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花與白鹿
陳雲景猛然睜眼!
他摻雜着大夢初醒的茫然和驚慌的視線猝不及防與白鹿友善溫和的眸光對上,就如同迸發的火山遇上千年冰雪封山,被生生壓制了所有呼嘯的趨勢,陡然熄了所有的熾熱。
只見此處天上雲彩悠悠,霞光分離出世間萬種色彩,微風徐徐,令人心曠神怡。絕美的仙境非人間所能有。
鏡面般的水面上除了慢悠悠的白雲,就是倒映出天地間的一鹿一花。
這鹿通體寒白,頭上枝丫巨大繁雜,落滿了星光,蹄上籠着輕薄雲霧,玄妙的意識纏繞周身。
而那株植物葉子蔥郁,花朵皎潔無暇,盈滿月色。
兩相對視間,白鹿忽然頭頂着巨大的枝丫俯下身,似乎是想要觸碰那株植物。它明明合攏着嘴,鏡像般的天地間卻有回音陣陣,寒意沁入體內,驚起一身警惕和排山倒海的壓迫感:
——晚山尊,可還認得吾?
陳雲景被面前白鹿這一聲壓得喘不過氣來,急忙擡腳想往後退去,卻只能歪倒在水面上。
他這時左右一看,身體下方如鏡湖面上倒映出歪倒的一棵小花樹。
原來那小花樹正是他本尊。
陳雲景方才後知後覺發現自己變回真身,不再是那個人類陳雲景了,自然也沒有了手腳能逃。
說來自他化為人形,林林總總走過二十餘年,經歷卻如此豐富多彩。人間的歷歷見聞,足以抵得上它山間百年,樂在其中,樂不思蜀,以至于不是這一遭,陳雲景險些忘了自己不是一個人類。
哪怕它活的再像。
陳雲景早先不叫陳雲景,它也沒有一個名字。自然,一個常年活在山間的植物也不需要名字,陪伴它的從來自有這片寂寥天地與沒有靈智的動植物。它長着長着,有一日忽然有了靈智。
于是它就開始想,這樣毫無樂趣地活着到底是為了什麽呢?當它看到第一個人類,它便自然而然生了羨慕之心。
——他們有手有腳,能走能跑,還能有那麽多能交流的‘同類’,如果我也是人類,我何必被困在此處,對着空蕩蕩的林間自言自語?
這樣的念頭從未消失過,但作為一株植物,它雖有靈智,卻依舊不能動不能言,也不知道如何才能做到這種‘如果’。
直到‘陳雲景’的到來。
陳雲景本不是什麽陳家少爺,真要說的話,他只是一個一夜風流的私生子。
他媽媽本一心想要從良,奈何拿了私房錢回到深山老林裏的農村後流言蜚語接連不斷,她生下他後,懷孕時那構陷的種種獨自撫養孩子長大的慈母心懷,早已雲煙消散。再怎樣的打算,始終抵不上一個可以依靠可以生活的男人。
于是陳母把他這個累贅扔回了娘家,自己離開這個小山村再嫁,除了每年寄回一些微薄的生活費,再也沒見她回來過。。
被雙親抛棄的陳雲景小時候跟着外祖父母生活,劈柴種地,洗衣做飯。長得又可愛讨喜,很得村裏長輩喜愛。
春季再尋常不過的一日,他随着舅舅上山砍桂,舅舅在一旁忙活,小雲景跑去林間樹蔭下躲懶。卻一不小心踩着了草叢間的大毒蛇,小小年紀沒了命。
蛇毒蔓延的很快,他的大聲求救一聲比一聲微弱,還沒來得及把舅舅喊到,小臉已經煞白,渾身僵冷,伴随着旁邊不知名植物急的簌簌抖動的葉子聲,躺在冰涼戳人的草地上,不甘心地斷了呼吸。
從午間到傍晚。
那舅舅一直在砍桂。他是好心的,顧念着外甥小小年紀。于是每回帶外甥出去,他自己總在踏踏實實幹活,而任由外甥自己玩鬧休息。
但他不知道,這短短半日裏,小雲景涼了的身體就躺在百米處的草叢裏,眼睛就那麽直直地看着他忙碌的身影,漆黑的瞳孔還殘留着驚恐和不甘。
天黑了。
舅舅喊陳雲景回去,喊了半天沒見人,他提着斧頭過來,傍晚的餘光裏,山間有一個小影子在擺弄着什麽。他又喊了一聲,那小人驚慌失措地轉過身來,手上沾着泥土,身後還立了個小土包。
“你玩了一下午泥巴?”舅舅不甚在意。
陳雲景愣了下,連忙點頭,沒人知道,他剛剛還在幫‘自己’埋屍。
傍晚時刻,林間灑進橘紅的夕陽。他的眼睛在昏暗處靈動帶光,皮膚也白嫩過頭,但樣子沒變,傻傻地站在那裏,好像不知道怎麽擺弄自己的四肢。
舅舅背着很重的一堆東西,想着油鹽醬醋,想着父母外甥,想着收入支出……他想那麽多,對面前的變故一無所知,只一個勁招呼外甥趕緊回家吃飯。
外甥變得蠢笨了,一邁腿先摔了幾回,爬都爬不起來,連話都不會說。只會睜着眼睛求救似地看着他發出含糊聲。
舅舅別無他法,單手拎起他,背後背着工具和收獲,前面抱着小孩,下山去了。
過不了兩年,村裏來了一隊又一隊的豪車。村裏人一個兩個看熱鬧似的出來,便看到無數黑衣保镖,對面站着生生站出一條路來,路的盡頭直直通往陳雲景家。
這電視裏才能見到的架勢,把一群莊稼人都看傻了眼。
保镖打開車門,車裏邁出锃亮的皮鞋,熨燙的平整無比的西裝褲往上,是一個無比貴氣俊朗的男人,只是那桃花眼裏滿是陰鸷。
意外後醒來不久的陳家獨子理了理領帶,親手把自己從此往後唯一的孩子從山旮旯裏領回了豪門陳家。
陳雲景念起往日種種,自他化人後,他一直有意把自己當成正常人類活着。若不是這個意外,他都險些忘了自己異類的身份。
面前的白鹿也是妖嗎?鹿妖?
“你是誰?你叫我什麽?晚什麽?”陳雲景一連串問完,又覺得乏味,失了好奇心,轉而不耐煩道,“不管是什麽,我都沒興趣。大雨天我看到天上的那只‘雷眼’是你吧?麻煩放我回去。”
這非同尋常的奇異天象,肯定是因他身份而來的。但以前他見不着這些‘同類’,現在也并不想和他們有關系。
白鹿輕輕地用額頭碰了一下他的花枝,與此同時,它渾身化為數不清的白色細雨,朦朦胧胧籠罩住了小花樹。
溫和強大的力量一瞬從碰觸處蕩開,盈滿周身,撫平了所有的煩躁不安,還有精神領域不為人知的創傷。
比泡了溫泉還舒暢,甚至還能感覺到周身的力量在雀躍湧動。
陳雲景舒服地松了口氣,心境從未有過的平和。細雨過後,他睜眼,卻再次看到了那只白鹿。他懶懶地抖了下翠綠的葉子,也不追究緣由了,反倒對它态度好了幾分,“謝謝你。”
——不必。是吾有求與你。
白鹿空靈的聲音響徹了這片空間。
陳雲景頓了頓,搖擺的葉子也沒有那麽歡快了,納悶問道,“什麽事?”
白鹿定定地看着他,透亮的眼中毫不掩飾它的打量。半晌,方慢悠悠地邁着步子,繞了花樹一圈。
——看來,你是一點都不記得了。
白鹿的步子一停,雪雕般晶瑩枝丫間托起了熒光,光芒落在鏡湖上,那湖面就有了顏色。
這般強大的力量,真的是鹿妖嗎?陳雲景深思。白鹿似乎能感知他的想法,擡眼,那黑亮的眼珠,漆黑的眸色布滿星光,流星帶着尾巴忽然掃過,無數旋轉移動的世界在此間誕生與消亡,毀滅與新生……越認真看去,越是一陣恍惚。
令人驚慌的渺小感和失去自我的感覺填滿思緒,整個靈魂被不斷拉扯着堕落。
直到輕靈一聲打破他的墜落感。
——吾乃天道化身。
陳雲景回神,茫茫然看着白鹿。
——看湖面。
鏡湖展開的畫面中,先是一望無際的碧色,慢慢地,随着畫面越來越近,碧湖間的黑色越來越明顯,那是無數在水中沉浮的妖魔鬼怪,它們神色猙獰,咆哮、哭喊、痛罵……卻無一例外,被死死困住,被這清透的湖水淹沒,最終化為一片不甘的虛無。
那是什麽?搖擺的葉子靜止了。陳雲景仔仔細細想要看清那些‘人’扭曲的臉,兀自懷疑他們也是和他一樣的妖。
——曾幾何時,吾也曾有過靈氣充盈的盛世,無數的凡人從吾這裏脫胎換骨,飛升仙界。而你,晚山尊,你乃是世間最後一個有飛升希望的修仙者,亦是無可置喙的最後一個受萬人景仰的集大成者。
畫面視角越升越高,似乎他們已經飛上高空。陳雲景更能清清楚楚地看見,那片困住無數妖魔鬼怪的可怕湖泊,憑空抽起一個瀑布,逆流而上,鑽入了一只水滴狀的青玉瓶間。
青玉瓶吸光了湖水,飽滿的瓶身亮了亮,陡然卸力垂直落下,在陳雲景忽然屏住呼吸的視線中,正好落進一微攏的蔥白五指間。
白鹿的身影慢慢消失在身旁,但此時陳雲景無暇顧及,他盯着那手,視線上升,落到一個再熟悉不過的臉上。
若他有人身,此刻大抵也已經睜大了眼。
陳雲景一直以為他長成的模樣,就該是‘陳雲景’原本的模樣,可若按照白鹿那暧昧不明的說法,那這個人是誰?
湖面上景象還在動着,那與他一模一樣長相的古裝男人勾唇笑着,翹着腿坐在一張無數藤蔓花葉纏繞而成的王座上,膝上卻趴着一個秀氣懵懂的小男孩。
他看也不看,一手接住高空落下的青玉瓶,一手卻慢悠悠撫摸着男孩頭頂。
花樹壓低了一些,企圖離湖面更近,看的更清楚些。
男人帶着小孩慵懶地坐在王座上,滿眼的蔑視。畫面遠去。旁觀者才能看到,男人對面站着人、很多人、密密麻麻數不清的人,黑壓壓的一大片,高舉着武器振奮地喊着什麽。
陳雲景原以為這是什麽群情激奮的‘受萬人景仰’的臣服場面。
直到他看到那烏泱泱的一大片的吼聲穿透了畫面,他終于聽清了那奮力高喊的口號。
——“沖啊!剿滅魔頭!”
陳雲景:……
本來還熱血沸騰的心忽然就涼了。
畫面一轉,那高高在上的王座空無一人,只餘下了一只青玉瓶。
那只青玉瓶仿佛知道有人窺視,一轉身,沖出了畫面,陳雲景被它勢不可擋的氣勢唬的一下挺直了身,葉子間相互摩擦,發出簌簌聲。
破碎聲在耳邊響起。青玉瓶帶着無數水滴從下往上沖出了湖面,輕飄飄地落到他面前。
瓶身是半透明的青玉色,瓶內恍若裝了一瓶子的霧氣,在內輕輕游動,玄妙不可言。但最醒目的,卻是遍布瓶身的朱紅裂紋。
——洗鉛靈瓶原是你的本命法寶。只是你把自己投入三千世界輪回後,洗鉛靈瓶卻生了靈識,再無人可駕馭。輾轉過千萬年,世間再無修真者,其間無數妖異卻在此時沖破封印而出
随着話音落下,無數光點在他身旁凝聚成白鹿的模樣,白鹿深深地看着他。
陳雲景只在意一件事,他好笑道:“受人景仰?”
白鹿充耳不聞,看似友善實則說一不二地詢問:
——晚山尊,你可願意接受吾的委托?收服所有逃逸的萬年妖異?
陳雲景面色難看,十分抗拒。這天道不顧他個人意願硬生生把他抓過來,讓他為前世買單的理由就夠難以讓人接受的了,還想讓他做什麽救世主嗎?
他一想到那些人高喊的‘剿滅魔頭’的口號,就更想笑了,“你确定嗎?”
——若你願意助吾一臂之力,收歸瓶內妖異。吾必還你一願。
“什麽都可以嗎?”
天道颔首。
本來他在絕對的實力面前也沒得選,陳雲景想了想,他似乎沒有什麽想要的,如果真有,那大概便是……“即使我想成為一個真正的人好好活一世,你也可以讓我如願以償嗎?”
半空的瓶子急速落下來,化作一條遍布血痕的水滴鏈子,挂在花樹枝頭左右晃着,內裏霧氣朦朦胧胧地游動。花樹顫動着,葉子窸窸窣窣摩擦,似乎被那冰冷的鏈子驚到。
那熟悉的感覺從枝頭慢慢傳到心房,哪怕沒有了記憶,再會仍舊有無法言喻的渴望和親近。
——別急,你可以慢慢想。或許等你完成任務,你便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麽了。
說罷無數金光紛紛揚揚落在陳雲景身上,不大的植物漸漸化作一團白光,白光往上拉伸、往內收縮,成就人形。
真是個令人讨厭的天道啊。
冰涼的墜子貼在鎖骨間,陳雲景不自覺握着那墜子,擡眼看面前的白鹿,慢慢地試探性地伸出手,指尖觸及灑滿月色的寒枝,就像觸及一個美好的夢。
夢醒,一股強大溫暖的力量把他從黑暗輕柔托起,堅定而緩慢地推向光明。
擁抱光明那一刻,陳雲景睜開黑白分明的眼,從靈堂還未釘合的黑棺中直直坐起,掌中還捂着那塊水滴狀的血痕墜子。
“王爺、王爺詐屍了——”
“快叫大夫,快喊道士,快來人!”
“管家呢,有沒有人去尋管家!”
“啊——他起來了!他起來了!”
在驚恐的喊叫聲中,本來吵雜慌亂場景頓時變得滿堂寂靜,所有人都像被同時定住了身,目瞪口呆看着嘗試爬出棺木、卻因頭暈眼花剛爬出去就把自己摔暈在地的王爺。
這、這到底是死是活?還要打棺釘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