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一清早。
紅瓦屋頂, 袅袅炊煙升起。
鋁合金銀色門內,生着的爐子,老式手提燒水壺冒着騰騰熱氣, 玻璃窗外透過些許光, 将小屋子照亮。
裏面?的炕上?, 紅綠相間?的大花被子裏,
靜靜地躺着一個皮膚雪白的少年。
林墨端着一碗包成元寶模樣的餃子, 推開門, 往裏面?探了?下腦袋,
見?少年沒醒, 搖頭晃腦地又将身子縮了?回去。
屋外庭院內,抽壓式壓水泵古銅色的嘴口,吧嗒滴落下一些水珠。
爺爺将鍋裏煮的水餃又給?林墨盛了?一碗, 努努嘴問裏面?的男孩還沒醒嗎?
林墨搖搖頭。
“給?他留點兒餃子嗎?”
“唔……”林墨跑去西屋,很快又跑了?回來, 生生脆脆對爺爺說道,
“少盛一點兒吧, 段琛他是胃炎, 吃一兩個意思意思就行了?。”
老人笑眯眯地将三個元寶餃子,倒入瓷碗內。
悉悉索索,
屋內似乎傳來些許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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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墨再次探頭進去,就看到床上?的少年已經醒了?過來, 從被子裏直起身,
一只手撫着額頭。
“段琛!”林墨跑到床邊,跟他打招呼, “你?醒啦。”
段琛看了?眼林墨,
瞳孔微微縮小——
下一刻, 他拍了?拍腦袋,
聲音沙啞地張開了?嘴,
“……我這是,在做夢?”
林墨五指在他臉前搖了?搖,
“你?睡傻了??”
段琛:“……”
此時此刻,他一下子竟然?不知道該用何?種言語來形容他現在的想?法。
“我……你?……”
向來伶牙俐齒的少年,瞬間?語塞,
只能通過手指的轉動,來來回回指着屋子、床,
以及面?前的女孩。
“我怎麽……我這是在哪兒……?”
“我爺爺家,”林墨答道。
段琛定?了?定?神,
掀開被子,
再次躺了?下去。
林墨:“……?”
段琛淡定?地閉上?雙眼,只有鮮紅的嘴唇在動,
“我一定?是在做夢。”
“讓我重新躺下一次,再睜開眼,醒來是不是就能回到以前的世界……”
林墨想?一巴掌招呼上?去。
但是本着床上?這位還是個病人,于是她便皮笑肉不笑道,
“你?再重啓一百遍,睜開眼看到的人也還是我。”
段琛:“我這是在哪兒。”
林墨:“我爺爺家。”
段琛:“……”
“死機了?。”
林墨問他餓不餓,
“有新買的一副牙刷還有毛巾,但是這裏是鄉下,沒有洗面?奶啊漂亮的洗手池之類的。”
她伸手指了?指窗外的院子裏,
“你?得用最原始的木盆子洗臉刷牙。”
段琛翻了?個白眼。
林墨以為?這個一直以來住在大別墅裏尊貴的少爺是不是接受不了?天差地別的環境,快要崩潰,
她在心裏樂了?,
繼續笑眯眯道,
“不過你?要是怕凍着,我倒是可以給?你?燒熱會兌着洗臉。”
段琛:“……”
他扭過頭來,
“不是,小炸包啊,”
“我看起來有那麽嬌貴嗎?”
林墨捶了?他旁邊的枕頭一下,問他什麽時候給?她改名“小炸包”了??
段琛咧開嘴,一笑。
有些暗淡的屋子因為?少年的笑容,頓時都生了?光輝。段琛笑起來是真的好看,林墨不禁臉一紅。
男生再次起身,似乎想?要下床。
“哎……你?幹嘛!”
病號,動不得!
林墨一只手攔住他,讓他別起來,要什麽她給?他拿。
段琛兩根白生生的胳膊撐在床邊,消瘦的肩胛骨在背後凸起,
一場病過後,顯得他格外羸弱。
“刷牙洗臉啊……”
“你?等着!”林墨推到他,還把花被子給?他掖好,
“我去給?你?弄,你?可千萬別下來!免得受傷!”
段琛:“……”
林墨一蹦一跳出了?門,在庭院裏用壓水泵壓水,裹着厚重羽絨服的小身子在白茫茫的冬天裏圓滾滾的。
對面?東屋走出來一位披着大羽絨服的老人,手裏叼着個煙鬥,很是慈祥地跟林墨說着什麽話。
段琛有些出神地看着這一老一小,鄉下的生活是他不熟悉的,這紅磚白牆撐起的房屋對他來說很陌生,
很多很多東西都已經在城市裏見?不到。
但,
卻?意外覺得安心。
段琛将身後的枕頭豎起來,靠在牆上?。枕頭都是很老式的用荞麥皮塞入縫制,硬邦邦。他安好枕頭,這才發?現——
枕頭後面?的牆壁,貼滿了?一張張舊報紙。
少年眯起眼睛,來了?興致。
林墨給?他打來了?井水,和新買的牙刷杯子一起,端回到房間?裏。
一進屋,就看到段琛正仔仔細細研究着牆面?上?報紙裏的文字。
“幹嘛呢?”
她用爐子上?燒的水,兌冰涼的井水。
段琛眼睛中放着光,一張張舊報紙地觀摩,林墨給?他遞過去杯子和牙刷,他才回過神來,
說了?聲謝謝。
“很驚吓吧。”林墨坐在炕下的小板凳裏,搖晃着兩根胳膊,“是不是沒見?過這麽……古董的房子?”
段琛含着泡沫,說話不太清晰,
“唔……我倒是覺得……”
咕嚕咕嚕,男孩仰頭漱着口。
一切洗刷完畢,段琛拿着林墨給?他新買的毛巾,擦拭臉頰上?的水,
一顆顆殘留在發?梢的水珠,閃動着晶瑩的光。
林墨看的有些呆。
段琛剛想?要把“挺好啊”三個字脫出口,擡起頭來就見?床邊的女孩一臉花癡地望着他。
段琛:“……”
他伸手戳了?一下林墨的腦袋,
“喂?”
林墨趴在炕沿上?,色迷迷打量段琛,似乎在回憶着什麽。
段琛坐在床上?有些不知所措,問林墨外面?在幹什麽,她父母呢?
“我能不能……下床?”
林墨搖晃着腦袋,
“昨天晚上?我爸抱着你?去醫院的時候,你?知道我想?到了?什麽嗎?”
“?”
“好漂亮病弱的一個大美人啊……”
“……”
大年初一的早上?都要吃餃子,林墨的老家是習慣所有人圍在一張桌子上?吃。
段琛知道了?自己昨天晚上?因為?胃疼,在家裏的房子中疼暈過去,
是林家父女,還有多年不見?的餘姑姑幫了?他。
“謝謝……林叔叔。”
還是有些身子虛的少年,對着進屋內喊林墨吃飯的林柏,說道。
林柏跟段琛說,餘嫂那邊讓他在林家吃餃子,
“你?父母已經聯系上?了?,大過年的,兩口子丢下孩子跑國外去,不管不問的。”
“我爸他,帶着我媽、去國外治病。”段琛如實回答。
林墨聽着,心裏咯噔一下,
她還想?着,昨夜餘阿姨說的話——
段琛的母親,身體?不太好。
林柏聽了?這話,也就不便說些什麽,
拍拍林墨的腦袋,扭頭問段琛,
“林墨的大伯家裏煮的餃子,小琛要過去吃點兒嗎?”
段琛微微睜大眼睛,語氣有些猶豫,
“你?們家裏吃團圓餃子……我一個外人,過去是不是不太好?”
林墨心裏其實很想?讓段琛過去吃的。
林柏很自然?地回答他,
“那到沒什麽,”
“沒那麽多規矩,你?們小孩的身體?要緊。”
也是,
昨夜過除夕,都把人給?接到自己家裏來照顧。
段琛說那他馬上?下床。
林墨站起來問父親,
“段琛可以下床嗎?萬一難受該怎麽辦呀?”
沒等林柏開口,段琛已經将雙腿放下炕,
踩在雪地靴中,
“我沒那麽嬌貴。”
林墨撇撇嘴。
對于大過年,把別人家的孩子接到自己家裏來過年,
劉彩打心底還是有些介意的。
但是人家林家長輩都沒說什麽,林三爺更是見?了?段琛,樂呵呵的。
劉彩身為?兒媳婦,自然?也不便再開口。
林墨的爺爺林三爺少時念過私塾,聽說段琛是林墨的同學,而且學識相當淵博,
林三爺搖晃着手中的小酒,笑盈盈問段琛昨夜睡得還慣嗎?
段琛昨天晚上?是昏迷被帶到林家的,自然?沒什麽意識。
但少年還是微笑着跟爺爺說,
“嗯,很好。”
“炕也很暖和。”
林三爺哈哈大笑。
林墨埋頭啃着碗裏的餃子,一碗下去還要來第?二碗,整張桌子大概就數她最能吃的。
大伯母給?林墨盛第?二碗餃子時,瞟了?眼坐在林墨旁邊的男孩,
微微有些驚訝,
“孩子啊,”
“你?就吃這一點點就吃飽了??”
段琛已經停了?筷子,餃子只動了?兩三個,
倒是小米粥喝的差不多。
林墨咬着餃子擡頭跟大伯母道,
“他胃不舒服,吃的少。”
“哎喲喲,”大伯母心疼道,“好好的男孩子怎麽胃不好呀,你?們這個年紀正在長身體?,得好好吃飯啊。”
“你?看看墨墨,每次都吃的跟豬似的!”
林墨豎起筷子來,氣鼓鼓,
“我才不是豬!”
全家哈哈大笑。
段琛雙手擱在膝蓋間?,望着這一家子其樂融融的模樣,
心底最深處,塵封了?很多年的、對老家的回憶,
似乎再一次流動起來。
林三爺在村子後面?山坡下有幾塊田。
林墨吃完早飯,就要跟爺爺一起去菜園子裏割菜。
她還是有些不太好意思當着這麽多大人的面?,問段琛要不要一起去。
倒是林三爺,盛情邀約,
“小夥子要不要和墨墨一塊兒去地裏轉轉?”
段琛微笑着擺擺手,
“身體?還是有些不太舒服,”
“我就暫時先不去了?吧。”
他是真的身子還沒好,昨晚上?胃疼到差點兒虛脫,挂了?水也不能完全緩解,
早上?又不能多吃。
外面?還那麽冷。
林三爺笑呵呵地指了?指南屋,
“不舒服快回屋子裏躺着。”
段琛點點頭。
林墨對着段琛翻了?個白眼,說,
“不去真可惜!”
爺孫倆一前一後扛着菜籃子從院子的前廊拐了?個彎就消失在大門處。
段琛擡起頭來,望着天邊白茫茫的陽光,
伸直了?胳膊,懶懶洋洋抻了?個腰。
林三爺家裏不泛有大量的雜志書籍,書籍是林三爺積累下來的,
雜志則是林墨奶奶生前一本本攢的。
兩位老人都是出生在戰亂年代烽火連天的歲月,所以很多書都是以前的東西。
早上?林三爺跟段琛談起牆面?上?貼滿的報紙時,特地囑咐他可以看家裏的書。
段琛坐在床塌上?,找出一本《讀者文摘》。
這本雜志就是現在大名鼎鼎的《讀者》,林墨以前跟段琛提及過,自己最喜歡看的雜志就是《讀者》,
“上?廁所的絕配!”
《讀者文摘》是《讀者》很多年前的稱呼了?,現在幾乎難以看得見?這種古老版本的。
外面?院子裏養着的公?雞,腦袋一戳一戳往前歡快奔跑。
一有人經過庭院,跑的便更加撒野。
林柏進屋時,段琛正坐在炕頭上?看雜志,肩膀披着大衣,烏黑的秀發?柔軟地垂落在眼前。
“墨墨和她爺爺還沒回來?”
段琛手指壓在書頁上?,擡起頭,
“嗯。”
林柏卻?拉過來一把椅子,坐下,
沒有要離開的意思。
段琛合上?書,坐直身子。
林柏讓他沒必要那麽拘謹,
“身子好些了??”
“好多了?,”段琛點頭,“謝謝林叔叔。”
這場面?應該算是未來的老丈人和女婿提前見?面?“對峙”,
可眼下屋內的兩個人卻?都異常的平靜。
林柏一個大教授,見?風見?浪。段琛只有十七八歲,也能這麽沉得住氣。
空氣內飄動着爐子裏生出來的一絲熱氣。
半晌,林柏率先開口,
“小段同學,”
“你?是喜歡墨墨吧?”
段琛的表情依舊很平靜,
但放在床單上?的手,卻?微微攥緊。
他眨着漂亮的桃花眼,就像是在研究數學題似的,思考着林柏這句話裏面?,究竟有沒有什麽陷阱。
林柏低沉一笑,
“你?應該有點兒你?這個年紀會做出的反應。”
段琛問,什麽是他這個年紀該有的反應。
林柏想?了?想?,翻了?一下手掌,
“第?一時間?跟我推脫,‘我和林墨什麽事都沒有’‘我們就是很普通的同學’,”
“或者,說‘叔叔你?別多想?,我們就是玩玩’。”
段琛垂眸,沒出聲。
林柏繼續道,
“如果你?這麽回答,我恐怕直接會開車把你?送回你?們家,”
“并?告訴你?,以後少和墨墨來往。”
“可是你?卻?沒有這樣說,這讓我覺得——要麽你?是對墨墨真心的,”
“要麽,你?小小年紀,卻?段數很高。”
段琛似乎想?說什麽,
卻?被林柏擡手止住。
“我們做家長的,其實說到底,最希望的就是自己孩子好好的。”
“墨墨是我和她媽媽唯一一個女兒,從小真的恨不得什麽東西都給?她最好的。墨墨她沒什麽歪腦筋,我作為?她爸爸,還是能看的出來,她挺喜歡你?的。”
“小琛,你?要是真的喜歡墨墨,就好好對她,好好幫助她。我看墨墨跟你?同桌後,成績提高了?一大塊,似乎你?們二人之間?的關系,并?沒有影響到她的學習成績。”
“所以如果将來有一天,墨墨突然?成績一落千丈——到時候,可別怪我和她媽媽,強行拆散了?你?們兩人啊。”
林柏說到這裏,聲音卻?有些低沉了?下去,他用手指揉了?一下眉,
很難得,在一個連熟人都算不上?的毛頭小夥子面?前,露出一分倦色,
“我們真的就墨墨一個女兒,就是希望她将來的路平安順暢……段琛,你?是個男孩你?又那麽聰明,像你?這種天才孩子少見?的,這個社會,還是墨墨那種平庸的人更多。我一直覺得這些年我和她媽媽對她學習上?是太嚴了?,包括上?次作文大賽的事情,要不是你?父親打電話時突然?勸了?那一通,墨墨她媽媽肯定?還不會松口……我們就這麽一個女兒,有時候我都不敢當着她媽的面?說,分科時逼着墨墨放棄文科轉理科,墨墨那麽難過,我都不敢去安慰她……”
對面?的男人是長輩,是林墨的父親。
就算段琛曾經再怎麽不解林墨的家長為?何?要讓林墨去做不喜歡的事情,
此時此刻,他面?對的都是年長者,
他不能去指責。
“叔叔,”段琛靠前一點,胳膊撐在床邊緣,
目光深邃,平靜地十分認真地,一字一句道,
“我對林墨,沒有任何?段數在裏面?,”
“是真心的。”
初一的下午,林家一家三口就離開了?爺爺家。
順道将段琛送回了?段氏豪宅。
餘教授年三十那天晚上?接到了?林柏的電話後,一聽說自己的兒子生病沒人照顧,第?一時間?就訂了?機票,從地球的另一端飛了?回來。
說是初一晚上?,就能到家。
段琛推開車門,裹着呢子長衣下了?車,林墨在得到母親的允許後,也跟着下車,
來送送段琛,跟他告別。
“那我們下一次見?面?,是不是就得等到二十天後的開學呀。”林墨紅彤彤着鼻子,昂着尖尖的下巴,問他。
段琛給?林墨裹了?裹脖子上?的圍巾,
“我們可以QQ聊天啊,”他淡淡地道,“況且也不一定?就見?不到了?。”
“不一定??”林墨歪了?一下腦袋,整個人因為?被笨重的羽絨服團成球,顯着有些傻乎乎的。
段琛溫柔地笑了?起來,
“有可能哪一天小仙女你?實在是太想?我了?,我就偷偷跑到你?的夢裏去,”
“在夢裏跟你?相見?啦。”
“……”
林墨“哦”了?一聲,眼睛直往上?翻,
“好幼稚。”
段琛揉了?揉她的腦袋。
擋在他們身後的枯樹林外,圓圓的太陽挂在天邊,彌漫着赤紅的光,霧霾朦胧着北方刺骨的冬天,林家的車靜靜地停在段家院子外的長路旁。
“好了?,”段琛揉着林墨腦袋手一頓,開口道,
“林叔叔和劉阿姨是不是已經等急了??”
“快回去吧。”
“那你?自己一個人,在家裏可以嗎?”林墨問。
段琛指了?指手表,
“我爸爸媽媽晚上?七點就能到家,放心,沒事的。”
林墨點點頭,将小臉縮在圍巾中,
半晌,卻?遲遲沒轉身。
“哦對了?,”她突然?想?起來什麽似的,爪子從羽絨服的口袋裏,摸出來一個圓球狀的東西,
拉過段琛的手,把那東西按在男孩的掌心,
“拿着。”
“這是……?”段琛好奇地問。
林墨吸了?吸鼻子,回答道,
“我爺爺給?你?削的,木陀螺。”
“爺爺他以前經常給?我削,還有一根皮帶,專門抽陀螺的。”
女孩說着,又從另一個口袋裏,拿出一條折疊起來的兩指寬的皮帶,
攤開在男孩面?前,
“爺爺說了?,這個皮帶就是專門來抽這個陀螺。不過它還有另一個用處,那就是——”
“以後我要是嫁人了?,老公?不好,就讓我用這根皮帶抽死那個王八蛋!”
段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