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沒能說出口的話
當繼國岩勝意識到,他可能不是那個未來的學校裏太宰治的學生時,難說是感到失落還是松口氣。
然而這個世界,截至這一時間點上所發生的一切,竟然跟未來的他的經歷異曲同工,又讓他感到憎恨。
——若是沒有來自未來的記憶,這一個我會怎麽做?或許是跟未來的我一樣,怨恨着奪走一切的弟弟?
他不知道。
這種可能性,這種歷史的必然性,讓他有些想吐。
最讓他想吐的,是緣一那家夥竟然還是他的兄弟。
這個時代的緣一是無辜的,不,哪怕是未來時代的緣一,也沒有做錯什麽。是啊,他們都沒錯,他們都只是平平常常的活着,只是資質優秀罷了。
繼國岩勝卻憎恨着他們。
曾經,他只是心裏別扭,看着緣一的笑容覺得內心愧疚,看着他比自己做的好暗自忿忿不平,說白了就是酸檸檬心理。
曾經的曾經。
在太宰治從天臺跳下之前,他是那麽想的。
他那時候根本沒有多餘的心思跟心情,去注意他的國文老師在想什麽,對他說過什麽。他滿心都是父親的想法,弟弟的優異,來自家庭跟個人的各方面的壓力,哪有心思去管別人在想什麽,做什麽,又對他期待些什麽呢?
除了國文課交作業之外,太宰老師偶爾會跟他聊聊天,說是聊天也只是單方面聽他傾瀉黑泥罷了。他不懂為什麽有吃有穿過的很好又相貌好看的一個人,每天為什麽有那麽多負面情緒,而且還總在別人面前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甚至是其他老師們心目之中的開心果。
只是,那時候……那個時候,其實并非毫無預兆。
——我其實應該知道。
——可是我沒有多想,甚至沒心思去想。
Advertisement
現在想來也一樣,讓一個家庭有矛盾,有個一直壓着自己一頭的弟弟,甚至都想主動去退學的學生,不去關心自己家的爛攤子,反倒要去關注一個本該是人生導師的師長,難道不是豈有此理,要求的太過分了嗎?
他只是說,要一起來嗎,岩勝?
自己也只能回答,我要走了。
當太宰那麽做的時候,他甚至都沒有反應過來。
這已經不是‘完全沒想到’可以當做借口的了。
或許,他有一點想到了。或許潛意識,有種預感,他知道自己的老師在問什麽。大約潛意識裏的潛意識,他是想的,太宰也看出來了,所以才問要一起來嗎?
他本該發現,本該意識到,本該做些什麽。
他引以為傲的體力,跟自以為是的大腦,其實自始至終的空空如也,只想着自己的事,只想着家裏的事,只想着父親自私的願望,跟他那除了跟他同一血緣,其實并不欠他什麽的弟弟。
這世上唯一看透了他,了解他,理解他的人,曾向他伸出手。
他甚至都沒想過,他可以伸手去抓住那只手。
這樣的悲痛,這樣心痛的感覺,明明是虛假的記憶帶來的,對于現在的繼國岩勝,卻是唯一的真實。
與那份鮮明的痛苦相比,現在的這個繼國岩勝所經歷的一切,竟然不算什麽。
什麽父親的認可,家主的身份,什麽優秀的弟弟,跟要不要讓位出家,簡直是可笑又可憐的小煩惱。
——我竟然為了這種事,這種東西!自我沉浸其中,沒有去注意那個人的煩惱!
我本該比其他人更早注意到!更早明白!他明明只向我傾訴,只告訴我他的那些煩惱。
我知道啊,我明明知道!我憎恨的,就是無能為力的我自己!無法原諒的其實是我自己!但我還是不可避免的遷怒,遷怒于活在現代的父親跟我一無所知的弟弟,遷怒于現在這個古代的過于嚴酷的家主,跟我同樣懵懂無知的兄弟。
——他們沒有錯,他們很無辜,有錯的只有我。可我還是無法原諒,已經無法壓抑自己的憎恨與憤怒,想要把它傾瀉在他們身上。
若不是你們,若不是你們……我怎會……一點都沒有察覺……一點都沒有想到……
夜晚的月光下,站在庭院之中的孩童仰頭看向天空。他雖是孩童的身體,卻是少年的心靈。他依然是,那所高中之中,站在天臺之上看着自己老師的那名學生。
美麗的月亮像是知道他的心事,平等而又溫柔的用月光拂煦着地面的一切,包括他。
這似乎撫平了他的憤怒,讓他将憎恨之心掩埋在靈魂深處,更深的地方。
在此一時刻,他的頭腦格外的清明。
家主大人也好,繼國家繼承人的位子也好,這個世界的父親跟他的弟弟也好,所有的這些都對他失去了意義。
原來他自己,一直為了這般無足輕重的東西在煩惱,還真是可悲。
來自未來的虛幻的記憶,竟然比自己人生所經歷過的全部都更真實。那他這空虛的人生到底又算什麽呢?
他突然覺得,一切都不重要了。
真是奇怪,明明他……只是獲得了那樣一份記憶而已。
哪怕是那個記憶之中的他,另一個繼國岩勝,與太宰治的交集也僅僅如此而已。
又不是什麽至交,僅僅是學生與老師;也沒什麽珍重與友好,太宰治給岩勝同學帶來的總是玄學一般聽不懂的哲學課,跟負面情緒的傾吐,岩勝在他簡直就是個人間精神垃圾桶。他甚至懷疑,那個太宰治,就是因為知道那個岩勝的呆板愚昧跟無動于衷,才會選擇他。
……是岩勝就不會在意,也不會阻止,大約是出自這樣的理由。
其結果,就是不會在意也不會阻止的繼國岩勝,因自己的無知與無視,沉重痛苦到無法呼吸。
——“這樣的記憶,不想要的話,要不要跟我做一個實驗?把它丢到其他的世界去,考驗一下歷史之中世界線的收束性~”
齊木空助開玩笑一般的話,對那時候的繼國岩勝來說,應該等同于救贖。是否合乎邏輯已經不在他的考慮範圍之內。
繼國岩勝得出的結論,就是,對他來說的确算有所改變。
以前重要的東西變得全部不再重要,若要問,這就是他最大的感受。
“……你問為什麽會說‘月亮真美啊’是我愛你的意思?我也不知道哦~因為是名人說的吧,名人,名人名言大家都知道,所以就成為替代語了。若是我的話肯定不會這麽說,我的話,多半是‘請跟我一起殉情吧’?可是如果真有人跟我一起殉情,我多半又不想死了,想想看,有人願意跟你一起殉情呢!這世間至少有一個人是留戀我的吧?”
可悲的太宰治,這世上,沒有一個人留戀過你。
岩勝憤恨的想着,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憤恨,總之就是很生氣。
可是氣一個并不存在的人,又有什麽意義?
他只能下定決心,反正無論發生什麽,他都會活得好好。至于你,就好好死到了地獄去吧,黑泥太宰治!虧你還是個老師,還是個老師!竟然在少年兒童面前做這樣的事,你就該下地獄!
繼國岩勝也難以解釋,為什麽他的怨恨從親族身上又轉回罪魁禍首的太宰治身上。總之內心怒罵完太宰之後,竟然出奇的平靜。
他決定離開繼國家。這裏是繼國家,卻不是他的家。家主大人需要的只是繼位者,不是他繼國岩勝。就像太宰治只是随意的問了一句而已,那個人可以是任何一個人,只要答應他,給他一個留下的理由就可以。偏偏卻恰巧是最遲鈍又不解風情的他。
岩勝本想拿些東西,譬如換洗衣物或銀兩之類,突然他又意識到,那樣子跟留在家中也全無區別吧,離開都要依靠家中的錢財衣物,不證明着他依然依賴繼國家?
作為一個年僅七歲的孩童,依賴長輩本是理所當然之事。但放在他身上,卻延伸出利益跟權利關系。
……若是習慣蹭學生跟同事飯來滿足肚子的太宰治,大約要嘲笑他不自量力,虛浮傲慢不切實際。做人實在點不好嗎?搶了他們的錢不聽他們的話逍遙快樂才最好吧?
可繼國岩勝就是這樣的性格,一種骨子裏高高在上的傲慢,讓他不屑如此。未來或許有什麽會打斷他的傲骨,折損他的傲慢,讓他看清現實是什麽模樣。但現在他并不後悔自己的選擇。
繼國岩勝,繼國家的繼承人,拿着一柄刀,穿着自己平日所穿最平常的一套衣服,趁着夜色離開。
無論是讓他惱火的父親,還是溫柔體虛病痛的母親,或者那曾經占滿他全部大腦,唯一重要的弟弟,現在全部都不在他考慮範圍之內。他只想離開這裏,遠遠的離開這裏,向某個根本不曾存在的混蛋證明,自己一個人也能好好的活着。
但是不知道為什麽,不知不覺他的前行方向,就變成了月亮的方向。
離開家很遠之後,才逐步慢行的他放松下來,他看向月亮,覺得真的很不可思議。
有的事物,一直存在于你身邊,你不覺得它有多麽重要。但在黑暗抓住你的時候,只有它伴随着你,為你照亮了方向。
“岩勝君就沒想過離開家,離開學校,到更遠的地方去嗎?要不要試試看,說不定有不同的體驗。”
那時候他怎麽說的?他問,就像你一樣嗎?你有了不同的體驗嗎?
然後,他的老師就如同死掉的鹹魚一樣趴在地上說,啊,是啊,其實到哪裏都一樣。但說不定就不一樣了?一百次,一千次,一萬次十萬次百萬次,以巨大的數量來堆積,說不定有一次不一樣了呢?
“其實沒有什麽不同,老師。唯一不同的……只是嘗試吧。”
該說兄弟同心嗎?聽說自己可能會被推上家主之位,哥哥會被送到寺廟的繼國緣一,想到了離開繼國家。
對他來說,這個家最重要的就是母親跟兄長大人。其他的所有存在,包括父親大人,都是‘其他’。
跟一出生就被當做家主教育的繼國岩勝不同,緣一的教育有嚴重缺失,他等同是被棄養狀态,靠母親跟女仆的好心偷偷飼養長大。期間兄長大人發現他的存在,改善了他的環境。但哪怕如此,他的人生,最适合接受道德品質跟為人教育的重要階段是缺失的。他參照的唯一模板,只有他的兄長大人。
——理所當然,他并不覺得,擊敗了兄長大人的劍術老師,是什麽重要之事。
你會在意昆蟲的看法嗎?
讓你去捉蜻蜓,于是你抓住了蜻蜓的翅膀,周圍的人高興誇贊,你會是什麽感覺?
……這是值得誇耀的事嗎?只是蜻蜓而已。
多半是這樣。
因而所有人的态度,繼國家的态度,父親大人的态度,兄長大人的态度進而改變,在他其實是非常不能理解的事。
就好比,你捉住了蜻蜓,然後有誰告訴你,因為捉不到蜻蜓,兄長大人不能吃飯,你今天卻可以吃兩份蛋糕。
對你來說,是什麽樣的感覺?
……有病吧?只是這種事,只是這樣的事,憑什麽為難我的兄長大人?
父親大人很得意,卻從未意識到一個事實——他所看重的新繼承人,他的另一個兒子繼國緣一,從未跟他說過話。
從未。
貴為繼國家家主的他,其實在緣一眼裏,也是‘別的什麽’。若其他人是昆蟲,那父親大人最多算兔子吧,還是張牙舞爪的兔子。
緣一,真的不是很明白,為什麽兄長大人跟母親大人要在意父親大人的感受。對他來說,抓住蜻蜓,跟抓住兔子其實難度上并沒有太大差異。唯一的問題是,這是母親大人喜歡的兔子,兄長大人敬愛的兔子,所以他不能像對待蜻蜓一樣對待兔子。
所以緣一唯一能做的,就是早日離開這個家,不讓母親大人跟兄長大人為難。
可他沒有這麽做,母親大人的身體相當的虛弱,随時都可能離開人世。他想陪伴母親大人到最後,之後再行離開。
這樣的任性,讓他錯過離開這裏的機會。
當第二日,大家告訴他自己的兄長大人離開,陪伴母親的他沒能及時知道阻攔時,緣一愣了。
這是他從未想過的發展。
……為什麽會這樣?僅僅為了一只蜻蜓,一只兔子嗎?
啊。
不是的。
在兄長大人的眼裏,他們都是人類,是重要的人,是兄長大人的師傅,跟父親大人。他們都是有着類似身體結構,有心髒有肺部血管裏流淌血液的人類,這本該是他一開始就知道的事。
繼國緣一終于明白了自己所犯下的致命錯誤。
其他的人類,不是什麽‘其他的什麽’,是會對他,母親大人以及兄長産生影響的活生生的人。
“是我的錯,我會将兄長大人帶回來。繼國家的家主,只有兄長大人。”
繼國緣一這樣承諾。
繼國家的現任家主發火了:“你在說什麽,緣一!沒必要管那個膽小鬼!既然他走了,正好——等等,你去哪裏,攔住他!”
兩名護衛上前,一瞬而已,人仰馬翻,他們甚至不知道發生了什麽,只能跪在地上手腳顫抖。
提着刀,甚至刀都未曾出鞘的孩童,面無表情看向那高高在上,臉色鐵青的家主。
“你将兄長大人,當做什麽?”
男人無法回答。
有那麽一瞬,他甚至認為,那并非自己的骨肉,而是托生在他妻子腹中的鬼神,借由人類的血肉誕生于世。誤以為能用血脈去牽制利用他的自己,可笑又可憐。
之後,那長着人類相貌的怪物,就這樣走了,沒有人敢去阻攔。
——我當然,将他當做我的兒子,所以不希望你們自相殘殺,希望你跟他都能活下去才這樣安排。
這樣的話,他再也沒機會說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