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玻璃杯裏的熱水,由于正對着空調而涼得很快,也就幾分鐘時間。

在這幾分鐘裏,分別坐在沙發兩端的人,不約而同盯着那袅袅而上的熱氣,任生命流淌,緘口不言。

一段冗長的靜默之後,先開口的是伏城。他用手背碰了碰玻璃杯外壁,感受了一會兒,然後握住杯身,沿着桌面滑送到希遙面前:“可以喝了。”

杯底一路留下薄薄的弧形水跡,像一道連接兩人的橋。可惜轉瞬蒸發幹淨。

希遙看過來的時候,伏城将手縮回,仍舊若無其事地轉着手機。頭發應該是才洗過,蓬松而清爽,在額前乖順彎垂,發旋位置倒有幾根不聽話的,高高豎起,被空調風吹得左右飄搖。

她探身,以很自然的動作拿起杯子:“謝謝。”說話的同時,垂下眼皮,向杯子裏吹了吹氣——還是有點燙。

桌上擺着兩件東西,一張銀行卡,和一串鑰匙。時隔一天,被他原封不動地歸還,反射出客廳頂慘白的燈光,照進眼裏,就好像在沖她說,看,你導的這場鬧劇。

她輕輕笑了一下,唇角彎起。覺得總不能就這樣啞着坐一晚上,于是随口找句話說:“是小魏送你來的?”

伏城聞聲,擡起眼。不然呢,不是你安排的嗎?但也只是這樣在心裏嘀咕兩句,并未說出口,他“嗯”了一下,然後撫上額頭——

可別提那個魏收。

話多的程度完全可以媲美高彥禮,又過分熱情洋溢,導致他現在一想起下午那段難捱的時光,就覺得頭疼。

大概當他是來這兒旅游的,一路上嘴沒停過,掰着手指頭給他盤點旬安的名勝美食,還有一籮筐的小道消息,例如哪個景點可以從後山小路逃票,哪條觀賞路線沒有監控,可以在牆上塗鴉留念……這種無下限的作派,也與那位高姓故人尤為相似。

到了最後,才終于想起那個一開始就該問的問題。等紅燈的功夫,他從駕駛座探回頭來,好奇打量着後座面無表情的伏城:“小帥哥,你跟我老板是什麽關系?”

一位老師,當他自己也不會解這道題的時候,通常的做法就是——“大家四人一組,讨論一下”。九年義務教育讓伏城觀察學習,習得了這一經驗,于是聳聳肩,饒有興趣地後仰身子:“你猜?”

魏收也是人才。一連猜了幾個,都完美避開正确答案,最後,學生還沒讨論出來,下課了,老師解放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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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猛然竄起的一束煙花,将夜空點亮,伏城愣了一下,偏頭看過去。這才注意到外邊人群喧笑已久,适時希遙喝完那杯水,站起身來:“是中央廣場那兒放的。這一片的新商業區剛建好,恰巧今天開業,人很多,過會還有噴泉表演……”

念在伏城第一次來這座城市,便想要帶他出去走走。卻想不通自己為何心虛,好像區區一個邀請,便有多麽暧昧露骨,難以啓齒。

于是斟酌許久,一大套解釋過後,才引出那句,“……要去看看嗎?”

林立的寫字樓外牆屏幕,在夜間綴上缤紛變幻的彩燈,也有的被即将上映的電影包場,循環播放短暫而抓人眼球的預告片。

夏天的夜,說不清涼暖。市中心的路面經過一整天的炙烤,溫柔餘熱向上升騰,又被晚風吹冷了些,滾過人的脖頸手臂,一陣波浪般,恰到好處的觸感。

摩肩擦踵的廣場上,邊緣擺的一圈小吃攤生意很火爆。路過時聽見吆喝,希遙放慢腳步思考,然後微仰起臉,看向旁邊比她高一個頭的男孩子:“想吃棉花糖嗎?”

有生之年,希遙是第一個問他這個問題的人。伏城不可思議地揚了揚眉。

大概她總是不自禁地把他當個小孩,之前都已經買過冰淇淋和巧克力蛋糕,再加上個棉花糖,好像也沒有什麽違和感。

因此沒注意他複雜的神色,等了半晌沒得到回應,她便幹脆拉起他,往人群裏去:“走,我陪你一塊吃。”

細細手指握住他手腕,伏城錯愕跟在她身後,一邊低下頭,看了看兩手交疊的位置。

手好涼。是生病了?

偌大一個粉紅色棉花糖握在手裏的時候,伏城半天才壓抑住把它迅速團成一個小球,丢進嘴裏毀屍滅跡的沖動。

側眼看去,希遙舉一個純白的,正低頭小口啃着,餘光瞥見他無動于衷,擡頭問:“你不喜歡草莓味?”

殷紅的唇角挂着幾絲糖,若有若無地輕飄。看得伏城心有些癢,想伸手拿拇指撚去,但最終還是沒管,擡起手來,也扯了一口:“挺喜歡的。”

高彥禮的電話是救星,從褲兜裏掏手機的動作自然而流暢,掩蓋他大部分的尴尬。沒曾想內容卻是——“大後天上午十點半,旬安國際機場,來接接兄弟。”

陰魂不散。

伏城黑下臉,也不忘嚼着糖:“你來幹什麽?”

電話裏叽裏哇啦啰嗦一堆。剛巧一個煙花騰空而起,炸裂的瞬間,關于他興沖沖的講述,伏城一個字也沒聽見。只隐約聽見最後一點:“……順便再看看你。”

順便。礙于希遙在面前,伏城沒吐髒字,只是斜了個白眼,無情按下Esc:“我還有事,拜。”

一回生二回熟,高彥禮司空見慣,很有眼色:“好嘞哥,那不打擾,哎,長長久久啊!”

饒他之前冥思苦想了一個晚上,終于琢磨出這句多重含義的祝福,自覺非常精彩,此刻一出口,更加得意洋洋,覺得對得起他語文課代表的水準。

而這話也的确收效明顯,昏暗的夜裏,伏城聽完,劇烈咳了一聲。臉上浮現淡淡的紅,一直燒到耳根——不論是針對他哪一層意思。

臨近噴泉表演開始,他将手機震動關閉,丢進口袋。并且暗暗發誓,除非閑得蛋疼,以後再也不接這家夥的電話。

一通電話的時間,希遙已經把棉花糖吃完了一小半。

不知道電話裏對方說了什麽,只是看着伏城紅一陣白一陣的臉色,時而皺眉抿唇,格外青春的味道,覺得有趣。再上移,又看見他被風吹亂的頭發,劉海被掀開,有幾绺沒回到原位,直挺挺地翹着。

她看不下去,便指着自己的額角,向他示意:“這兒。”

那樣喧嘩的情境,怎麽可能聽得清,伏城手還在褲兜沒來得及拿出,俯身彎腰,湊近她的臉:“什麽?”

神助攻的人群推了他一把,一個輕微的前傾,他猛地向前一步,又緊急剎住。好巧不巧,停在一個危險的距離——額頭再向前一毫米,就要觸及她的。

他愣了一下。

他們之間的對視有過很多,晴天,雨天,黃昏,清晨。在逼仄的轎車裏,在學校對面的梧桐下,在別墅彎彎折折的走廊和樓梯角……只不過,從沒有一次是這麽近。

慌亂而無措間,伏城眼眸微顫,想要別開視線,又怕欲蓋彌彰。

天降水流從頭澆灌到底,壓下許多東西,連同他翹起的頭發,和沒吃幾口的棉花糖。

伏城這才猛地驚覺,茫然四顧,周圍的游客也都一同遭殃,一個個跟他一樣,披濕挂雨,成了落湯雞——原來是噴泉出故障了。

再回過頭時,希遙的睫毛上挂着晶亮水珠,頭發末梢打着绺,向下不停滴水。她看着他,眨眨眼睛,一秒鐘後,嘴角肆意上揚,“噗嗤”一聲,憋不住似地,笑了。

像此刻這樣開心的她的笑容,伏城很少見到。

上一回大概都要追溯很遠,那個夏天她高中畢業,穿白色長裙,赤着腳踩在沙灘,一路低着頭,搜尋漂亮的貝殼。

他在一旁堆沙子堆得無聊,便生了壞心思,跑到她近處的海,雙手掬起一捧水,朝她潑過去。

眼見着她整個人被澆濕,卻不惱,撥了撥貼在臉頰的濕發,也俯身,把海水使勁掀在他身上。她的笑聲清脆而響亮,一邊追得掐腰氣喘,一邊大聲喊他:“伏城!你站住!”

想起這些時才意識到,她很久沒叫過他的名字了。不談過去的這些年,就連從高考結束那天開始,這段已經不短的相處裏,竟也一次都沒有。

不知怎麽,忽然有了那麽個啼笑皆非的猜測,伏城試探而猶疑,慢吞吞問:“希遙,你是不是……不記得我叫什麽了?”

一個加工信息的時間,她望着他,又笑起來:“怎麽可能?”這次笑得比剛才還要開懷,雙眼都彎起,鄭重地仰頭,一字一頓:“伏,城。”

廣場中央的噴泉在那一瞬間騰起,細而有力的水流直入天際,被彩燈染色,絢爛而明亮。人群爆發歡呼,希遙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晃:“開始了。”

他卻僵着沒動,半天,才慢慢應了一聲。

那場噴泉可真是壯觀,也昭示着這是平和年代,沒有戰亂,沒有饑荒。

音樂與色彩用來慰藉心靈,慶祝經濟發展,社會進步,而他是萬千人民中的一員,平凡且庸俗,随波逐流,飲食起居。

雖說飽暖思淫|欲,也要怪這夜色太撩人。害他差點就要沖破理智,低頭吻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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