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高姓友人一身人模狗樣的黑西裝,頭上打了足有半瓶發蠟,并配了一雙比頭發還油亮的皮鞋。從機場到達口出來,就徑直往候機人群裏沖,等到貼臉站在面前,伏城才猛然認出這位高端人士。

36度的高溫,這貨襯衫領都濕透,還要打腫了臉充胖子:“今兒還真涼快哈。”

伏城從褲兜翻出最後一張紙巾,不想靠近熱源,一個弧線抛給他。高彥禮就站在路邊擦汗,伏城擡手招一輛車,拉開門的同時問:“去哪兒?”

高彥禮選擇困難,向來不擅長安排行程,以往都是死乞白賴,一切聽伏城的。不過這次,他有自己的想法:“要不帶我瞅瞅藏你那小金屋?你金主在不在家呀?”

意料之中,他被拒絕了。甚至還被孤零零扔在出租車後座,伏城一邊系安全帶,一邊對司機說:“到市中,随便找家麥當勞停下就行。”

高彥禮“嘁”一聲,翻個白眼:“怕的什麽,又不搶你生意,小氣。”

伏城回頭剮他一眼,高彥禮笑呵呵地湊上來,卻不是跟他講話,而是越過他,對司機說:“哎師傅,空調麻煩開大點兒?”

6月中下旬,旬安市進入旅游旺季。上午十點左右的回城高速直接堵死,高彥禮癱在後座,百無聊賴看着前邊計價器一個勁跳字,而他與外界始終保持相對靜止。

實在忍無可忍,扒上前排人的座椅:“晚上有時間嗎?要不要跟我去個好地方……”

伏城滑着手機看籃球比賽資訊,頭也沒擡地打斷:“我有事。”

雖然早知道會是這個回答,但高彥禮還是不高興:“你當帶你吸|毒|嫖|娼?我還沒說去哪,你就拒絕我。”

伏城收起手機,懶得再回頭,就從後視鏡裏看了他一眼。

那晚在電話裏确實沒聽清。但通過高彥禮後來一連發的六條朋友圈,傻子都能知道,他要來旬安給他幹爹徐逸州慶祝生日。

還沒做聲,高彥禮繼續加碼蠱惑:“我自己去多沒意思。今天還多了個美女,你真的不考慮一下?”

打一上車,這段對話就時不時蹦出個敏感字眼。從「嫖|娼」開始,司機有意無意豎起了耳朵,現在這句「多了個美女」,似乎也由此蒙上了層別樣顏色。

伏城注意到他的灼灼目光,尴尬地咳一聲。想解釋“不是你想的那樣”,又覺得會越描越黑,只好假裝沒看見:“你幹爹又娶老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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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所以說“又”,是因為他知道,高彥禮這位幹爹是個情場高手。

市面上普通段位的渣男,無非是腳踏n+1條船,或者搞大女孩的肚子,卻不負責任,人間蒸發。

這位徐先生卻格外不一樣,相較于那些看不到未來的男人,他從不吝啬給人承諾,并且一諾千金,決不食言。反正他有能力給予一切,房子,名車,珠寶,甚至在大多數人眼裏重于泰山的,一張紅紅火火、明媒正娶的結婚證。

可惜,若女人将婚姻視作賽跑終點的紅線,那在徐先生這裏,就頗有些幼稚了。

對他來說,以金錢收買感情,就如同高價拍賣限量版郵票。集郵的人,哪裏是真心喜歡某一張紙片?他想要的是全套,并且這套集完,還有下一套。

僅是高中這三年裏,高彥禮就已經委托伏城替他請過7次假,飛去旬安參加徐逸州的婚禮——更別提像寒暑假這種無需請假的時間,還會有多少次。

本來閉眼都能猜對的,不過這回巧了,還真不是。

高彥禮笑道:“我幹爹有講究的。你看他結那麽多次婚,從來不在6月。”

這句話的深層意思,伏城暫時還沒有那個知識背景去領會。高彥禮也是一語帶過,急着給他揭曉正确答案:“我上回不是跟你說了嗎,我幹爹有個女兒呀!這麽多年我都沒見過,聽保潔阿姨說,長得很漂亮……”

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伏城勸他放棄幻想:“你幹爹都快六十了,他女兒得多大?”

高彥禮歪頭回想一下:“好像還不到三十吧。據說她生日在冬天,那可能是二十九歲半?哎,不大不大。”

考了59.5分的時候,無論如何也得從卷子裏把那0.5摳出來,湊個圓滿及格;現在談起女人,又使勁幫人家壓縮年齡,半歲就是半歲,不許四舍五入。

伏城笑他瘋瘋癫癫,不去較真,漫不經心地點頭:“嗯,還行。”

麥當勞落地窗旁的位置,有兩個人被什麽力量封印,從中午一直坐到下午四點,咖啡續了□□杯,高彥禮硬生生喝到尿頻。

他聲淚俱下,控訴伏城心狠手辣:“怎麽說你也是東道主,我大老遠來看你一趟,就這麽打發我?”

伏城不為所動:“你幹爹家幾點的晚宴,你是不是快該走了?”

高彥禮答:“八點鐘,還早。”随即極度憤慨:“你就這麽盼着我走?”

伏城皮笑肉不笑代替表态:“你不走我走,過會還有兼職。”

高彥禮愣了一會:“你都被那啥了還找什麽兼職,是你金主不能滿足你?”

這種口無遮攔的毛病,此時不治更待何時,随着他最後一字說完,腦袋就狠狠挨了一下子。他“操”一聲,揉着頭蓋骨,一擡頭,伏城若無其事撚着咖啡攪拌棒:“在家閑着也是閑着。”

高彥禮的粉絲濾鏡比城牆還厚,頓時忘記疼痛,五體投地:“哇,這就叫,比你有錢的人還比你努力,哥,你真優秀,我好佩服你。”

伏城準備走,高彥禮想起什麽,趕緊拉住他:“等會!我差點忘了,咱們畢業照洗出來了,你的在我這兒。”

說罷打開手提袋往外掏,伏城低頭看着,忍不住又給他一拳。見面五六個小時了才想起來給他,可見方才那句“大老遠來看你”,裏邊能有多少誠意。

……

店門開了又合,高彥禮啜完最後一杯底咖啡,隔着高大明亮的玻璃,目送伏城出門右轉。他手裏握着卷成筒的長照片,另一手抄兜,幹爽的頭發與衣裳在風中抖動,腿長步子大,看來真是趕時間,急燎燎走得很快。

不由得有些感嘆。

想起高一的時候,他去過伏城家一次。美其名曰是借他的化學錯題本,其實是不想寫作業,借機溜出去玩。

他也是在那天見到了希冉。

未開的啤酒瓶擦過耳際,重重摔碎在身後的門板上,“砰”地一聲炸裂,白花花湧出的啤酒沫與深綠色玻璃片四處飛濺。

他驚駭地擡頭,聽見那個女人嘶啞着質問,為什麽不是白酒。

他完全吓傻,伏城推上他的肩膀,引他轉身:“她今天精神不太行。你先回去,錯題本我明天給你。”

臨出院門時,他回頭看了一眼。伏城蹲在地上,撸起袖子清掃地上的殘渣,一只膝蓋快觸到地面,遠遠看去,像是跪着。

後來忘了聽誰說,伏城之所以記性差,也是小時候被傷過腦袋。

那是一個機緣巧合,讓他這朵溫室花認識到命運殘酷,同樣都是人,為何伏城要擁有此等人生。甚至頭腦一熱,還開始盤算着存錢,如果将來伏城用得到,他就可以傾囊相助。

回頭看來有些好笑,他那幾千塊能幹得了什麽。可他是真心的,一直希望有朝一日,伏城的生活可以變好。

旬安的夜落得很快。傍晚不到七點就已昏黑下去,卻未及夏季路燈亮起的時間,此起彼伏的鳴笛與遠光燈錯雜交織,編成一張焦慮煩躁的大網。

希遙開門走進時,客廳靜得出奇。餐桌沙發與早上走時無異,黯淡的光來自窗外,屋裏沒有人。

她吐口氣,沒有開燈,踢了鞋子,将包挂在衣帽架上。身子陷進沙發的同時,拇指摁動打火機,點燃了一支煙。

第三只煙蒂被丢在茶幾,門外有細碎的聲音,清脆得像丁點閃爍星光。她知道,是他在找鑰匙。

一片漆黑的畫面,伏城第一眼看見的,是她指間明滅的一點猩紅。随即湧來嗆人的濃煙,他捂着鼻子咳聲,伸手去摸頂燈的開關。

驟然明亮的光線,讓希遙偏了偏頭,皺眉閉上眼睛,半晌,才又慢慢睜開。

她還不太适應,眼神有些迷茫。葡萄般深紫色的長禮裙沒來得及換下,她倚在沙發裏,一只手臂橫在腹前,另一只肘便支在這只手上,手腕揚起,煙霧從末端緩緩升騰。

忽然有個比拟,覺得她像一朵玫瑰。并且,是花瓣柔軟萎縮,邊緣已開始幹枯的玫瑰。

聽見她說:“出去了?”

伏城點了點頭,重複不久前她的步驟,關門,換鞋,然後向她走來。這一段時間內,她都沒再開口,不再過問他去了哪兒,以及做了什麽。

沙發一端輕微凹陷,他坐了上去。但沒有占據太大空間,因為希遙斜躺在那兒,也沒給他留多少位置。

她光着腳,腳趾踩在茶幾的邊沿。裙擺從高翹的膝蓋向後滑落到幾近腿根,她也不作整理,只是低着頭,手指夾着煙,湊近唇邊又拿開,默然吞吐着。

幾個動作循環過後,第四只煙蒂出現在桌上。将手探向煙盒的時候,手腕在半路被伏城握住,她一個愣神,随即看見他将她手底煙盒拿起,反複打量:“很好抽?”

她縮回手,身子有些疲憊,很慢地說:“你可以試試。”

不喜歡那些所謂的說教,也懶得去扮演一個苦口婆心的家長。若甘願承受代價,那麽既然好奇,沒什麽不能一試。

伏城取煙的動作不是很熟練。竭力回憶電視劇裏點火的過程,在心裏默默演練幾遍,将火苗湊在煙頭,猛然一吸——

倒是成功點着了。但一秒後,他又立刻丢開,掐着脖子劇烈咳嗽起來。咳得嗓子都有了幾絲雜音,把那支煙塞進希遙手裏,邊搖頭邊說:“還是你來吧。”

希遙默了一瞬,“嗤”地一下,笑了。煙尾送進口中時,微微潮濕,她頓了頓,說:“我還以為你會喜歡。”

伏城擡起頭問:“為什麽?”

他該知道為什麽,可偏要問她。希遙吸了一口,吐字的同時,淡淡的煙也一同湧出——“伏子熠不是抽得很兇嗎?”

伏城冷靜地看去,含過的煙尾上一圈很淺的紅,源自她的唇。那兩片唇瓣開開合合,飽滿潤澤,像暗紅的絲絨玫瑰。

她轉過臉來對上他的視線,溫柔地揚起嘴角:“原來你沒遺傳他。”

……

猝不及防的弓身,伏城一只手臂死死撐在身側。那個動作把希遙吓了一跳,欠身問他:“哪裏不舒服嗎?”

“嗯……”伏城垂着頭,不敢朝她看去。別過滾燙的臉,低聲說,“我去一下廁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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