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擒(三章合一) (1)

阮文也摸了摸脖間的紗布, 想起那日孟雲池躺在地上唇間帶血的一番豔色,嗬嗬笑起來。

這傳言中人人畏懼的魔尊啊,果然傳言不可信。

他追逐那紫衣人的蹤跡不小心發現的這萬年秘辛, 到底有多少個人知道呢。

他慢慢爬下床, 身體盡管被阮宗主用靈丹妙藥溫養着,但傷重程度還是有些難免愈合緩慢。

身為阮宗主最受寵的兒子,他從不擔憂自己的身體會在愈合途中出現什麽問題, 畢竟阮宗主對他從不吝于任何珍貴丹藥。

阮文也伸手去夠桌上的燭臺, 火影忽滅, 他臉上的神情忽然消失:“誰!”

黑暗中傳來一聲哼笑,宋将離走出來, 右手執着一柄折扇, “倒是挺敏銳。”

阮文也看了看他,作恍然狀:“哦~是宋峰主啊~”他的臉換上那副令人讨厭的笑容:“宋峰主這麽晚過來, 有何貴幹啊”

“難道是……”阮文也眼睛意味深長的轉了轉,笑嘻嘻的放下燭臺, “這種時候,要是宋峰主不介意, 我也……”

他解開衣襟微微揚頸,脖子上的傷口撕裂滲血, 他毫不在意,“要是宋峰主不介意, 我也可以的呀。”

宋将離為他的口無遮攔皺起眉, “聒噪。”

他執扇,扇面驀地散開,柄間出現一把把利刃,擡手便攻, 身形潇灑利落。

阮文也狼狽躲過,就地一滾,腦袋撞到桌角,暈乎乎的嚷道:“唉呀,宋峰主,怎麽能不分青紅皂白打人呢,我不就是開了句玩笑嘛。”

宋将離冷笑一聲,“你怎麽會不知道我為什麽忽然對你出手。”

阮文也狀似思考片刻,悟道:“啊~是因為孟長老啊~”

“哈哈,孟雲池還好嗎?”他神情暧昧,好似在回味什麽,“長老不愧為一絕,那滋味真是銷魂蝕骨,讓在下夜不能忘啊。”

阮文也啧啧啧。

宋将離被他激起怒火,“豎子爾敢!”

他手中利扇翻折,帶着萬鈞利風呼嘯着橫掃過來,途中桌椅都被勁風瞬間絞碎。

他這是真的想殺了阮文也。

阮文也連叫一聲的空隙都沒有,那勁風已霎那間掃到眼前。

兩相交鋒的餘波蕩開,那屋舍被毀得向四周炸開。

“宋将離!”

阮文也終于等到人來了,盡管他在一刻也不停的激怒宋将離。

阮宗主滿臉怒色,身上散發着強勁的威壓。合道期大能的威壓将聞聲趕來的一衆修士壓得擡不起頭來。

“三更半夜來取我兒的性命,原來成華宗的長老都是這番偷雞摸狗的暗襲之輩。”

這阮宗主确實沖動。

一句話激怒所有成華宗來客。

“阮明!”宋将離怒道:“兩派相對的後果,你可想好了!”

阮明召出長劍,用行動告訴他答案。

“好,好,好。”

宋将離怒氣上頭,執扇揉身而上,兩人瞬間交鋒在一起。

周圍頓時飛沙走石,雷虐風號,周圍看客皆慌裏慌張的跑遠了,不敢再伸長了脖子去看這場年度大戲,生怕被兩人的攻擊餘波波及。

阮文也被阮明設下一結界護在裏面,在旁邊看兩人一招一式你來我往看得起勁兒。

兩人幾乎旗鼓相當,許久不見高下。

阮明右手接住攻擊,左手捏訣,随後在虛空中伸手一抓,下一刻左手已經掐住了一個人的脖頸。

孟雲池只覺得場景一轉一換,上一刻還在床上躺着,下一刻已經在半空中被人掐着脖子提起來。

他只來得及看見滿地廢墟。

床上的闵行遠猝然睜眼:“師尊”

身邊空蕩蕩的,還留有另一個人的餘溫。

他坐起身來,嘴裏的兩顆尖銳獠牙慢慢變長,“師……尊”

孟雲池摳不開脖頸上堅如磐石的手,面前的一張臉很是熟悉。

阮明

他将近窒息,頭目眩暈起來,連帶着面前的臉也染上重影。

繞是宋将離也沒想到堂堂一代宗主會使出這種手段,他臉上有急切怒色,“阮明,你住手!”

“你不是要殺我兒嗎那我便先殺了你這小師弟,叫你嘗一嘗這是什麽味道。”

他的指骨驀地收緊,孟雲池嘴巴微微張開,半點聲音也發不出,眼前開始一寸寸的黑下來。

無人看得見他右手手背青筋微突,指尖滲出一絲絲黑氣,下方從地裏有道黑影一點點的鑽出來。

“混賬東西。”

啪的一聲巨響,阮明被一巴掌打懵了,他蓄着胡子的臉上滿是不可置信,扭頭去看打他的人。

承陽收回手,直視他,“還不放開。”

“曾祖!”

“我叫你放開!”

阮明第一次被這番嚴詞歷喝,下意識松開左手,孟雲池的身影從半空中墜落,宋将離連忙上前将人接住。

那從地裏鑽出的黑影早在阮明松手時便消失無蹤,恍若從未出現過一般。

阮明轉過頭來,問他的曾祖:“為什麽!”

承陽并不說話,望向他的眼神裏有幾分失望神色。

阮明被那眼神看得慌了神,急忙道:“曾祖,曾祖,您聽我說……”

“你越來越叫我失望了。”

阮明霎時心都涼了半截。

“不是的,曾祖,”他喃喃,“我只是想為我兒讨一個公道……”

“你看看他那模樣,像是需要你為他讨公道的樣子麽?”承陽目光微冷。

阮明轉頭,恰巧對上阮文也津津有味投過來的視線,阮文也嬉笑,露出一口小白牙,嘴唇微動做了個口型。

阮明看懂了,他是在說:父親……

他從未叫過他父親。

他只叫他宗主。

阮明一時失言。

宋将離将孟雲池接住了,冷冷睨他們一眼,轉身便抱着人離去。

沒人知道承陽掴的那一巴掌其實救了阮明的命。

遠處看不見的角落裏的一雙冷黃色豎瞳慢慢阖上,收起獠牙,隐匿在了黑暗裏。

孟雲池意識尚且清醒,半道讓宋将離将他放下,宋将離的掌心貼着他的脖頸用靈力替他治療,孟雲池揮揮手示意不必了,啞着聲音道:“不用了師兄,搽點藥就好,不礙事的。”

宋将離仔細端詳了下他的脖子,上面被掐得通紅,不久後紅色散去那裏就會留有大片大片的淤青,他滿臉愧色:“對不起,是師兄沒将你護好。”

“這事怎麽能歸在師兄身上,”孟雲池不自覺的揉了揉額角,“這阮宗主會突然使這麽一招确實叫人防不勝防,師兄也不必介懷。”

他理了理衣袖,咳嗽幾聲,“無事的話我便先回去了,再多的事明天再商議吧,今日此事必然不會善罷甘休。”

宋将離張了張口,半響才道:“……好。”

孟雲池沿小路回了千重樓,擡手在脖頸上布了個障眼法,推門而進,那床上的身影依然在床上安睡。

他輕嘆一聲,走過去斂起衣袖上床,躺在對方身側,原想躺到對方天亮醒來就好,卻不想自己漸漸陷入了深眠裏。

原本熟睡的闵行遠轉了個身,破了他的障眼法,看見那上面一片片青紫指印。

尚未完全收回去的尖牙咬破了下唇,闵行遠無知無覺,伸着手指輕輕摩挲那淤青片刻,将人摟過來埋頭下去,一下又一下的舔着那些淤青痕跡。

孟雲池夢到自己養了只大狗,那只狗特別喜歡舔人。

伸着大舌頭在他的脖子上舔個不行,很癢。

孟雲池往旁邊躲了躲,那狗舌頭追上來繼續舔。

弄得他整晚都睡得不太輕松。

第二日醒來,他發現脖子上的淤青消了。

孟雲池把闵行遠攥在手裏的頭發□□,發了會兒呆,又看了看身邊還在熟睡的人,翻身下床。

盆栽裏的文竹在窗棂外吹進來的風裏擺動,姿态妙曼優雅,夕陽餘晖透過網格狀的窗棂,在牆上印出一欄欄的橘黃色小格子,襯得旁邊陰影處阮明神色不定。

率先打破沉默的是他,“那成華宗的孟雲池,當真是你先去招惹的”

阮文也坐在左邊把玩着茶杯,将之倒扣又翻上來,再次倒扣又翻上來,不停重複。

他把玩片刻,茶杯忽的從桌面上滾落,掉在地上發出一聲碎裂的脆響,在寂靜的房內顯得尤為突兀。

“嗯……”阮文也苦惱的皺起眉來,“好像……是。”

阮明的手指抽搐兩下,“幾日前千重樓那一片狼藉,也是因為你先去招惹他造成的大打出手”

阮文也眼皮一挑,懶懶道:“是呀。”

“你——”

阮文也沒骨頭一般軟下去,整個人趴在桌上,笑道:“我什麽”

“我讓父親失望了麽?”

他着重咬着父親兩個字,瞧見一旁阮明的臉色一僵,複扭了扭身子,尋了個舒服的姿勢,繼續道:“可是在我讓父親失望之前,父親好像也讓祖爺爺失望了耶。”

阮明連神色都木了,半響肩部微微垮下來,臉上有幾分不易察覺的頹靡:“小也,你到底緣何會變得這般脾性。”

“我這樣怎麽啦,”阮文也用手指在桌上畫着圈,“我這樣很好啊,父親不也說過,不論我做什麽,只要我開心就好嘛。”

“但這種時候怎麽能容得你這般胡鬧!”

“嗯”阮文也眨了兩下眼睛,“宗主難道要出爾反爾嗎?”

他不叫他父親了。

阮明神色一頓。

阮文也臉上玩世不恭的神色收起來,變得麻木冰冷,好似完全換了一個人,又好似這才是他真正的模樣。

“你總是出爾反爾,四百一十七年前就是這樣,”他站起來,“你明明早有妻室,卻騙大了母親的肚子,生下我這麽個不該存在的孽種。”

“然後呢”阮文也繞着阮明踱步,“然後你走了,忽然之間就消失得無影無蹤,母親自己一個人把我拉扯大,受了多少街坊鄰居的嗤笑與明嘲暗諷,她不過一介凡人,卻仍是苦苦等了你七年。”

七年時光将一個對未來充滿憧憬與希望,等待心上人歸來的花季少女變成了受不住流言蜚語逐漸精神失常的自閉怨婦。

苦等的人遲遲不來,她在自我懷疑和極度的怨恨下出現幻覺,日漸瘋癫。

“你知道那時候的她像什麽嗎?”阮文也笑了笑,“在我眼裏她都已經不能算是一個人了。”而是一個魔鬼,是業障,是他幼年時期恐懼的源頭。

久等不歸的人變成了怨恨對象,他們的孩子也成了她撒氣的出口。

“父親,”阮文也俯身在阮明的耳邊,用極輕的聲音道:“你知道那時候我到底過着什麽樣的日子嗎?嗯”

他寧願流浪在外餓死,被野狗分屍,也不願意回去面對那個魔鬼一般的母親。

“她把我當成你,多少次将我的頭按進河裏想淹死我,用绫緞纏着我的脖子想勒死我,連我半夜驚醒時都能看得見她執着一把剪刀,站在床頭直勾勾盯着我。”

即使在她清醒後又會驚慌的看着他,好似剛剛那個人不是她一樣,将他抱在懷裏痛哭,一邊哭一邊愛撫,嘴裏喃喃自語的安慰。但他仍然覺得心涼,好像沉入了淵底,再也拉不上來。

“父親,你知道那種感覺嗎?”

阮文也直起身來,閉眼張開雙臂呼吸了片刻,聲音裏有愉悅,“但是我愛她呀,我知道她這樣其實也很痛苦,所以我後來一直都在尋找能讓她不那麽痛苦的辦法。”

我将她殺了。

我在她再一次病發将我按在地上的時候,用石頭敲在她的頭上,一下,一下,機械般的不斷重複着這個動作,直至把她的頭砸得稀巴爛,這樣,她終于解脫了。

他幫她解脫了呀。

年幼的阮文也看着地上那一攤面目全非的迷糊血肉,笑了起來。

阮明只覺渾身發冷。

他找到他時只看見他抱着地上一具血肉模糊的屍體。

“那是誰”

年幼的孩子一邊哭一邊打嗝,伸手擦淚擦得滿臉狼狽,身上蹭了東一塊西一塊血跡,哽咽道:“鄰家的嬸嬸。”

“你的母親呢?”

“母親一年前就病死了,你……嗝……你是誰”

阮明看見曾經的自己對那個小小的孩子伸出手,盡量露出親和的微笑,溫聲道:“我是你的父親。”

我是你的父親。

但他從來不叫父親,只會叫他宗主。

原來在他心裏,自己是個野種,根本沒有所謂的父親。

阮明再也待不下去,幾近落荒而逃。

阮文也望着空蕩蕩的門口,怪笑起來,輕聲道:“懦夫。”

馬後炮算什麽,事後補償算什麽,你的愧疚根本一文不值,只會一遍又一遍的提醒我曾經經歷過的所有噩夢。

可笑。

萊仙門與成華宗産生這樣大的沖突,成華宗衆人早已待不下去,第二日衆人商議擇日便走,于是開始着手準備離開事宜。

要是真的就這麽走了,梁子就此結下,沒有轉寰的餘地了。

阮常山可謂是最急切的,他這個少宗主夾在中間裏外不是人。只能一遍又一遍騷擾般的去找成華宗長老談話,每一次都在對方擺的臭臉色下苦笑着離開。

那邊不行就找這邊。他改了方向,去找宗主低聲勸谏。

宗主狀态低迷。

“父親,這事真的不可取,得将他們留住,緩和與成華宗的關系。”

阮明擺擺手,扶額不語。

阮常山嘆一口氣,實在有些心累。諸如此類的話他已經說了不止一遍,奈何沒有人願意用心去聽,他站起身來,小聲道:“還請父親三思。”說罷告退。

他該做的已經做得夠多了,剩下的也不是他能夠左右的了。

阮綿綿聽聞成華宗衆人要走,有些急切,當晚尋到宗主屋裏來,請阮明将人留住。

“為何”阮明頭疼不已。

“我……”阮綿綿面露幾分羞澀,“綿綿有喜歡的人在裏面。”

宗主皺眉擡頭,“成華宗裏面的誰”

這小女兒一向挑剔,誰也看不上,怎麽會突然就有心儀的對象了且對方還是成華宗裏的人。

阮綿綿的聲音愈發的低,貓兒一般,“孟長老座下首徒,闵行遠。”

又是孟雲池

阮明心頭煩躁,“不可。”

阮綿綿一怔,忍不住擡高了聲音:“為什麽”

“我說不行就是不行。”

“父親!”阮綿綿跺腳,“你們把他們請過來,現在不歡而散他們要走,作為東道主不應該道個歉挽留一下嘛,二哥創下的禍讓二哥去道個歉嘛父親~”話到尾音她又撒起嬌來。

“我是真的心悅闵公子。”盡管對方很冷淡,不理她,甚至無視她,但她就是喜歡,碰面的時候就會心跳加快,控制不了,她能有什麽辦法。

阮明眉頭跳了跳,看見小女兒一臉天真的模樣,只覺糟心不已。

“道歉可以,但你對那闵行遠的想法最好收起來。”

阮文也咬唇瞪他,半響一跺腳,跑出去了。

第二日阮明親自登上千重樓,當着衆多道友的面朝孟雲池道歉,之前那個脾氣火爆一點就着的萊仙門宗主似乎一夜之間疲憊了不少,少有的示了弱。

孟雲池接受道歉,兩方關系霎時和緩不少,答應對方提出的逗留幾日游一游這萊仙門桃花島的提議。

宋将離臉色好了一點點,再見阮明一家人時卻仍是一副無視态度。對方那小兒子害他師弟險些喪了命,豈是一句道歉就能還清的

這對兩家其實都不是什麽好的體驗,卻仍是要假作笑臉釋前嫌的模樣。

都挺難受。

闵行遠揣着袖子在桃林中獨行,半道又碰到一個攔截的不速之客。

此前早已碰到許多次,他動了動眉頭,打算繞過去,對方卻出聲叫住了他,“闵公子。”

闵行遠撣了撣衣袖,垂眸遮住了眼裏的兩分不耐,“阮小姐何事”

阮綿綿面露開心之色,“我找到你啦。”

她道:“今日風滿樓新日開張,有許多新菜品,我尋不到人同我前去,不知闵公子可否賞個臉”

闵行遠見她一臉期待神色,眼角抽動幾下,“抱歉,在下今日還有事。”

阮綿綿臉上的期待變成失落,“這幾日總是遍尋不到闵公子,尋找到了也是用這種理由搪塞我,闵公子這是嫌綿綿煩,要躲着綿綿嗎?”

闵行遠神情未變,只是道:“抱歉。”

“為什麽”她的聲音裏帶上哭腔,“是綿綿哪裏不好嗎?闵公子要這樣排斥我。”

“沒有,”闵行遠幹脆道:“在下已有心上人,還請阮小姐另尋良人。”

“你——”阮綿綿第一次被這樣直截了當的拒絕,眼睛一眨,落下淚來,哭着道:“我不要理你了。”

她哭着離開,闵行遠嗅着空氣中被阮綿綿帶來的香風覆蓋的一絲熟悉氣息,已經細弱道幾不可尋,他煩躁的重新放開神識尋找起來。

找到人後,卻發現對方和巫攢待在一塊兒。

闵行遠更煩了,卻只能躲在暗處暗戳戳的偷窺。

遠遠看見兩人交談時巫攢不小心碰到了師尊的手。

闵行遠磨了磨牙。

幾刻後兩人距離靠近,巫攢擡手在師尊頭上片刻,拿下一朵桃花瓣來。

闵行遠握拳。

師尊看見了,他卻沒将人推開,反而不知和巫攢說了什麽,露出一絲不甚明顯的笑意。

兩人在桃花林下一襯,當真是郎才郎貌。

闵行遠豎瞳顯露蓄勢待發。

交談不久後兩人卻分開了,巫攢說了幾句話與孟雲池道別,随後林子裏只剩下了孟雲池一人。

闵行遠靜待片刻,從林子後面轉出來,假裝剛剛找過來的亞子,“師尊怎的獨自坐在這兒”

孟雲池支頤,擡眸見他笑道:“過來。”

闵行遠像只大型犬一樣耷着飛機耳過去了。

“巫攢剛剛予了我兩壇桃花酒,這南洲的特産,來,”孟雲池翻起一只杯子,執起酒壺倒了七分滿,“嘗嘗。”

闵行遠輕嗅兩下,一飲而盡,從喉間漫上一股濃郁醇厚的酒香,帶着淡淡的桃花味道。

孟雲池眼裏泛上兩分笑意,顯得潋滟,比這漫漫桃林還要迷人眼。

“對了,有樣東西一直忘了給你。”孟雲池在懷裏摸索片刻,拿出一樣墨色的東西來。

那是一塊墨玉,上面盤虬着一條怒目圓睜的黑龍,鱗片雕得精細至極,爪須栩栩如生,騰雲駕霧間帶着股睥睨蒼生的氣勢,赫然就是闵行遠的原形。

闵行遠喉間一睹,默然半響,有些不敢置信:“這是……給我的”

孟雲池又笑:“怎的這麽一副表情,不喜歡”

這是那天初來南洲之時,孟雲池買下的墨玉原石

他嘴唇動了動:“師尊早就……”

“是啊,早就想好了要送樣東西給你,正巧看中這塊原石,想着給你雕副玉佩,”孟雲池身形晃了晃,顯然喝多了,“哪想到最近出了那麽多事。”

闵行遠摸到黑龍背後有些圓潤的弧度,擡頭看向對方,卻發現對方也正在看着他。

“愣着幹什麽”孟雲池笑起來眼睛微眯,好看得緊,“翻過來看看啊。”

闵行遠将玉翻過來,卻見上面盤着一條粗脖子胖頭蛇,正吐着小舌頭,拿一雙黑豆小眼瞅着他。

“哈哈哈哈哈……”

孟雲池笑得差點仰倒,勉強支着桌子穩住身形。

這小黑蛇,畫風實在有些……可愛得過頭了。

正反面對比差距實在過大,好像戰場上令人聞風喪膽的大将軍回家一脫下靴子,腳上卻穿着一雙粉色小豬的襪子一樣。

闵行遠勾勾唇角,将玉小心的揣進懷裏,“謝謝師尊,我很喜歡。”

他過去将人扶住,看對方笑得眼淚都快出來了。

師尊難得有這麽調皮可愛的時候,想……

——想呗,反正也就只能想想。

令人難受的三天時間一過,來參宴的衆位宗門代表已經陸陸續續的走了,成華宗一衆也将計劃提上了路程。他們步上那巍峨豪華的高船,卻顯得興致缺缺。

畢竟此行算不上特別愉快。

有長老見了孟雲池站在船頭看海上風景,搖搖頭,過去與他說上兩句安慰的話,又在心裏嘆息着走開。

畢竟他也委實倒黴了些。

海船破開海面,砥浪前行,滿目眼花缭亂以假亂真的幻陣與海市蜃樓。

鳳玉樓踏階自裏面上來,行至孟雲池身邊,“小師叔現在好些了麽?”

“嗯。”孟雲池面色複雜的看了他一眼。

被拉到滅族的昔日仇人面前參加壽宴還得假裝不認識的給他家人祝壽,這種感覺光是想想都令人牙酸。

也不知道鳳玉樓是怎麽做到這麽久都不露聲色的。

鳳玉樓見對方看自己,順勢露出了個溫和的笑來。

孟雲池目光微頓。

這不是鳳玉樓。

他正要擡手一擊,卻見對方依舊是那副溫溫柔柔的模樣。

手中靈力轉了個彎,擊在了海面上,孟雲池嘆道:“你還在那南洲”

鳳玉樓臉上的笑慢慢收起來,露出幾分從未在他身上顯現過的冷漠:“是。”

也是,那樣的滔天仇恨面前,他怎麽會無動于衷。

“……你去我房間吧,旁人問起就知你我在房內交談,不會有其它人前來打擾。”

也就不會發現,這船上的鳳玉樓只是個傀儡的事情。

那傀儡一怔,複又露出鳳玉樓最平常的溫柔笑意來,只是裏面多含了幾分真心:“是,多謝小師叔。”

遠在百裏之外的鳳玉樓收回心神,站在繁華大街中央,頂着一張平平無奇的臉仰望頭頂上漂浮的上島,目露陰郁狠色。

曾經欠的,現在都該讨回來了。

阮文也支頤在桌上昏昏欲睡,手指有一下沒一下的點着桌面,燭火震顫,細弱的火苗在空中微微晃動。

孟雲池随衆人走了,他也被宗主軟禁在這初音閣裏無法出去。

閣樓旁邊的樹上有悅耳的鳴啼。

阮文也皺皺眉,覺得太吵,伸手在虛空中一握,數十米開外的樹上鳥啼突兀消失,不久後落下一具被捏得面目全非的屍體來,吓住了一名過往的侍婢。

那一聲尖叫讓阮文也眉頭皺得更深,手中的茶杯往窗外一擲,瓷器碎裂之聲乍起,尖叫頓止。

他長腿一擡,搭上桌面,身子靠着躺椅往後仰,眯起了眼睛,一副惬意做派。

朝着面門而來的利器讓阮文也雙手一撐,整個人騰空後翻躲過,銳目望過去,只見一面容普通的青年伏在樹上,正看着他。

“我就說怎麽最近眼皮老是跳,”阮文也毫不在意,撣了撣衣袖道:“原來是有人要來找麻煩啊。”

鳳玉樓弓起身子半蹲下來,一躍而起,身輕如燕卻矯健如豹。

兩人幾乎是瞬間就交鋒在一起,鳳玉樓闖入阮明設下的禁制裏,這原本是為了軟禁阮文也用的結界,闖入在內的人無法動用靈力,只能赤手空拳的肉搏。

鳳玉樓從腰後抽出一把短刃,出手迅捷如風,被阮文也提起燭臺擋下了一部分力道。

铿锵一聲響,燭臺應聲而裂,阮文也順勢後翻躲開攻擊,從桌下摸出一把長劍來,揉身而上,滿臉失控的興奮。

鳳玉樓一躍而上房梁,折起身子去看地上仰視他的阮文也,反手甩出一衆細小銳利的箭狀暗器。

阮文也眼睛睜得極大,右手将長劍反握,一時将長劍使得眼花缭亂恍若虛影,竟将那暗器用劍給擋下來了。

他笑笑,用劍尖将最後一支暗器挑開,正要開口,聲音忽然堵在喉嚨裏,再低頭,只見左腰上插着一柄暗器,整只沒入。

又是這裏。

阮文也咬牙,徑直用手将暗器整個□□,帶起一陣血肉摩擦之聲。

他一個激靈,将玄箭反手甩回去,被鳳玉樓輕輕擡手執短刃格開。

血滴落在地上,阮文也咬牙切齒,“閣下既是存了殺心過來的,又何必遮掩面目,難不成是怕一時失手,錯将自己暴露麽”

鳳玉樓像貓一樣駐在房梁上,靜靜看了他片刻,足下發力,眨眼間便沖到面前。

“呵,”阮文也一邊提劍擋下攻擊一邊說話:“還是不敢麽,還是說,你對自己的能力不自信”

鳳玉樓不為所動,專心致志用手中的刀要将他戳成篩子。

阮文也逐漸吃力,最終失足絆了桌角,一個踉跄摔在地上,再擡頭時脖頸已被一把鋒利的刃尖抵着,稍微一動就要刺進喉嚨命脈裏去。

他唇間帶血,臉上卻沒有服輸的神色,“閣下好武力,在下不敵,實在佩服。”他将沾血的右手往地上一拍,陣法紋路驟起。

這地上竟藏着一個陣法。

鳳玉樓動彈不得,身子被禁锢在原地。

“閣下确實好武力,只可惜五感不怎麽靈敏。”

阮文也又露出一貫嬉笑的神情來,“剛剛是你,現在該輪到我了。”

他的五指劃出一道道流光,糅合成符文,地上頓時光芒大盛,由靈力凝聚成的鎖鏈将鳳玉樓團團捆住,絞緊。

阮文也大笑:“再見啦!”

鎖鏈驀地發力,卻沒有在預料中将陣法裏的人勒成千萬截。

傀儡

阮文也在滿屋炸開的零碎光輝裏匆匆轉身,卻見身後埋伏的人早已蓄勢待發,狠狠揮下手中匕首。

鳳玉樓的眼睛變成紅色,裏面如燃燒了一團熱烈的火,別樣奪目。

阮文也晃神一瞬,只覺胸口微微刺痛,下一秒鳳玉樓被阮明步在阮文也身上的禁制反彈,勉強後退幾步穩住身形,唇邊滲出一點未來得及咽下去的血。

阮明出現在閣樓邊,滿臉怒色,朝鳳玉樓拍出雷霆一掌。

哪想那攜帶萬鈞之勢的一擊還未來到鳳玉樓面前,便漸漸消匿在途中。

阮明臉上的神情忽然一凝。

形勢幾番急轉,院子後面的暗處拐出一個人影,緩步而來。

一步一步,從容緩慢。

那人影站定,身形修長,輪廓深邃,赫然就是闵行遠。

孟雲池在船上望了望碧波蕩漾的海面,總覺得好像少了點什麽。

他背着手踱步片刻,恍然闵行遠自上船起就再沒見過人影,只說自己要在雅間裏休息。

身邊少了個小尾巴,竟然開始有些不習慣了。

孟雲池扶額,本想前去看看他身體如何,又在兩步後止住了腳。

罷了,他應該是真的累了。

別再去打擾他了。

他收腳回了雅間,正瞧見鳳玉樓的傀儡在裏面煮茶,見他來了,抿唇微微一笑,端的是清雅和潤,如春風化雨的解語花,叫人不自覺的生出兩分親近之感。

孟雲池合上了雅間的門,斷絕外面偶爾來往人不經意間投進來的視線。

阮明現在的感覺可謂是驚詫了。

這年輕人他認得,分明就是那孟雲池座下之徒,這修為深淺……竟是連他也看不透

這樣輕的年紀,有可能麽,明明近幾百年都從未聽說過有這番驚才絕豔之輩。

闵行遠的衣袖輕擺,只看着他們,并不開口。連一旁鳳玉樓眼裏都滿是驚疑,神色不定,手中短刃并未放下,防備着在場的所有人。

打破僵持的是阮明,聲音裏帶着幾分不易察覺的冷意:“不知成華宗這位道友忽然出現,護這妄圖謀害我兒的奸佞之輩,是何意圖”

鳳玉樓一擺袖,抿唇尋找機會。

一旁的阮文也忽然出聲,故意叫道:“啊~我想起來了,你那眼睛,怪不得熟悉得很。”

“火鳳一族,”他在阮明身後探出頭來,“埋伏了這麽就為了等這一刻吧,鳳玉樓,我記得你叫這個名字吧。”

“幾百年前那時候叫你逃了,現在果然找回來。”

身份赫然被叫破,鳳玉樓視線停住了,慢慢站起身來,一把撕掉臉上的□□,露出底下的真容來。

阮明眼睛一瞪,竟然又是成華宗的人。

“你們成華宗的人——”阮明怒道:“果然不該放你們走!”

“宗主此言差矣。”闵行遠淡淡道:“我們只是回來讨點東西。”

“什麽東西”阮明皺眉。

“你身後的人。”

“什麽”阮明懷疑自己聽錯了。

“阮文也。”闵行遠面色不變的重複道。

他話音未落,對方的劍鋒已掃到面前。

闵行遠微微側身,輕而易舉的躲開,并住兩指削下一根木枝,以其代劍,與阮明交手起來。

然而随着招式漸趨深入,阮明愈是驚心。

這年輕人現出的幾分勢頭,他竟是已經隐隐壓不住了,且對方尚未使出全力。

阮明果斷收勢,腳步一蹬,身影霎時掠開幾丈開外。

“為何如此針對我兒!”

鳳玉樓眸色冰冷:“你該問他做過什麽事。”

阮明一噎,回頭看了阮文也一眼,對上對方投過來無辜的視線。

“我知宗主護犢心切,”闵行遠上前兩步,“但是自己做下的孽,該自己還,只躲在別人身後這種事,似乎怎麽看都沒臉沒皮。”

沒臉沒皮的阮文也毫不動搖。

闵行遠嘆一聲:“若宗主還不讓步,那我也只好硬搶了,屆時想必大家都不會鬧得太愉快。”

現在就很不愉快,阮明眼皮跳了跳,忌憚闵行遠,卻又不願意将身後的人交出來,一時氣氛僵持。

闵行遠将手中的樹枝一抛,朝兩人走過來,阮明見他不依不饒,神色間藏着幾分狠歷,右手靈力緩緩聚集。

驟起的沖擊餘波震得塵土飛揚,阮明堂堂一代萊仙門宗主,合道大能,被一個小了他不知幾輩的後生一招制住反手扣住了頸間命脈。

他仿佛能看見空中飛舞的塵埃顆粒,變得極為緩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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