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不勝悲
至明四載。
李碩死了。
半年前的一日圓月，村裏幾個壯漢吃酒醉了在樹林裏小便，意外被只長着人臉的猴子襲擊，瞬間酒氣都吓得消散，合力将那只人面猴摁在地上打斷了腿。
第二天村民便發現李碩斷了條腿，正和昨晚壯漢打斷的那條腿相符，并且壯漢中有人說，那猴子簡直和李碩長得一模一樣。
李碩因此遭村民唾棄，說了難聽的話。
“李碩整日想着成神仙，還整了許多奇奇怪怪的巫術，怕不是真的走火入魔了。”
“定是貪欲過度，獸性大發，這是神仙給他的懲罰喽！”
“人變成了猴子，說出去門牙都得笑掉哈哈哈哈。”
“......”
而後李碩就瘋了，當真跟個猴子似的，成天樂樂呵呵，惹人發笑，最後人話都說不利索，只知道爬上他屋前那顆柿子樹，眺望遠方不知在看些什麽。
一位村民偶然經過李碩家時，發現他竟用白绫吊死在了他寶貝的柿子樹上。死樣醜陋，渾身是猴毛，面部紫青，兩眼發白，不知道的還以為本就是只猴子吊死了。
樹幹上僅僅刻下四行字——
是我瘋魔？
不是。
何人瘋魔？
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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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日後，有人在下面補充了一句—
當真不知？
至明六載。
邊疆戰役全軍覆沒，死屍伏地血染泥沙。
天降旱災，民不聊生。
大多數的人一旦到了絕境，什麽信仰呀，秉性呀，通通抛棄，能填飽肚子活下去比什麽都好。
魏離塵的廟宇開始沒人祭典香火，皇宮也不會派人再送東西過來。他們都是用那雙眼睛看，眼睛告訴他們這神明不渡，衆人處于苦難，便只能靠自己，靠自己的那雙手，去搶，去偷。
廟宇內值錢的東西全被搶空，連飯食也不放過，魏裏塵絲毫不在意，披頭散發地坐着，手中握着他常用的發帶，像斷氣了似的。
村民陡然變卦，一個起頭，其他人就紛紛附和，嚷嚷着要殺了魏離塵。
“紅瞳與鮮血相同顏色！一定是他我軍才潰敗！”
“禍害不能留啊！”
“如今落得這般世道，都是因為有了他！”
“殺了他！活埋七日後，放了他的血澆在土地上，來年就會有好收成了！”
魏離塵直到被村民抓住肩膀才緩緩回神，刺耳的喊叫聲裏滿是怨恨，在他耳邊萦繞。
“別吵了。”他的聲音很小，近乎是蚊子在嗡嗡。
村民牢牢禁锢住魏離塵，拖向他們早就挖好的土洞，嘴裏還在不停地喊着，唾沫飛濺。
“別吵了。”魏離塵分貝倏地一高，抱住腦袋嘶吼起來，“我說了別吵了！”
“一個兩個，死得活得，吵個沒完！到底是要怎樣？”
衆人全然忽視了這幾句話，步伐未停下，使勁地将魏離塵丢進了土洞裏，旋即往裏面埋土。泥土肆意地竄進魏離塵的眼眶，随之在紅瞳下化開，口鼻漸漸不見蹤影。
好疼。
好難受。
唯一露出的一只眼睛死死盯着外面，響起的歡呼聲格外惡劣，先前受過魏離塵救命之恩的母女，在無意對上這只眼睛後迅速錯開。
“神明祭祀，換國泰民安！”
什麽神明？
魏離塵眯眼笑了起來，笑這些人真是奇怪。
“鬼...鬼神大人！全部，我的全部都獻給您！我的身軀，乃至我污濁的靈魂！”在最後一只眼睛被徹底埋上前，魏離塵的聲音從泥土的縫隙中鑽出，“我只希望能等我心愛之人回家！”
他從來不是什麽神明，也從來沒有聽到過神明的聲音，只有來自地獄的惡鬼，在他耳邊嘶吼、嚎叫，匍匐在他的腳下想将他一同拉入地獄。
他去慰問他們，去安撫他們，但他們不肯放過他。
為什麽會是他呢？
他明明只是一個普通人。
他甚至不能逃，否則這些奇怪的人會瘋。
就像現在，瘋着逃命一樣。
周遭鮮血迸射，尖叫聲此起彼伏，到最後竟也沒了聲。霎那間土壤破開，魏離塵流着血淚爬了出來。
整個村落安靜到令人毛骨悚然，空氣裏彌漫着濃郁的血腥氣。
他一步一步地踏在血河上，來到村口跪坐下來。
跪坐在，這個至始至終都一片黑暗的天地中。
或是過了很久，又或是過了小會——
遠處渾濁的黃光破曉，浮現出一抹鑲嵌在天邊的身影，魏離塵終于扯開嘴角開心地笑了。
“你回來了。”
——全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