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他鄉故知

安康王是當今聖上唯一在世的胞弟。生來身體虛弱,年年日日以藥吊命。聖上登基後,憐惜幼弟,封號安康,封地南陽,氣候溫暖,适宜養病,并且開恩免去安康王的朝觐瑣事,命其好生注意身體。

可哪怕是做一個精貴養着的閑散王爺,到底還是早早沒了命。這樣血脈尊貴又自帶陰氣的身軀,最适合用來吸引那些妖異邪祟了。

天道看準了這個身份,揪準時機把陳雲景的神魂塞進了這個病秧子身體裏,離去前在識海中留下一道囑咐:洗鉛靈瓶現世,世間不少人與妖或有反應,望你好自為之。

這一聲莫名的‘好自為之’,驚的初來乍到人生地不熟的陳雲景汗毛倒豎,還以為自己來了個什麽可怖的陰間煉獄,因此十分警惕王府的其他人,唯恐松懈三秒就丢了命。

可惜他剛剛跳出棺材,昂首挺胸邁出了走向新生活的第一腳……

三秒剛過就把自己毫無形象地摔暈在了地上。

好在,王府中的這些人似乎也只是普通的人而已。面對他時一個兩個唯唯諾諾,遇見他個個彎腰低頭,恨不得像鴕鳥一樣把自己埋起來,不敢直視主子面容,更別說有其他不軌之意。

難道,他長了一副青面獠牙的可怖模樣嗎?

陳雲景回頭用鏡子照了照自己,銅鏡內模樣雖然五官是俊秀明朗的,然而更明顯的是滿面的蒼白無力,那撲面而來的虛弱氣息掩蓋了面容所有的優缺點。旁人一看,只覺得這青年多半是早逝的命。

陳雲景略微有些嫌棄,覺得青年身體無甚姿色可言。

換位思考,要是他半路遇到這麽個人,怕是都會繞路走——實在怕極了這病恹恹的家夥一碰就倒——想着想着又開始懷念自己原本那張臉。

他放下銅鏡,嘆了口氣。本來他以為自己一直的面容是本該‘早夭小孩陳雲景’長大的面容,也沒多注意沒什麽感覺。可自從與天道一面,他推斷出那便是他的原貌,立刻喜不自禁。

沒想到還沒來得及珍惜,立刻又換了個皮囊。

陳雲景又嘆了口氣,手裏拿着銅鏡,皺起眉毛滿臉嚴肅。

果然失去了才懂得珍惜麽。

門外忽然響起敲門聲,正兀自沉思的陳雲景被這響亮的一聲驚得松了手,銅鏡落到半空中,他後知後覺自己剛剛扔了什麽,心驚膽戰連忙伸手去接。

“啪!”的一聲清脆聲,鏡子徹底碎成了幾瓣。

就像一個信號。門立刻被來人一下子撞開了,沖進個八字胡的男子,右手正拎着本厚書,滿面焦急吼道:“王爺!發生了何事!又來刺客了嗎!”

他這一聲後,門外被陳雲景判定為無害的下人們拎着武器一窩蜂沖了進來。轉眼把不大的屋子塞得滿滿當當,個個面容嚴肅,嚴陣以待。

陳雲景詫異了半晌,才想到自己應該做什麽:“……不,我、咳,本王沒事,你們退下。”

誰知那男子不僅沒聽他的話,還皺着兩條粗眉,一本正經掀開衣服下擺,跪下來看了看床底。

陳雲景一臉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男子起身,打開衣櫃門,合上。又大步走到陳雲景位置後方,見什麽都沒有,于是又打開矮榻的窗口往外張望一番。

陳雲景終于知道對方在找什麽了,只得又清了清喉嚨,示意對方看自己,“夏總管,真的沒刺客。”

夏總管檢查完房頂,終于安心了。扭頭讓手下人趕緊出去,才轉身對王爺跪下請罪,腰板挺直,聲音洪亮,面容英俊。

說來錦國平息外亂不久,百廢待興,哪怕王爺府中,伺候的也多是曾經的親兵。也無怪乎一個總管如此不凡。

陳雲景回過神,“行了行了,免罪。你來找本王,所謂何事?”

夏總管一聽免罪,坦坦蕩蕩起身,拍了拍膝蓋浮塵,拿起手中的書,“前幾天您不願再讓綠羅、紅裳她們伺候,但身邊總該有個貼身侍奉的,我想讓您去慈幼堂看看有沒有合眼緣的,挑幾個伶俐的回來。”

陳雲景默然,反問,“你就不能直接把人喊過來給本王看嗎?”

他現在可是個病號,走兩步都體虛那種。他實在非常想問問夏總管,是不是忘了他主子剛從棺材爬出來沒幾天?

夏總管愣了下,繼而面上出現了恍然大悟的神色,把卷起的書一敲手心,非常直白道,“哦,那您等着,我去把人領過來?”

說完看陳雲景神色,見他好像不打算反對,于是雷厲風行地轉身擡腳就走。走了兩步就要跨出門檻去,背後又傳來匆忙喊聲。

“等等!”

陳雲景反悔了,他好像還沒出去逛過。當即便站起身,指使道,“幫本王拿件外套來,本王和你一起去。”

此時早過了最熱鬧的時間點,太陽高挂在空中,街上卻頗為冷清。

慈幼堂離王府不過百米距離,又應了主子想逛街的願望。此刻夏總管走在最前面領路,陳雲景背着手慢吞吞跟在他後面,更是有一群撐傘的、拿東西的、護衛的圍在周圍,和尋常百姓相比,陣勢十分浩大,然而行走卻默然無聲,整齊有序。

走着走着,夏總管已經開了慈幼堂的門,回頭一看,主子卻離他幾米遠站在外面,眼直直盯着一個方向,拔不動腿了。

夏總管順着王爺視線往那一看,街角蔭蔽之處有個小乞丐蹲在那,髒兮兮的看不清長什麽模樣,倒是一雙眼睛黑白分明,清澈過了頭。

正和他家王爺沒來由地大眼瞪小眼。

按理來說,還沒長大的孤兒都被慈幼堂收留派活幹了,這是哪流浪來的小乞丐?夏總管摸不着頭腦,回身朝王爺走去正想問他是不是看上那小乞丐了。

只見此時互相瞪眼睛氣氛微妙的兩個木頭人間,陳雲景忽然往前踏出一步,那小乞丐刷的站了起來,清瘦的身體貼着牆根,一臉警惕地盯着陳雲景,像極了一匹脆弱又倔強的小狼,兇起來能咬下人一口肉的那種。

陳雲景也在打量他,見他對自己的态度不對,還以為自己心裏的想法猜中了。他鄉遇故知,不由大喜,“燕……”飛。

可他萬萬沒想到,只一開口,那小乞丐立刻轉身拔腿就跑。

他一臉喜色瞬間變成郁色,“追!快追!把他給我抓回來!”

“王爺!”隔着幾米距離,夏總管急忙趕過去。結果沒想到王爺喊了人去追不算,自己也跟着一臉着急地跑了出去。

“王爺!”

陳雲景什麽都管不着了,他滿腦袋都是那個昔日好友的身影。前面的小乞丐拼了命的跑,他在後頭喉嚨梗着一口血氣地追。

而且那小乞丐身形極為靈活,身手還好,專挑多人的地方鑽,專門□□往陰暗的地方躲,見都不行,反而随着喊聲越來越多的人‘奉命’來抓他,便一咬牙往城外撒腿奔去。

視士兵若無物,飛檐走壁,一下子越過高高的土城牆,鳥一樣躍了過去。

城牆上守衛的人還滿臉不可置信,懷疑自己把一只鳥錯看成了人,世上怎會有這樣不可思議的少年高手!

直到城內傳來夏總管嘹亮的喊聲:“王爺有令,抓住那個小子,重賞!”

瞬間所有空閑還有點身手的人都沸騰了,傾城而出,浩浩蕩蕩去抓‘賞金’。

陳雲景不顧手下人阻攔,出了城門就悶頭直追,滿心都是先把那家夥逮了再好好打他一頓!

為什麽會跑得這麽快——

他只顧着一味地追,不知不覺撇開了所有人。

遮蔽物不知道什麽時候越來越少了,天地悄無聲息地變化,把兩人外的所有追兵都隔絕在外。在所有人都沒注意到的時候,王爺與小乞丐已經獨身踏進了出現的詭異荒漠中。若陳雲景出過城門,再細心些,早該發現不對勁的地方。

可好不容易追上的陳雲景此時彎下腰氣喘籲籲撐着膝蓋,感覺自己都能當即嘔出一口血來,腦子都是遲鈍的,哪能思考那麽多。

小乞丐終于停下,背對着他站在前面,茫然四顧這與他記憶不符的烈日荒漠。明明順着城門往外跑幾百米,就是一個樹林……

聽見身後有腳步聲,小乞丐倏忽回身,腰間拔出一個匕首,刀尖直直對着來人,眼裏狠厲:“你到底是誰!為什麽要追着我不放?”

“你不認識我?”陳雲景赫赫喘着氣,歇了好一陣,才直起腰來,幹澀的喉嚨滾動着,艱難吞吐一下,再開口,聲音輕的幾不可聞:“燕飛,你不認得我了?”

小乞丐往後退了一步,“你是誰?我不叫燕飛!”他對面前的陌生人不耐煩道。

陳雲景正要開口說,忽然眼睜睜看到一團黑色漩渦莫名出現在小乞丐身後腳下,當即變了臉色,只來得及提醒:“別往後退!”

小乞丐見他面色有異,條件反射一轉頭,“是什——啊!”那黑色漩渦一下子吞下他一只腳,還以極快的速度刷的一下把他吞了半身。

轉眼小乞丐只剩下半邊身體留在外面,一只手還抓着匕首艱難往外掙紮,“這到底是什麽鬼東西!”他驚慌不已,努力往外掙紮,卻被那黑漩渦吞的更深了,一下子只剩下一只握着匕首的手連着腦袋在外。

陳雲景一把撲過去抓住他那只手,用盡全力往外拉。

可底下拉扯的力道瞬間變大,在兩相僵持中,兩個人竟然一同被吸進了漩渦去!

黑漆漆的漩渦裏感知不到任何事物,他們在裏面呆了很短時間,便在天旋地轉間,看見漸離漸遠的地面忽然變成了藍天白雲,而兩人莫名出現在天上,還沒反應過來到底發生了什麽。就已經一同從高空掉下,撲騰着手腳往地上摔去!

飛速往兩邊掠過的氣流帶跑了所有驚呼聲。

先着地的陳雲景摔進一個冰冷堅硬的東西裏,後肩胛骨和腰臀都火辣辣地疼。

他睜開眼,還沒來得及看自己傷到了哪裏,就又看到小乞丐從天而降摔在他懷裏,一下子砸的他兩眼發昏,腦袋混沌。

等他終于緩過來時,第一眼便看到小乞丐已經摔暈在他腿上。而他坐着的這個冰冷堅硬的東西,竟然是一個藤蔓花葉鑄就的王座!

王座高傲地立在山頂上的一棵蒼天大樹底下,周遭唯有四條截然不同的路通往山下。

不常見的藤蔓花葉王座,腿上趴着的勉強算是小孩的少年郎。這睜眼看到的場景顯然刺激到時刻謹記‘好自為之’的陳雲景,他心裏一咯噔,低頭,便看見自己如今身上那銀絲白衣和墨色長發。

莫名熟悉的畫面,無一不和他曾在天道化身那裏見到的十分相似。陳雲景背脊頓時一陣陣發寒。

此時耳後,忽然吹來一陣輕飄飄的陰風,有孩童聲‘咯咯’笑着,笑的悠長又森然,笑的陳雲景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那本該清脆單純的聲音,如今卻透着莫大的惡意。

那聲音緩緩接近,拉長了聲音,咬牙切齒,卻笑嘻嘻問:

“好久不見~甚、是、想、念!不知您可還記得,自己姓甚名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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