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能和姐姐一起睡嗎?
因為這個“落湯狗”的話題,思緒被回憶見縫插針的填滿。
溫逢晚想到了第一次見謝權時的場景。
五年前的蘇市,馬上入冬的季節,昨晚飄了一場夜雨,清晨路面結冰,接連三個路口因車禍封阻。
趕到醫院時,已是上午十點鐘。
司機将車停在路邊,靠近私家車停車點的地方順次并排着兩輛警車。
她下車時沒有多留意,輕車熟路繞開走向急診大廳。
十三樓的急診室門外,三個穿制服的警察圍在一旁小聲交談,他們身邊坐着一個另類。
少年低垂着頭,身上的衛衣濕透,有水珠順着發梢滴落。從瘦削淩厲的下颌流淌至脖頸,沒入衛衣衣領中。
他似乎感覺不到冷。
聽見腳步聲,帶頭的警察小哥迎上來,“你是溫醫生的女兒?”
溫逢晚點頭,說是。目光短暫地移開一下,“請問,我爸爸呢?”
“溫醫生還在手術室,得等一會兒。”
溫逢晚手中提着哥哥沒穿過的秋季衣服,視線重新回到男生身上,“不如,我先帶他去換衣服?”
警察小哥憂心忡忡,看了眼身後的人,悄悄拉着她到一旁,“這孩子意外落水,受驚過度,不太喜歡和外界溝通。情緒也有點過激,你多擔待。”
溫逢晚表面平靜,內心有些崩潰。
她深吸一口氣,轉身朝休息椅走去,停在男生面前,“你叫謝權對吧?我是溫逢晚,你身上都濕了,我這有換洗衣服,你先去換上?”
言簡意赅,溫柔至極,她自我陶醉了會兒,非常滿意。
然而面前的人沒有絲毫反應,氣氛一下子凝滞起來。
溫逢晚勉強維持住自己的表情,擡手輕碰了碰他的肩膀,“你濕成這樣,很容易感冒的。”
掌心碰到男生發頂的那刻,他有了動靜。謝權猛地擡起頭,眼中的冷漠和警惕不加掩飾。
啪的一聲——
溫逢晚的手被無情揮開。手背刺痛、白皙的皮膚泛紅,她大腦宕機,不可置信愣在原地。
兩人的視線對上,謝權冷聲道:“別碰我。”
溫逢晚微微睜大眼,站直身,垂眸對上他漆黑的眼瞳,收了笑,面無表情看着他。
警察小哥走上前,欲言又止。一句“不如還是算了”繞到嘴邊,不等說出口,女孩雲淡風輕收回手,表情恢複起初的溫和,“沒關系,我理解他。”
警察小哥一步三回頭離開。在這一瞬,溫逢晚收斂起嘴邊的笑。
她從包裏掏出紙巾包,抽出一張展開,随後俯身,隔着紙巾捏住男生的臉。她手上的力道很大,像蓄意報複他剛才的動作,“不擦幹淨真的會感冒的。”
在別人的角度看來,女孩正體貼幫少年擦臉。
但謝權卻能親身體會到,鉗制住他下巴的那只手有多麽用力。
溫逢晚的聲音又輕又軟,“跟着姐姐去換衣服,好不好呀?”
謝權直視着她,漆黑清冷的眉眼透出幾分不耐。他開口正欲拒絕,女孩又傾了傾身子,用兩個人才能聽到的音量說:“不然今天,你就和幾個哥哥一起去睡局子。”
謝權記得今天做筆錄的那間狹小的屋子,窗戶緊閉,一盞灰撲撲的燈光倔強亮着。
走進去,多呆一秒都是逼仄難耐。
他扯動嘴角,淡漠問:“換了衣服,就能和姐姐一起睡?”
溫逢晚眉心一跳,并沒打算把自己搭進去:“不可以呢。”
“噢,那你說什麽。”
少年站起身,拎起她擱在腳邊的手提包朝衛生間走去。
聽他的口吻,還挺遺憾的。溫逢晚咬了咬牙,現在的小男孩怎麽回事,連姐姐都敢調戲。
十三層衛生間門口。溫逢晚背靠着牆等在門外,往來的人不多,四下安靜。
但聽不見裏面的響動。莫名地,她腦海中浮現出父親電話裏的話:“你謝伯伯的孩子來蘇市玩,意外落水了,你找幾件哥哥的衣服送到醫院來。”
意外落水。又不是三歲小孩,好好站在水邊還能腳滑掉進去?
溫逢晚細細思考着,突然萌生了一個不好的想法。
距離謝權走進衛生間已有十五分鐘,換衣服哪用得着這麽久。
他該不會是!
不會是——
溫逢晚大腦有些亂,身體快一步走進了身後的衛生間。醫院消毒勤快,衛生間中異味不重,空氣中彌漫着淡淡的消毒水味。
只有兩個隔間,她試着拉了拉靠門的那間。果然,裏面是鎖住的。
溫逢晚咽了咽口水,“謝權,我知道你沒死成很遺憾,但這裏是醫院,有很多人經過,你大概率還是死不了。”
“……”
“不如下次你找好地方,我幫你放風!”
溫逢晚少見的慌了。
像是被她的真情實感打動,門板發出嘎吱一聲響。溫逢晚連忙拉動面前的門板,發現依舊是鎖着的。
那剛才的聲音是——
她轉過頭,對上男生漆黑深邃的眼。他側目凝視她,眼皮懶散耷落,不僅沒死,換上她哥哥的幹淨衣服,反倒更光鮮亮麗了。
空氣中的尴尬在無聲無息流動。
謝權靜靜看向她,眼神清明,“你在幹什麽?”
溫逢晚試圖從他臉上找出一絲輕生失敗的證據來解釋她的尴尬。
然而,少年眉目幹淨,濕漉漉耷垂在額前的碎發被他撩上去,露出眉毛,眉峰高而淩厲,給他溫柔多情的眼型添上了幾分不易接近的冷感。
衛生間就這麽大,她說的話對方肯定一字不漏全聽見了。
于是,溫逢晚實話實說:“我以為你想再死一死。”
“看到我沒事,你挺遺憾?”
溫逢晚挺直脊背,彎了彎唇,“怎麽可能。”
女孩臉上的笑容姣好,讓人挑不出差錯。像反複練習了千萬遍,嘴角形成了肌肉記憶,這乖順溫柔的笑常被她用來當僞裝的面具。
謝權半信半疑:“是麽。”
他一動不動看着她,視線直白不加收斂,帶着審視的意味。
溫逢晚對着鏡子整理了下發頂翹起的幾根頭發。再轉身時,已然調整好情緒。她彎起眉眼,很輕地笑了聲:“沒事就好,不然我會很愧疚的。”
那時候的溫逢晚不曾想過,五年前的那場落水案,會成為她和謝權重逢的契機。高中畢業後,她直接出國念書,只知道謝權在蘇市一中念到高二便轉學去了別處。
他們沒有聯系方式。所以,他現在還念不念書,在做些什麽,她都一概不知。
因為腦中思緒繁雜,溫逢晚沒有睡好,第二天被手機鈴聲吵醒,她微有些起床氣。
于曉聽到聽筒裏傳出的那聲“喂”,懷疑撥錯了電話,反複确認後,“是溫醫生嗎?”
溫逢晚捏了捏眉心,“嗯,是我。”
于曉說:“經過局裏商量,我們打算走協商路線,今天上午我們會把周先生的家屬約出來詳談,希望您能到場。”
溫逢晚沒意見,“我會準時到場。”
挂斷收線後,她打開天氣預報查看今日天氣。梅雨季久違的晴天,終于可以把潮濕的雨傘放到陽臺好好晾曬了。
于曉發來地點。一家警局附近的咖啡廳。
溫逢晚乘地鐵提前到達約定地點,進門時,發現于曉他們更早。
來得人很多,除了負責周連清案子的于曉組,還有心理醫療機構的監管人員。
溫逢晚打過招呼,安靜坐在一旁。
不久後,迎客鈴又響。她低頭看手底下的協商文件,并未留意到由遠及近的人。
直到,旁邊的椅子被拉開,“抱歉,我來遲了。”
溫逢晚仰頭,意識到來人是謝權,出于禮貌,她跟着衆人打了招呼。
謝權坐在了她身側。
咖啡廳的小方桌很窄,他那雙長腿委屈地曲起。溫逢晚默不作聲往右側移動,給他留出足夠寬敞的空間。
周連清的親屬還未到場。桌上的氣氛暫時還算輕松。
于曉撥了撥頭發,忽然想起來,“謝先生,下午你是有工作的對吧?我們争取快一點。”
工作?他已經不上學了嗎。
溫逢晚支着下巴漫不經心想。
“嗯,下午回宜城。如果後續還有需要配合的地方,我會再回來。”
宜城,那麽遠的地方。
于曉了然,目光在對面兩人身上打轉。總覺得他們之前有種莫名的氣氛,“你和溫醫生認識?”
話鋒猝不及防轉到她身上,溫逢晚下意識道:“不認識。”
先撇清關系,才能确保周連清的意外死亡不會牽涉到他。
于曉也沒多問,低下頭去核對資料了。
溫逢晚不确定謝權能不能領悟她的意思,習慣性扭頭去看。
男人斜靠着椅背,側頭直直地盯着她。那眼神,就像看始亂終棄的渣男賤女。
好的,他沒能領悟到。
溫逢晚慢騰騰回過頭,出于心虛,推了推他的玻璃杯:“您喝水。”
謝權扯動唇角,輕嗤了聲,也恭恭敬敬的,“謝謝,我不渴呢。”
細數五年前他們經歷的尴尬,這點小場面溫逢晚還是應付得來。只要當什麽都沒發生就對了。
但謝權卻不想她如意。
當着衆人的面,他慢條斯理掏出手機,似笑非笑地,“不如,就借此機會認識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