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三)

正值歲旦,宮中派人将魏離塵接到了都城,舉行慶典。

往年從未有興過這樣的慶典,李碩告訴莫寒生,慶典舉行的原因很簡單,就是為了安撫民心。百姓的日子是越過越苦,再加上邊疆眼看快要掀起戰事,宮中的人卻在日日笙歌,于是他們想到魏離塵,聊以宣告天下——“我們仍有神明庇護”

或許是如今的世道混濁,人們的內心太過于空虛,沒有根柱子充當脊背,便活不下去。

街衢上張袂成陰,魏離塵着盛裝乘坐在轎辇裏,兩旁隊伍聲勢赫奕,而難抵的是人們眼中的死氣。

莫寒生賣力地竄到最外頭,這是他第一次來都城,按理說他是沒機會來的,多虧李碩善心大發,願意帶他一同前往。

李碩經莫寒生開路,輕松地占得好地方,瞥了一眼遠處緩緩邁進的辇車,眼紅開始說起夢話。莫寒生随意聽了聽,無疑是些“等他成了神仙”之類的。

比起其他人的反應,莫寒生更在意魏離塵。他斂眸直勾勾地望向隊伍,稍近些後,魏離塵的臉自然看得也真切,驟然間莫寒生愣住了。

他耳邊依舊聒噪,人群推搡着撞得肩膀生疼,但于莫寒生,這一切倏地變得沒有色彩,沒有聲響,只剩下魏離塵眼中的那抹紅。

很奇怪,莫寒生不知怎麽就想起了第一天見到魏離塵,見到那雙好看的眼睛時的場景。

他記得他當時覺得魏離塵眼中少了點什麽,但是現在他好像知道少的是什麽了——

是光。

明明豔陽普照,卻未能照進絲毫。

魏離塵從辇車邊一人手中接過一把短刀,面無表情地在雙手手心劃開口子,展開臂彎,鮮血在辇車兩邊的道路上淌下印記。

這是他們口中的“血洗”。

人們争破頭地擠上前,其中包括李碩,他們跪在地上用指腹蹭起未幹的血點在額心,嘴裏嘟囔着祈福。

好像都瘋魔了般,所以莫寒生也不正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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辇車在莫寒生面前行過的一瞬,他憑着一股蠻勁沖了上去,撞開幾位随從小吏,踩上辇車的橫木,揚起的一陣微風拂動起魏離塵的碎發。

魏離塵被面前的人擋住陽光,籠罩在了陰影中,他雙眸微擡,流露出幾許意外,語調上揚似是略帶試探:“莫寒生?”

情況危急,莫寒生壓根沒聽出魏離塵語氣的不對勁之處,他很快被人擒住往下拉。其實莫寒生并不知道為何會做出這般的行動,手腳自個就動起來了,他就是見不得魏離塵流血,就是想告訴他一下——

太陽照不進來,那就不要太陽了,換他莫寒生來。

隊伍駐足,尖銳的叫罵聲劃破天際,莫寒生在衆目睽睽下,俯身吻住了魏離塵,如蜻蜓點水,又如亡命鴛鴦。

是他膽大包天,但也僅此一次。

如果比作起莫寒生的前十七年,一定會是茶,平淡夾雜苦澀,到了十八歲這一年,就可以将其比作酒,令人酩酊大醉。

他的心中已經下了很多年的大雨,是魏離塵的出現破開了滂沱大雨,用愛意重新掀起狂瀾。

竟然詩酒趁年華①,那愛意又怎能覆?

國師得知此事氣得直跺腳,下令不準肆意傳播,發現則掌嘴處置。因此村中的人還并未知曉,繼續忙活歲旦的慶祝,他們雖比不上都城的繁華,但仍樂在其中,晚上還會放花燈,辦篝火宴。

“站這麽遠做什麽?”魏離塵說道,“過來。”

廟宇內本還有李碩,對方在臭罵莫寒生一頓後,無奈又憤懑地嘆了口氣,便叉腰離開。

莫寒生猶豫再三,提着心眼挨了過去。

魏離塵伸手撫上莫寒生的臉,細致地摩挲皮膚的紋路,游走到額上微微凸起的部分時,動作倏地一頓。莫寒生趕忙拉開魏離塵的手。

那正是莫寒生刺字的地方,他被處以黥刑——刀鋸割開皮肉,旋即塗上墨炭。罪人的标記一輩子緊跟其身,人人可見,擦洗不掉。

魏離塵略微遲疑,如鲠在喉般嘴唇抿成直線許久,剛想問莫寒生“疼不疼”時,反被對方握住雙手。

“你的手疼不疼?”莫寒生蹙眉盯着魏離塵纏上紗布的手心,語閉不忘貼近唇邊吹了吹。

魏離塵眼圈稍稍泛紅,嘴硬說道:“不疼。”

莫寒生聞言故意使壞捏了下他的手,魏離塵不禁‘嘶’了一聲,沖到天靈蓋的感動瞬間泯滅,臉色随同變難看。

“神仙也騙人?”莫寒生粲然一笑。

“莫寒生!”魏離塵不留情地握拳錘向莫寒生的肩膀,不料适得其反,疼的還是他自己。

莫寒生笑意愈濃,卻也心疼得緊。遠處的村民此刻正沉湎于花燈夜宴之中,歡笑聲幾乎要傳到廟宇內,莫寒生再一次的,偷吻了世人的神明。

唇齒相依,舌間香津潤滑。廟宇的大門不知什麽時候被鎖上了,耳畔連接響起清脆水聲,馥郁的檀香中糅合了淡淡的腥氣,火燭映出兩縷纏綿的靈魂,如同飄零的落葉歸根,融為一體乃新生。

“寒生。”魏離塵面色仍有些潮紅,發絲被汗水打濕貼在臉側,兩人皆坐在床邊,他将腦袋靠在莫寒生的肩頭,“你想開口說話嗎?”

莫寒生一愣,旋即側身拉好魏離塵的裏衣,摟住他的腰把人抱在了懷裏。

“無所謂了。”他小時候是真的很想很想開口說話,奈何時間一長,抹平了許多執念,如今魏離塵又能明白他的心意,那能否開口說話已經顯得不重要了。

“可是我想聽你的聲音。”魏離塵後頭還有一句“想你以後能生活得更好”到嘴給憋了回去。

他不太敢談以後。

兩人趁天色不算太晚,偷溜着再度來到之前的那個河邊,莫寒生将魏離塵從背上放下,注視着眼前的小河,頓感疑惑。

與上次不一樣的是,小河的對面,多出一座紅色的牌坊。牌坊內不是樹林而是看不到頭的黑,仿佛連接着什麽可怕的地方。

“你在原地等我。”魏離塵滿臉正色,見莫寒生不聽話準備跟着他,丢了兩個兇狠的眼神過去。

莫寒生拿魏離塵沒法,擔憂地叮囑有事就喊他的名字,他耳朵靈着,會立刻趕到魏離塵身邊來。

魏離塵過小河時竟是走在河面,鞋上沒有沾一滴水。他悶聲踏進了牌坊內,身影很快便陷在黑暗裏。

關于小河以及游動的光帶的事,莫寒生沒有問過魏離塵一字,對方既然能窺探他的心聲,肯定是知道他的好奇,但魏離塵沒有主動和他解釋,莫寒生便不多問。

他覺得沒準以後哪天,魏離塵心情好了,自然願意告訴他了。

待魏離塵從牌坊出來,他看起來與進去時無異,除了.....臉上的兩道血淚。

“回去搗碎泡在水裏一起喝下去。”他将手中的一株不知名的藍色小花塞給莫寒生。

莫寒生無力地握住藍花,險些掉落在地,小河和牌坊就這樣在眼前漸漸消失。他目光灼熱地望着魏離塵的紅瞳,胸口發悶

他上一刻還在想等以後魏離塵慢慢跟自己講這些事,這一刻,他又迫切的想知道魏離塵方才是去到哪?為何會流血淚?這一株花又是什麽?

所有的疑惑中,莫寒生最想知道的莫非是——

魏離塵那雙紅色的眼睛,究竟能看到怎樣的天地?

作者有話要說:

①“詩酒趁年華”出自蘇轼的《望江南·超然臺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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