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沅水芙蓉(五)

等到完顏康用了人參果,陷入沉睡之後,李昭明仔細梳理了幾天對方的靈脈,發現這小子資質居然不算差。

唔,看來之後的安排可以稍微調整一下。

既然答應了教完顏康,還是要負責一點,不能随便糊弄。

不過,在這之前,還是要先告知人家長輩一聲吧。

相識以來完顏康時常把自己母妃挂在嘴邊,感情應該是十分要好的,他總不能讓一個母親為自己孩子擔驚受怕。

至于父親......

李昭明微微皺了皺眉頭,完顏康平日裏提及他父親,雖然都是尊敬眷戀的語氣,但是總覺得,态度有那麽一絲微妙。

想到這裏他忽然表情一僵。

我為什麽要跟個老媽子似的管這管那,幫這小子改善一□□質就頂天了。

他目光落在安靜沉睡着的完顏康身上,因着最近受傷,小少年原本圓潤的臉頰都消瘦了不少,上半.身還綁着繃帶,整個人看起來小小一只,可憐極了。

...行吧。

李昭明忽然放松下來。

年少的自己無數次輾轉在鬼蜮之間歷經生死,幾度絕望,一直到十二歲,都只有他一人在煉獄裏沉浮。

那時,他曾奢望過會有人來救他,會劈開那漫漫長夜,拉他逃出那個深淵。

直到最忠心的侍女死在他面前,他方才驚醒,沒有誰能幫他,能救他的,只有他自己。

如今碰到了一個類似情況的小孩,能幫則幫吧。

李昭明低聲道:“願你不似我當年啊。”

他摸了摸沉睡少年的頭,起身離開。

桃花島孤懸海外,盡管它的主人脾氣有些孤僻,但不得不承認,這也是一位再風雅不過的名士。

李昭明尋到黃藥師的時候,他正在桃林間推演掌法。

萬千花雨洋洋灑灑落下來,青衣人的身影在其間若隐若現,一招一式之間都帶着玄妙之意。

而離他不遠的一株桃花下,站着那位着杏黃衣衫的溫婉女子,正癡癡地望着花雨間的青衣人。

這女子的身形,比他前些日子看到的要虛幻不少。

李昭明眉頭微蹙。

“你再堅持留下來,魂魄就撐不到去輪回了。”

馮蘅的目光正專注地留戀在前方的丈夫身上,忽然聽到耳畔傳來一道清越聲音,猛地渾身一震。

“你——”

那不知來路的白衣少年,悄無聲息地來到了她身後。

“人鬼殊途,你魂力喪失,陰氣太重,已經影響到了你丈夫和女兒。”

少年語調輕柔,話中的含義卻讓她如墜冰窟。

“可、可我從來沒有傷害過藥師和蓉兒!”

馮蘅有些慌亂,自她逝去已有十三年,這十三年裏她不是沒有聽過冥冥之中有存在喚她,不如歸去。但她實在舍不得丈夫和剛剛出生的女兒,便千方百計抗拒那呼喚,一直留在家人身邊。

只有時看着丈夫偶爾寥落的身影,看着女兒病中哭喊着要娘親,縱然成了鬼,心裏也是刀絞了一般的痛。

這十三年裏她一直安安靜靜,總以為就這樣下去,陪伴他們到自己被帶去地府就好。

可是現在,這個少年告訴她,她留在他們身邊,竟會害了他們?!

這讓秉性純善的馮蘅無法接受。

若她早知如此,縱是再舍不得,也決計不會留下來了!

李昭明見對方一副受了重大打擊的樣子,有些無奈。

活着的時候,哪裏會清楚陰間的規矩。

話說回來,地府竟然十三年了也沒騰出手來這邊勾魂,這裏的中原是在大亂時期嗎?

李昭明不清楚,不過并不妨礙他給這邊的地府傳信。

他第一次在黃藥師身邊看到這個和黃蓉面貌如出一轍的女鬼,就明白這大抵是他的夫人了。

只是黃藥師自然不可能無故提起他早逝的妻子,李昭明也認為這并不是他能談起的話題。是以馮蘅跟在黃藥師身邊許久,他也沒有開口。

生與死的界限實在是太遠,死去的人永遠無法再感受到人間的春月秋風,再觸碰不了生前摯愛。

執念太重的魂魄可以憑借直覺暫時躲過地府的勾魂,卻阻止不了自身魂體的湮滅。

李昭明原本就打算當沒看見,這女鬼本只想留在自己家人身邊,大概死的時候也沒什麽怨恨,化不成厲鬼。

天下間因執念而強留人間的鬼魂多了去了,每一個都要他去管,那得管到什麽時候,地府又不是吃幹飯的。

但是這位夫人,再不歸去,她本就脆弱的魂體就該飛灰煙滅了。

而并不全是李昭明所說,她的陰氣會傷害到黃藥師父女。

“那我該怎麽辦?”

馮蘅心中慌亂,下意識把希冀的目光投向了神情平淡的少年。

從她第一次見到這少年時,她就在少年明澈眼底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那時她便明白了,盡管少年完全沒有動作,但卻是能看到他的。

馮蘅以為這少年是來帶走她的,心中對他便有了幾分懼怕,是以當時才會下意識躲着他。

“不如歸去。”

李昭明平靜地說。

“可......”馮蘅仍有幾分遲疑。

“你在和誰說話?”

另一道聲音插了進來。

一人一鬼同時回望,正見青衣人踏着漫天花雨,緩緩而來。

黃藥師面色有幾分驚疑,盯着李昭明的目光中隐隐帶着些許期盼之意。

李昭明聳聳肩,說:“你夫人。”

“阿蘅?!”

黃藥師聞言,随着對方的目光,他只看到了一片空氣。但冥冥之中,他覺得那裏應該有人。

“阿蘅......”他的聲音有些顫抖,卻沒有停頓:“這些年,你都在嗎?”

原來那些年午夜夢回驚鴻一瞥的倩影,不是他的幻覺?

馮蘅迎上丈夫的目光,雙目含淚點了點頭,卻忽然想起,丈夫依舊是看不見自己的。

李昭明抓了抓腦袋,心下嘆了一聲。

想了想,他伸出手,在黃藥師眼前輕輕一揮。

黃藥師沒來得及躲開,只見眼前金色靈光一閃而逝,其後,他就看到了站在桃花樹下,含淚微笑的秀美容顏。

這容顏已有許久不曾入他夢中,卻依舊銘心刻骨。

“阿、蘅......”

“只有三炷香時間。”李昭明見夫妻重逢淚眼朦胧,涼涼地補充道:“我剛給地府傳信了,下邊再怎麽忙也會派鬼差上來,想說什麽就快點。”

三炷香?

黃藥師一愣,随機便道:“那也夠了。”

時隔多年,還能再見夫人一面,對黃藥師而言已經足夠了。

李昭明點點頭,立刻跑路。

開玩笑,他才不要留在這裏看夫妻情深咧!

李昭明面無表情想着,有這個功夫不如去叫黃蓉過來,趕在最後還能見她娘一面。

他剛出那片桃林,就撞見了從院子裏慌慌張張跑來的黃蓉。

“昭明哥哥!”黃蓉眼前一亮:“完顏康說,我爹爹身邊跟着一個和我長的很像的人,他說你也能看見,是不是真的?”

李昭明:哦豁,不用他叫了。

“嗯。”他幹脆又在黃蓉眼前招了招手,“你爹現在和你娘大概正在裏面互訴衷情,你要進去看看嗎?”

黃蓉對他忽然的動作有些莫名,卻也沒阻止,聞言很是糾結了一下。

她知道爹爹十分敬愛娘親,在娘親去世十餘年後都一直記得她,這會兒她要是去打擾是不是有些不好......

但是,她從來沒見過她娘。

黃蓉很快就抛開了那點糾結,朝林間而去。

很快,她就看到了桃林深處,站在她爹身邊的那個杏黃衣衫的溫婉美人。

她竟然也能看見了?

疑惑只在心中出現了一瞬,很快就被看到對方和她如出一轍的面容時,湧起的萬般感情推開了。

“娘親——”

黃藥師還沒跟他妻子多說幾句,就見他女兒奔過來,哭的上氣不接下氣。

“爹爹,這是我娘親嗎?”

黃蓉本想奔到那女子懷中,卻撲了個空,這才看清楚,眼前這女子身形已經極為虛幻了。

“娘親,你是蓉兒娘親對吧!”

不到自家爹爹回答,黃蓉已經确定了,眼前這用疼愛目光看着她的女子,是她母親。

“蓉兒...”馮蘅忍不住,虛虛抱了黃蓉一下:“我的蓉兒,都長這麽大了。”

她虛幻的面容流下兩行淚,落在了黃蓉頭頂。

少女似有所覺,擡頭濡慕地望着今生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看見的母親。

“蓉兒,”黃藥師嗓音有些嘶啞,“你娘親,這些年一直都在我們身邊。”

黃蓉哽咽着點點頭,心中攢着不知道多少委屈,在這一刻盡數傾瀉出來。

馮蘅這時候也顧不上丈夫了,她已經感受到了從地下湧起的寒氣,約莫是鬼差來了吧。

黃藥師足夠疼愛女兒,但這桃花島上也沒個女弟子,好些事情,黃藥師是教不了的,她只得趁着還有時間,盡數告訴女兒。

李昭明遠遠地看着一家三口溫馨的場景,眼中少見的失了笑意。

半晌,周圍忽然泛起了寒意,有絲絲霧氣從虛空中滲出來。李昭明伸手,在虛空中拽出一條冰寒的鎖鏈。

“暫時在這等着,懂?”

連着被拖出來的黑白無常瑟瑟發抖,聞言只拼命點頭,哪怕那邊的那個女鬼算是地府多年在逃魂魄,也不敢有絲毫動作。

話說回來,這年頭亂的很,地府在逃魂魄不要太多。

李昭明等她們哭得差不多了,這才慢慢走上前去,明黃衣擺在草地上掃過,沒有留下任何痕跡。倒是被他拖着飄過去的黑白無常,身上的鬼氣将碧草凍得僵硬。

他望着眼睛腫成了核桃的黃蓉,想了想,道:“其實,我倒是有辦法将她留在陽間,不過我不建議這樣做。”

“為什麽?”黃蓉頂着一張哭的稀裏嘩啦的臉,含糊不清問。

“她一直抗拒地府招魂,魂力損失太大,如果留下來,她可能撐不到輪回。”李昭明說:“當然,你要是想留下她,我也可以幫忙。”

就算是如今實力只堪到入洪荒之前的他,也能有辦法把馮蘅的魂魄轉移到別的東西上,留在黃藥師身邊。

只是馮蘅魂力損失太多了,再讓她就這麽消磨下去,早晚徹底灰飛煙滅。

李昭明當着黑白無常的面,面不改色地說着完全違反地府條例的話,讓跟在後面的鬼差苦不堪言,卻不敢表露出來,依舊在後面飄着,當做沒有自己這個鬼。

因為與妻子重逢,波瀾不驚了多年的內心又有些妄想的黃藥師身體猛然一震。

“選哪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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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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崽,你壓根就沒給人選項。

他情緒不太對,也是觸景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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