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真真切切的愛意
平非卿整日整夜不曾合過眼,哪怕再過骁勇善戰,也難免會在一場激戰之後感到疲憊萬分。
蘇如異不同,下午的時候被點了睡穴,然後睡到現在。過不了多久天都快亮了,着實給他睡飽了,因而這人在身邊休息時,他便做個安靜的饅頭,讓他好好抱着。
約莫正午的時候,平非卿醒來,不知是在想些什麽,一直目光深沉地看着懷裏人,看得蘇如異忍不住問他:“怎麽了嗎?”
尚沒等着回答,便聽見一陣清晰可聞的叽裏咕嚕聲。
平非卿覺得那應當不是自己肚子裏發出的聲響,再一看眼前的少年臉都紅了,揚眉含笑道:“餓壞了?”
蘇如異點頭,仔細一想,之前從這人離開之後,他就沒吃過東西。
平非卿攬着他起身,收拾一番後令人送些吃的進來。
随即便取筆研磨,書戰報回京。
昨日捷報已在第一時間送往宮中,因而他今日書信之意并不在于向皇上傳遞喜訊,而是為了簡略告知後續安排,提及向北攻城的計劃。
蘇如異坐在旁邊,一邊觀摩一邊抓兩個馍馍在手上,左邊的喂自己吃,右邊的伸着胳膊喂平非卿吃。
平非卿書罷擱筆,轉頭過去,這娃娃正在認認真真地拿馍馍蘸醬,罷了伸手遞過來,沒注意到他湊近了些,直接給他糊到臉上去。
“……”蘇如異目瞪口呆,趕緊拿棉帕替他擦拭幹淨。
這人忍笑,牽過他的手指在嘴裏輕咬,想起沉睡時做的沉穩一夢。
夢裏還是炎炎夏日,他不知為何竟坐在清涼竹林裏吃着一小屜蒸餃。那蒸餃玲珑精致,薄薄透透的餃皮掩不住裏頭的蝦肉,鮮美爽滑。
正欲下口時,旁邊跑出來一只髒兮兮的小狗,嗚嗚地撒嬌,蹭一蹭他的腳踝,瞪着圓溜溜的眼睛望着他。
“你也想吃嗎?”平非卿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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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狗歡喜地圍着他轉了一圈。
他低聲一笑,正要把這小東西抱進懷裏,卻忽然間尋不着它了。疑惑地偏頭去找,卻發現幾步之外站着個同樣髒兮兮的娃娃,直勾勾地望着他的蒸餃,舔舔嘴唇說道:“能給我吃一個嗎?我可以給你看病。”
平非卿有些恍惚,覺得此景萬分熟悉,疑惑斂眸望他許久,慢慢地笑了起來。
他記得以前好似發生過相似的對話,那時他好像回答說,自己并沒有患病在身。而這一回,他卻伸出手去,少年遲疑着,一步一步向他走過來。
平非卿将他抱進懷裏,親手夾起蒸餃,一只一只喂給他吃,嘴裏回答着:“那你就留在本王身邊,倘若本王何時病了,便由你來治愈。吃了本王的蒸餃,可就別想離開了。”
少年一邊吃得高興一邊擡眼對他點頭,眸裏有依賴,有眷戀,似乎……也還有點兒陌生之下的畏懼。
平非卿醒來了。
睜開雙眼,如今與他心意相通之人就在他懷裏。
可也是事到如今,平非卿才終于想起來自己的一絲兒心病,倒也不可謂之為心病,只能說是他不得不惦記在心底之事——蘇如異的畏懼。
蘇如異曾經是害怕着他的另一面的,比如他懲戒旁人時毫不手軟的一面,又比如他身在沙場時那嗜血狠戾的一面。
昨日在戰場大開殺戒,也難怪回來之後會做這樣的夢,讓他想起埋在深處的顧慮……
眼前的蘇如異一只手被他咬着,紅着臉探出另一只手來扯他衣袖,拉回他的神思,問道:“你怎麽了?”
平非卿搖頭,淺笑問他:“寶貝,你以為我是怎樣的人?”
蘇如異毫不猶豫:“你是好人啊。”
“若我不是,你還敢喜歡我嗎?”
蘇如異被問懵了,不是沒答案,而是不知道他為何要問這樣的話。
平非卿又道:“你該想起來的,你曾經在王府看見過我殺人,殺了那個侍衛,還殺了蘭婉。況且那只是你所看見的,而在你看不見的地方,甚至就在昨天,我取過更多人的性命,以後依舊還會如此。你害怕嗎?”
蘇如異想了想,點點頭,他的确挺怕的,要是沒看見便也算了,親眼目睹的那一回,蘭夫人被給予的死法,确實吓着了他。
這人心中微微一緊,但随即卻又聽他說道:“可你還是好人。”
“為何?”
“你在戰場上殺的也許不都是壞人,他們為了自己的國家而戰,挺無辜的……但我們的戰士也是為了平崴而戰,也有人犧牲在家外,況且我不犯人人卻犯我,北蠻發難,他們應該承擔後果,你是大元帥,是該殺了他們……”蘇如異抿抿唇,說得很仔細,“在王府的那次,蘭夫人是敵方細作,那個侍衛背叛主子,他們又都是傷害郡主的人,所以也該殺,你沒有殺錯……”
平非卿眸底墨色濃重。
蘇如異身為醫者卻說了這樣的話,似乎有些愧疚,帶着幾分為難繼續道:“但我怕看見你那麽兇的樣子,怕你從此以後都變成那樣……後來一想覺得自己沒必要害怕,如果你是一個很兇的人,為什麽會對我那樣好呢;既然如此,就算你是一個很兇的人,也一定會對我很溫柔吧?而且……那時候在王府,蘭夫人的死法聽着雖然吓人,但沒關系,我可以不看不聽啊,你沒有做不好的事,所以我只要在乎你是不是好好的就行了。”
印象中,他從沒有這樣認真用心地說過話,甚至有點不像原本單純天真、腦中仿佛永遠都只有一根直弦的蘇如異。
平非卿心動,意外,感觸不已。
蘇如異腦子裏還沒想明白這人問此問題的緣由,但卻隐約感受到他的不平靜,主動張開手臂抱住他,又說道:“平非卿,我已經知道我喜歡你了,就是你,不管是什麽樣的你……昨日以為你失蹤了,我就想着一定要找到你,我是醫師,不論你受到什麽傷害我都會醫好你,若是醫不好……我就給你這個王爺陪葬好不好?”
平非卿沉沉笑着擁住他,聽他格外歡快地叽叽喳喳:“你看你看,平非卿你看,我都喜歡你到這樣的地步了。”
喜歡到寸步不欲離,喜歡到生死願相依。
這呆饅頭只是沒有及時恍悟,這就是平非卿所說的愛。
蘇如異雖傻,但他真真切切、清清楚楚地愛着平非卿的這一天,并沒有令這個人等得太久。
平非卿牢牢地攥住這份珍貴的情意,攥住了,便一生都不會放手,一生都不會失去……
直至白頭終老。
軍隊修養一日生息,在又一個清晨時分,聲勢浩大地向北進發。
蘇如異在營中與平非卿話別,緊緊擁抱着這人,臨到此時反而沒什麽話要說了,只萬分不舍,想要多黏他一會兒。
等到再拖延不了,才送他出去,一步步跟到營門之外,看着兵馬隊伍遠去。
一月而已,蘇如異在心中這樣安慰道。
主營少了大部分兵馬,一下子冷清下來,在這裏認識的幾位将軍、醫師基本都跟着戰隊北去了,尚還留在這兒的人裏,蘇如異能說上話的似乎只有疏隐,可偏偏這人還是個大大的悶葫蘆。
許多時候跟他說起話來,其實和跟跑得飛快說話并不能體會到太大的區別。
盡管如此,蘇如異還是會锲而不舍地跟他聊天,每日裏的第一句話便是:“疏隐大哥,今日是第幾日了?”
疏隐起先還會思考一下,後來養成習慣,早在他提問之前便準備好答案,脫口而出。
到最後甚至學會了搶答:“第九日。”
“……”睡了大半天剛剛才起床的蘇如異沉默,走出營帳來,根本還沒打算發問,“謝謝疏隐大哥。”
——簡直更沒話說了,這得把他悶成什麽樣啊。
蘇如異嘆氣,忍不住問這個人:“疏隐大哥,你話可少了,你不喜歡聊天嗎?”
好像還真把眼前人給問住了。
疏隐思考了非常久的時間,最終試着解釋道:“不知道……聊什麽。”
“哈哈哈,疏隐大哥你挺可愛的。”
“……”疏隐雖然不知道嘴裏怎麽聊,但他心裏想的可多,比如現在他就暗自有點腹诽,感到被如此可愛的少年評價“可愛”,是一件相當微妙的事情。
營外有人跑馬而至,是往返兩地的信使,守營士兵将其攔下,驗明身份後放之入營。
信使帶來兩封信函,一封交到留駐營地的總管手中,另一封,竟然給蘇如異送了來。
蘇如異驚訝地張大嘴,随後驚喜地睜大眼。
迫不及待回到帳內,拆開書信來一個字一個字地讀。
平非卿說話算話,真的傳信給他了呢……信裏讓他不要擔心,自己一切安好,戰況也一切順利,向他保證,一月之內是一定回得來的。
落款之前還十分白話地留下六個字:寶貝,我很想你。
蘇如異捂着通紅的臉嘻嘻嘻地笑,罷了興奮地展箋研磨——他有事可做了,他要給平非卿回信。
不待下筆,還專程又跑出去一趟,尋到那信使仔細問他何時又送信回去。
信使回道:“不算太遠,跑馬小幾個時辰便到了,因而今日就會再動身,只等總管書好回信。”
“那你能等等我嗎?我也想寫回信,”蘇如異遞幾個馍馍給他道,“你多歇會好不好,我盡量寫快點。”
信使感激接過,颔首應道:“蘇先生也要送信,身為信使自然是該等的。”
“謝謝你。”蘇如異笑着跑回帳內。
這才安心提筆,開始思考該怎麽寫才好。
以往寫藥方與醫書劄記的時候都能做到思路不絕,但那些東西不管寫過多少,他都仍舊沒有過與人通信的經驗,因而着實不知如何下手。況且收信之人是平非卿,這一點莫名讓他有些緊張,心子怦怦直跳。
蘇如異想把所有心情都傳達給他,思考片刻後,決定學他一樣,把發生在自己身邊的事情轉述一通。
蘇如異開始落筆了。
“王爺……”不對,太不親熱,劃掉重來。
“非卿……”不行,過于親熱,不好意思。
想來想去,寫道:“平非卿,我很好。”
蘇如異滿意地點點頭,覺得這樣開頭,有種很穩重的感覺。
接下來便開始講這幾日裏的經歷,告訴那人分開的第一日,自己便想吃烤魚了,可惜他不會捉,幸好疏隐大哥還在旁邊,幫他一一從湖裏捕來,還替他烤好;第二日的時候,他閑得無聊去草地上尋找草藥玩,覺得這樣的地方說不定真有好東西,結果白忙活了許久才反應過來,天氣這麽冷了,哪能找到什麽呀,于是失望而歸;第三日的時候,他心血來潮将野果碾碎了夾進馍馍裏,吃了一回“甜餅”,沒想到味道真不錯,讓這人有空也這樣吃一吃……
一件一件,流水賬似的寫了好幾頁紙。
蘇如異從頭到尾看了一遍,覺得寫得還不錯,該講的事都講了,剩下便是交代的話,比如要注意安全,要吃飽飯,要多睡覺……簡直比當時平非靈的來信都還要啰嗦。
好不容易收了尾,終于該落款了,在最後寫上“蘇如異”三個字。
半晌過後,紅着臉,在名字前添上一行字,小小地寫着:我也很想你,每天都會夢見你。
蘇如異又甜又羞地等着信紙晾幹,裝入信封之前,把“夢見你”那半句話扭扭捏捏地劃掉,總算送到信使的手中。
總管的回信大體是交代營中事宜,早便簡明扼要地寫好了,因而托蘇如異的福,信使又多休息了一個時辰。
馬匹帶着回信離去,蘇如異興奮地想着,平非卿過一會兒就能看到他寫的信了呢,一定會很開心的。
而實際上,收到回信的那人豈止是開心而已,簡直樂不可支,看着那幾個劃掉的地方,隐隐約約還能将原本寫下的字給認出來,輕易被他看透,因而笑了一個晚上,唇邊的深深弧度柔軟又溫暖,差點将幾位前來議事的将領給吓出去,唯一能面不改色、泰然應對的大抵只有元靖一個人。
少年的日常行動實在是太有趣,于是通信這一回事就成為了平非卿的喜好,隔上幾日便令人送上一封。
蘇如異自然也高興得很,日子不再那樣難熬,每天都會提前将自己做的事情給記下來,等到信使到來,便一股腦兒全給那人送過去。
時日如流水,慢慢地,天氣愈發寒冷起來,湖面之上淺淺地結了一層冰。
數一數,平非卿離開已有二十幾日了。
已到了快要回來的時候,蘇如異每日都在營門前等他,雖然怕冷,卻不願呆在帳中,搬個小板凳,裹着厚棉衣坐在那裏,一邊往遠處看,一邊同身邊的疏隐說說話。
這一日落起了今冬初雪,雪花細碎,絨羽似的灑下,将這已無戰火的太澤湖畔裝點一番,美得像是一幅水墨山河。
蘇如異幽幽看走了神,偏着腦袋坐在矮凳上。
身後疏隐開口道:“回帳內,當心受涼。”經過這聒噪少年的數日熏陶,這木頭似乎能比以前多說幾個字了。
蘇如異回神,轉頭笑道:“我穿很厚的,疏隐大哥你去裏面歇着吧,這裏挺安全的,我不會有事。”
疏隐擺首:“我不冷。”話落,忽然雙眸微斂,擡眼望向遠方。他耳力極好,似乎聽到了踏踏馬蹄聲。
蘇如異瞧着他的神色忽然猜到了什麽,激動地站起身來,盡管什麽也看不見,依舊努力地踮腳往遠處望,如此還覺不夠,索性踩到板凳上去,令視野更高一些。
等着,終于有兵馬映入眼簾。
軍旗飄揚,平非卿終于回來了,不只是回到主營,還會同他騎着追影,一同返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