相彙的河流,一條甚是清淺,騎馬即可踏過;另一條則十分寬廣,需渡船而過。

站在校場入口處一眼望去,能看見那大河邊正停靠着十數只大船,船肚格外寬敞,似乎能裝下許多糧食與兵士,停在河中時,竟将大河都襯得窄小。這些船中,尚有兩只仍在修建中,其餘已盡數建成。

蘇如異好奇地數一數,算上正在修的那兩個,發現其實應該是有二十只整。

林震聽明白平非卿的意思,将身後的将士遣回校場之內,獨身領着他們幾人向河邊行去。侍衛不曾跟上,得了命令将馬匹遷去馬棚歇息。

“如大将軍與軍師所見,這些戰船,尚有兩只未建成,‘其他的’已完全備好了。”

平非卿行至河邊,聞言不語,只越過河流望一望對岸樹叢茂密的林間,回過頭來,元靖與他思及一處,也向那處看去,繼而轉眸過來,與他對視一瞬。

“林将軍,”平非卿道,“引本将與軍師細細核查一番大船便是,随後便不必同行,本将與軍師,今日要帶人去林間散心。”

林震知他心思,萬分配合道:“是,末将明白。”随即抱拳行禮,領他二人上船去。

“乖乖在這兒等着我,不要到處亂跑。”

平非卿離開前交代,蘇如異擡着腦袋望一望高高大大的船只,覺得确實沒自己什麽事,于是點點頭,自顧自打開錦包,繼續挑糕點吃。棉蘿非常體貼,各式各樣的都給他包了些在裏頭,不怕他吃膩哪一種味道。

平非靈正在猶豫要不要上船,扭頭看一看他,見他遞過錦包來,便也挑了一塊杏仁糕,決定老老實實同他留在下頭。

“郡主你為什麽不去看看?你一飛就能飛上去了呢。”

平非靈蹙着眉搖搖頭道:“不想上去,哥哥和無殊哥哥要去船肚子裏玩,我不喜歡黑黑暗暗的地方。”

蘇如異現下一聽這話便知曉緣由,想到平非靈的針灸只餘下明日最後一次了,往後只接着吃那藥丸子,不知何時才能見她恢複神智。

這種心病,始終還是缺了最能刺激着她的那一環。

蘇如異忍不住試探:“郡主,你知不知道你最不願說的秘密是什麽?”

“秘密?”平非靈想一想,否定道,“我沒有什麽秘密。”

“每個人都有秘密的,你想想看,有沒有什麽事情是自己一定不能說的?”

“那你有嗎?”小姑娘反問。

蘇如異就等她這話,忙點頭道:“我有,我曾經可害怕了,不小心打碎大師兄的一瓶藥,要是被發現了,說不定會被他報複,所以一直沒敢講。”

平非靈聽他說了此事,反而更加迷糊了,疑問道:“可我沒有大師兄怎麽辦?”

“別的也算啊,比如有沒有什麽事情,你要是說了……”蘇如異猶豫。

眼前小姑娘好奇地追問下去:“什麽?”

他抿一抿唇,還是沒敢提枯井,委婉道:“你要是說了,就會有人把你關在黑黑暗暗的地方。”

平非靈一臉驚恐地打了個寒顫。

心裏突然湧起一股十分奇異的恐慌,卻不知來源,什麽也想不起來,卻下意識地點了點頭。

“有!”蘇如異看她颔首,無比驚訝地喊出聲。

“沒有……”平非靈努力想,腦子裏什麽都沒有。

“你點頭了,你好好想想。”

不過就是一道坎,只要真的能想起來,這麽些年的渾渾噩噩,就全都結束了,蘇如異逼得她面色焦急,雖愧疚又擔憂,卻依舊迫切地希望她能想起來。

“我不要想!我沒有!”平非靈急得不行,把咬了半塊的杏仁糕扔回他手中錦包裏,轉身飛到船上去,嘴裏還生氣地嚷嚷着,“我不跟你玩了!”

方一飛上去,正巧碰着三人從船艙內出來,平非靈憤怒地撲進平非卿懷裏。

“怎麽了?”

“哥哥,我不要跟先生玩了!”

平非卿微微一挑眉,帶着她行下船去,見另一個娃娃比她更要委屈地嘟着嘴。

“才這麽片刻,發生了什麽?”

“我就是想讓她想起以前的事……”蘇如異眼神格外無辜,覺得很是遺憾,明明方才的對話間,平非靈并不是毫無反應,自己敢肯定,一定是真的有什麽畫面在她腦中一閃而過的。

自己的針灸和藥丸果然還是有用,如果她脾氣不那麽大,再多一點耐心,一定能好好想起來。

眼前人從這只言片語裏聽明白了前因後果,低笑道:“不急,慢慢來。”

“嗯,”蘇如異點點頭,随即語氣堅定些道,“她能想起來,我能看出來,真的能的,你相信我。”

“我相信你。”平非卿哄着他,罷了見另一邊的小姑娘還有點不開心,便遞個眼神給元靖。

元靖與他默契慣了,不加思索知曉了其中意思,輕輕松松便逗得平非靈重新笑起來:“同無殊哥哥去對面林子裏玩?”

“好呀!”

平非卿彎唇,把身邊這少年也帶上,臨走前同林震再道一次:“林将軍不必再跟随本将,若有要事,本将自會尋你。”

“是。”林震抱拳,最初還不理解大将軍與軍師前來校場,為何會帶着郡主與一名少年,眼下想想便能明白,其實為的不過是掩人耳目,讓游玩一說更為順理成章,不會令有心人起疑。

他不動聲色,大步行回校場去。

幾人乘着船只渡到河對岸,平非靈鮮少坐船,開心地趴在船邊用手指頭撥一會兒水花,忘了剛才生氣的事情,又從蘇如異手裏把那半塊杏仁糕拿回來繼續吃,便算是同他和好如初了。

蘇如異覺得郡主心眼真的很好,一面愉快又感動,一面卻覺得,再有機會,他還得繼續刺激她。

這可是從醫者的本分,至少作為一個醫師,他還是挺有醫德的。

船只到岸,四人下到岸上,往林間走去,瞧來是随心所欲的模樣,實則其中兩人卻一直在暗中循着方向,繞着偏僻小徑一路向深處走。

不知不覺行了挺遠,過了一會兒回過頭去時,蘇如異發現自己已認不出來時的路了,不禁憂慮道:“我們會不會迷路?”

平非靈指一指天上,安慰他:“別怕,我們還能飛出去。”

蘇如異聽完簡直更怕了,就他一個飛不出去……

“不會迷路,”平非卿牽過他的手捏一捏,微擡下颔示意深處道,“你看那裏。”

蘇如異循聲望去,驚訝地張大嘴。

沒想到這林子深處竟還藏着不少士兵,一簇一簇,分散着守備在四野,每幾人身後都圍着一大團被黑色幕布所遮蓋的東西。

幾人行至明處,士兵單膝跪地,行禮道:“大将軍!元軍師!”

“不必多禮,辛苦各位。”

士兵起身讓開一些,平非卿斂眸上前,掀開了黑色幕布。

——一只只精致結實的小舟,映入眸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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