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我喜歡你這樣的
尹遇川的長相和他姐如出一轍, 眉眼清冷,有種高嶺之花不可随意采撷的距離感。
視頻接通後,年輕男人湊到攝像頭跟前, “姐姐, 可以看清我嗎?”
溫逢晚沒帶耳機出門,尹遇川那聲姐姐清晰地落進了謝權耳中。他不動聲色偏頭, 覺得偷看別人的手機不太禮貌, 快速掃了眼就收回視線。
尹遇川用電腦端的微信,擺正攝像頭,拿起桌旁的分析圖給溫逢晚看, “代理律師的分析沒有太大問題, 正常情況下你的勝率很大, 就律師所說的最後一種麻煩的情況, 我個人認為是可能出現, 但影響不大。”
溫逢晚手中掌握的證據非常全面, 包括周連清自殺前的診療視頻,以及案發不在現場的證據, 經相關機構核查她的診療方式也沒有任何問題。
就算周落起訴她, 案子轉交法庭, 在收集相關證據這一流程,法官也會以證據不足勸周落選擇私下調解。
溫逢晚了然颔首:“我知道了, 謝謝你。”
尹遇川放下分析圖,語氣鄭重道:“聽我姐說,被告私下找人威脅你了, 是嗎?”
溫逢晚點頭,“這件事我已經弄清楚了始末,但動手的那群人咬死不認。”
“那就奇怪了, 被告人得到消息的速度也太快了。”
尹遇川沒再追問,“姐姐,等宣判了結果,你給我發條消息吧,不然我不放心。”
溫逢晚笑着說好,和尹遇川告別完,挂斷收線。落在肩膀處的那道目光太過炙熱,存在感十足,她轉頭看了眼目光的主人,“今天勝率很大,你完全可以在酒店休息的。”
謝權懶洋洋靠着椅背,瞥她:“行啊,你嫌我多餘了?”
溫逢晚不是這個意思,她只是覺得讓他跟着跑一趟會感到疲憊,畢竟下午還要坐五個小時的車回宜城。
謝權不買她的賬,滿腦子都是電話那端的年輕男人溫柔叫她姐姐的聲音。他嘴唇張了張,無聲重複了遍這兩個字。舌尖有點發麻,比“學姐”難以說出口。
溫逢晚見他定定望着前面,發呆放空的樣子有點可愛。她展開手指在他面前揮了兩下,眼睛彎成月牙,“你別記仇行不行,我沒有嫌你多餘。”
謝權面無表情捏住她的手,腦袋別開,吝啬地留給她一個冷漠的後腦勺。
不過半分鐘,他喉結滾動兩下,極其不自然地吐出兩個字:“——姐姐。”
溫逢晚微微睜大眼,有些不敢相信耳朵所聽見的。那顆黑漆漆的後腦勺緩慢轉過來,男人的五官在晨光的映襯下,顯得柔和許多。
似乎對她的反應感到滿意,謝權僵硬的唇角松開,勾出一道淺淡的弧。
“怪我,”他慢悠悠忏悔道,“當初不該學計算機,該去學法律。”
溫逢晚瞬間明白過來,他在模仿尹遇川的口吻叫她“姐姐”。不過模仿這個對他有什麽好處嗎?
聽見他乖巧喊姐姐,那一刻,溫逢晚心尖像炸開一瓶甜滋滋的橘子汽水。
受益者明明是她。
謝權直勾勾盯了她一會兒,“怎麽,還想我整容成他的樣子?別得寸進尺啊。”
溫逢晚收斂起思緒,平靜問:“你喜歡遇川的長相?還是對你現在的臉不滿意?”
謝權蹙眉,腦海中一閃而過她對尹遇川含笑溫柔的臉,胸口就像堵了堆散不開的郁氣。
又不想讓她看出自己不開心,因為這麽一丁點小事就表現出不開心,他怕溫逢晚會覺得自己麻煩。
謝權仰起下巴,大公無私的樣子,“你不是喜歡他那樣的麽,我就稍微做出點犧牲。”
溫逢晚捕捉到他話中的幾個字眼,不理解地皺了皺眉頭,“我什麽時候說過,喜歡遇川那樣的了?”
謝權沉默,不承認是他用淺薄的兩性情感知識猜測的。
溫逢晚手撐着下巴,目光落在他神情別扭的臉上,聲音很輕,“我喜歡你這樣的。”
謝權呼吸猛然滞住。
頓了秒,又聽她緩慢蹦出一個字:“臉。”
謝權:“……”
祝恒早到片刻,等在法院門口,看見溫逢晚下車,笑意盎然迎上去。不等開口說話,有道身影緊随其後下車。
謝權站在溫逢晚身側,沖他挑了挑眉。
祝恒調整好臉上的表情,“逢晚,我帶你進去。等會兒你不必多說什麽,一切有我。”
溫逢晚禮貌笑了下,客氣又疏離,“麻煩你了。”
案子公開審理,旁聽的人卻不多。李長海的被告方只有他的助理到場,中年男人坐在被告席上,模樣老城,沒有表露出半點懼色。
到了開庭時間,審判長和雙方律師等人員到位,按照流程進行案件審理。
李長海未等周連清自殺案的結果敲定,用損害溫逢晚名譽權的标題吸引觀衆,最後法庭給出的結果是李長海依據原告律師提出的賠償要求,盡數賠償溫逢晚的名譽損失。
在審判長判決宣告前,李長海有申訴的權利,在這一項流程中,倘如他提出周連清的自殺案有疑義未判決,這項案子将可能被擱置。
但李長海不加思索,坦然承下審判長給出的賠償要求,“我對結果沒有異議。”
比想象中的順利百倍。
幾天之前李長海還不是這個态度,他費盡心機找人堵她,私下找麻煩,看起來不像躺平任聽處置的姿态。
溫逢晚帶着滿腹的困惑離開原告席,走到旁聽處,小聲問謝權:“會不會太順利了?”
公職人員離開後,李長海和随行助理走過來,溫逢晚不動聲色思考他的來意,總不會是特意恭喜她勝訴的。
李長海年近五十,臉上縱橫的褶皺昭示着歲月磨砺的痕跡。單是站在面前,無形的壓迫感就令人生畏。
謝權起身,向前一步擋住溫逢晚,不着痕跡護住她。
李長海捕捉到他這舉動,淡笑起來,“謝權,這種小事以後別麻煩你爺爺了,多大的人了,自己和我說就行。”
有腦子的人都能明白他話中的含義。如果不是謝老爺子專門找一趟,李長海可能會繼續為難溫逢晚,其實在他心底,還是不服氣的。
謝權淡睨他一眼,冷聲問:“我和你熟嗎?”
李長海主動解釋:“按照輩分,你該叫我一聲外伯父。”
謝權對他套近乎的舉動無動于衷,聲音更冷,“你忘記對溫醫生道歉了。”
李長海走過來後,沒有正眼瞧過溫逢晚,只把她當成謝權這少爺在外面的女人,聽他鄭重的語氣,一下子又不确定她的身份了。
放眼整個申城,姓溫的不多,瞧着她的眉眼,李長海忽然問:“家父可是溫煦?”
溫逢晚對李長海的觀感并不好。作為一個新聞人,需得弄清新聞真實性再進行報道,為了博話題故意侵犯別人的名譽,事後還不知悔改,态度暧昧。
她涼涼回了句:“是,又怎麽樣?”
李長海驟然笑開,“你父親也真是的,讓小輩攤上這種難處理的案子。以後出了這種事,趕緊和家裏知會一聲,別單獨扛着。”
溫逢晚不以為然,“所以,您的道歉呢?”
李長海沉了臉色,哪邊都不好得罪,不太情願擠出句“對不起”,頭一遭和小輩道歉,面上挂不住,說完就匆匆離開了。
溫逢晚得到了道歉,但感覺不到開心,李長海的歉意和尊重是基于她的家庭,如果她只是一個普通家庭,李長海根本不會選擇道歉。
兩人一言不發走出法院。謝權覺察到溫逢晚的情緒不對勁,擡手輕輕按了按她的發頂,“別聽李長海胡說。”
溫逢晚深吸一口氣,“沒事——對了,謝爺爺怎麽知道這件事的?”
謝權彎唇,“我覺得他在我身上裝了監控器。”
溫逢晚跟着笑,“有可能,你不太好管。”
話音剛落,對面停車道緩緩駛入一輛黑色轎車,副駕駛的門被人推開,中年男人信步走到後車廂,打開車門。
穿着黑色簡單長衫的老人拄着拐杖下車,精神矍铄,氣場雖大,給人的感覺卻和藹可親。
溫逢晚愣愣看着對面,拽住謝權的衣擺,“你身上,真的有監控器吧。”
謝權回申城的事沒告訴家裏,自從模特出道後,他一直不敢回家。生怕謝老爺子拿拐杖敲他背,結果老爺子追到法院門口來了。
謝權下意識往後退了步,尋找可以突圍的途徑。
謝老爺子眯起眼看他,聲音中氣十足,“你以為躲逢晚身後,我就不敢揍你了?”
躲在女人身後,聽起來不像有擔當的男人能做出的事兒。
謝權舌頂上颚,向前走了兩步。颀長的身影擋在溫逢晚面前,她擡頭,目光蹭過男人瘦削的下巴,看見他隐在陰影中的喉結滾動了下。
謝權垂眸,語氣吊兒郎當的,“做男人要有點擔當。”
溫逢晚心跳亂了拍,她悄悄看了眼謝爺爺的神情,又轉回頭,“可是,謝爺爺只想打你一個人,你就別拖上我了吧?”
謝權:“?”
謝老爺子确實想單獨和謝權談談。他讓秘書把謝權押送上車,轉頭笑眯眯同溫逢晚講:“逢晚,我先和這小子算算賬,耽誤你一會兒時間,行不?”
差別對待不要太明顯。溫逢晚忍笑,恭敬回應道:“謝爺爺,我不急。”
謝權臉色更臭,怎麽聽她的意思是——您可以慢慢收拾他,我無所謂。哪有這樣的,他陪她開庭,給她壯膽,遭罪的卻是他。
謝權開始懷疑自我,略帶埋怨地譴責:“只能同甘,不能共苦,溫逢晚你好樣的。”
謝老爺子叫他上車,說了一些家事。謝權左耳進右耳出地聽聽,擺出一副認真的模樣。神情無波無瀾,對于回家幫忙處理家業更是丁點興趣也沒有。
直到謝老爺子問及:“你媽媽給你打電話,為什麽不接?”
謝權坐直身,表情疑惑,“她給我打電話了?”
謝老爺子看他不像裝的,“真沒接到?你媽媽打了幾個電話,說你不接,不放心就打我這來了。”
謝權唇線抿直,不知被哪個字眼觸及到了底線,語氣奚落道:“才幾個電話不接就着急了,用不着這麽惺惺作态吧。”
謝老爺子用拐杖敲了敲他的小腿,“你爸媽今年年底就回國,一家人到時候你想不見也得見。”
車廂中陷入沉寂。謝權一言不發看着窗外,說實話他已經記不清上次見父母是何時何地。為了所謂的家業,他們倆狠心将他抛下,一身輕松地去了國外打拼。
他這個兒子好像只是一個意外,一個包袱,想起來的時候問候幾句,想不起來就随手丢掉。就連那年落水遭遇意外,他們也只是撥冗打來一通越洋電話。
确定他還活着,也懶得飛回國親自探望。
他的生命軌跡裏,養他長大的只有爺爺。
謝權換了個姿勢,腦袋抵住車窗,回頭慢條斯理看着面前的老人。他伸手摸了摸爺爺的白胡子,“老頭,以後別向他們透露有關我的任何事,行嗎?”
等待謝權和謝爺爺談話的空隙,溫逢晚安靜站在樹蔭下,不一會兒車道上緩緩駛來一輛車,車窗落下,露出祝恒含笑的臉。
他笑着問:“逢晚,我送你一程?”
溫逢晚靜靜看他幾秒,擡步朝車旁走去。祝恒嘴角的弧度擴大,主動下車來一側給她開門。手剛觸及門把,就聽溫逢晚淡聲問:“律師費是多少?我現在轉給你。”
祝恒本來打算讓她欠自己人情,壓根沒打算索要代理費用。但此刻溫逢晚一副明算賬的口吻,明顯不想繼續和他有糾纏。
祝恒無奈笑道:“不用了,是我主動要求幫你的。”
溫逢晚剛想開口,謝權不緊不慢走過來,似乎聽見了祝恒所說的話,話中諷刺的意味濃重,“祝律師的主動幫忙,一般人可不敢輕易領受。”
溫逢晚很贊同他的說法,立刻拿出手機準備給祝恒轉賬:“一萬塊配得上你的身價嗎?”
祝恒眼皮一跳,伸手攔截她的動作,“你轉給我,我也不會收的。”
溫逢晚眨眨眼:“看在老同學的情分上,我給你兩萬塊吧,收不收在你。”
說完,便幹脆利落轉賬20000元。随着“叮咚”一聲金錢灑落的聲響,溫逢晚像了卻一件極其糟心的事情,語氣格外輕松:“謝謝祝律師這次的幫忙。”
祝恒難以維持微笑,僵硬地扯了下嘴角。
溫逢晚做完這件事,整個人放松了許多。和謝權并肩往回走,她問:“我們打車回去?”
謝權用審視地眼神盯着她,“你剛才那口氣,不知道的還以為,你把祝恒嫖了。”
溫逢晚對上他的視線,發現他的眉心緊皺,唇線拉直,不太開心的樣子。
雖然平常謝權也是這副不愛理人的表情,但她從細枝末節處捕捉到了他和往常不同的、想藏卻藏不住的小情緒。
她放輕音量問:“謝爺爺真教訓你了?”
謝權:“別故意扯開話題。”
“祝恒幫我訴訟,在一定程度上算是嫖了他的智慧。”溫逢晚認真回答了他的問題,“然後,你可以回答我了嗎?”
女人聲音輕柔,不着痕跡撫平了他心中泛起的波瀾。謝權不想将這種不開心的情緒帶給她,沉默片刻後,反問:“你覺得他那老身板,能教訓了我?”
溫逢晚不解地歪了下腦袋,“那你怎麽一副……被打疼了還不敢哭的表情?”
她拉住他的胳膊,迫使他停下腳步,“謝權,你可以和我說你的不開心。”
自從認識他以來,溫逢晚從未聽他說過自己的煩惱,他比同年齡的男生成熟,好像被打掉了牙也只會和血往肚子裏咽。
太早懂事并不是一件值得驕傲的事情。
所以,她理解他的別扭和小脾氣,也願意去接受他嘴巴壞的不完美。
四目相視,因為距離太過接近,兩人眼中都是彼此縮小的影子。
謝權不自然地抿了抿唇,“診療室才關門多久,你就迫不及待給自己拉業務了?”
溫逢晚一噎:“我表現得很明顯?”
謝權伸出根手指,在她的腦門上輕點了四下:“就差寫上‘我想賺錢’幾個字了。”
溫逢晚彎唇笑,溫溫柔柔的語氣,“我給你打八折,溫醫生身價很高,一般不輕易打折。”
謝權輕笑了聲,“我謝謝你。”
既然他現在沒有傾訴的欲望,溫逢晚也沒追問。回酒店的途中,她記起尹遇川的交代,拿出手機給他發消息。
正編輯着短信,謝權意味不明問:“他大還是我大?”
沒記錯的話尹遇川比謝權高一級,溫逢晚說:“你小。”
“我都已經畢業了,他還在讀書?”
溫逢晚收起手機,一本正經糾正他将年齡和畢業挂鈎的錯誤認知,“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像你一樣,上少年班。”
通往道路另一側的過街天橋需要攀爬樓梯。
謝權比她快走兩步,此刻站在高兩級的臺階上,俯身望向她。高大梧桐的枝葉織成的罅隙抖落一地光斑。
零星的光線落在他的眉梢眼角。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靜止。
謝權用一種輕柔的,近似喃喃自語的音量說:“所以,我也沒有很差勁,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