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陰霾的天令人分不清時刻鐘點,一覺醒來更像是黃昏。

客廳燈開着,牆上的鐘指向八點,伏城從卧室出來路過,站定平望過去。視線越過桌上的外賣早餐,盯着窗外鋪天蓋地的雨點看了一會兒,又回頭,看向希遙虛掩的房門。

她已經走了。

手機屏幕上,各種雜七雜八的未讀飛速掠過,沒一條是他想看的。比如昨晚苦思冥想的那三個字,一經發送如石沉大海,被他委婉拒絕的周茉,至今都沒再理他。

倒是有另外一人,給他發來一連串的求助信息。并在等他起床回複的時間裏,活躍于各個班級群游戲群,積極發起無聊問題的探讨,沒人接茬,又自己跟自己玩起成語接龍。一看就是閑出屁了。

上午九點鐘,航班慘遭取消,又一個手滑買了三天後機票的高彥禮,在死纏爛打征得伏城同意之後,從旬安城北徐先生的別墅直接打一輛車,逐風踏雨沖了過來。

至此,總算得以窺探他心心念念的小金屋。門剛開,一個“哇”字還沒出口,先被無情打斷:“不知道她什麽時候回來,下午你最好早點走。”

高彥禮滿口答應,拖着濕淋淋的雨傘和身軀進屋,随口說:“我在樓下看見你金主的車了。吓我一跳,還以為她在家呢。”

伏城跟在他屁股後邊收拾爛攤子,拿過拖把吸了地上的污水,将他的傘撐開,晾在陽臺。沒功夫搭他的話,等忙完一回頭,剛好瞥見他在希遙房間門口探頭探腦的影。

高彥禮被伏城從卧室拽出來,扔到客廳沙發上。實在是手碎閑不住,伸手從茶盤裏捏一顆糖,一邊展開糖紙,一邊說:“今天沒去兼職?”

伏城倚着牆站,密切關注他的動作。畢竟對高彥禮來說,不小心掀翻盤子和失手打碎杯子,都是常事。确認他暫時穩定,才說:“昨天是臨時替個人,就拿一天工錢。正式兼職還在找。”

高彥禮嚼着糖,“哦”了一聲,若有所思地問:“不好找嗎?還是給錢少?”

以他對伏城的了解和默契,不用問,明明現在生活有保障,還要打工掙錢,那肯定是打算寄給希冉和程秀蘭。一對孤兒寡母,又都是一身的病,生活開銷是無底洞,因此薪水不高的工作,自然入不了伏城的眼。

然而他又想到什麽,當即樂了,猛地一拍大腿:“哎,我這兒倒有份好工作,給錢絕對多。你有興趣沒有,要不要幫你走走關系?”

伏城皺眉以示疑惑,高彥禮神秘一笑:“我幹爹呀,他有家酒吧,最近打算開業。賊高檔的那種,你去過沒?随随便便一瓶酒,就賣五六位數……我給唐哥說說,讓他打個電話,安排你去那打雜吧?”

所謂“唐哥”,大名唐鳴謙,是徐逸州的秘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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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前沒少替徐先生跑腿,給他的寶貝幹兒子挑選禮物,或者提供各種接送服務,一來二去,算是看着高彥禮長大。自然也深知他對徐先生的重要性,于是溫柔親切的大哥哥形象表演得很到位,對于高彥禮不算過分的願望,從來都是有求必應。

好辦是好辦,不過伏城有些猶豫:“酒吧?”

高彥禮又懂了:“我知道,你怕她不高興是不是?你放心,就是端個水送個盤,又不讓你陪酒銷售……”

見伏城遲疑不決,高彥禮頗為恨鐵不成鋼。翻了翻兜,掏出張名片,“啪”地一聲拍在桌上:“怕的什麽,這我幹爹的店,正經做生意的。你不讓她知道,不就行了?”

那張名片,赫然印着唐鳴謙的名字,似乎給這番話增添幾分說服力。可惜敗在了對高彥禮的成見,根據歷史數據,這人越是信心篤定,往往越容易出事。

伏城一時不敢抉擇,便收了名片,含糊說:“我再考慮一下。”

高彥禮不高興地嘟囔“考慮什麽考慮”,卻忽然想起另一件事:“對了……”

這個問題,已經令他輾轉難眠一整個晚上,今天死活要來見見伏城,也跟此事有關。不過他剛才太激動,給忘了。

“……我能問一嘴,你金主姓什麽嗎?”

這事說來話長。由于伏城的始亂終棄,昨天天還沒黑,他就到了徐逸州的別墅。臨進門,在轉角位置看見個女人,背對着他,正拉開車門跨進去。

後來那車就開走了。整個過程不到兩秒鐘,他沒看見正臉,只記住一抹紫色裙角,可細細琢磨起來,又覺得那背影有幾分熟悉。

進去一問才知道,那就是徐逸州的那位私生女。不過聽說兩人相處并不融洽,全無父女情深,能在壽宴前來一趟,已經算她給足了面子。

伏城頓了頓,說:“姓希。”

高彥禮松了口氣。既然不姓徐,那就純粹是他腦洞太大,把自己搞神經了。然而半秒不到,他立刻悟出點什麽,咆哮起來——

“等會?姓什麽?姓希?跟你媽一個姓?你跟她真的是親戚?”

不等伏城回答,他瞪大一雙眼,直挺挺向後倒去:“我靠,兄弟,你這他媽是□□吧……”

天擦黑的時候,伏城終于把這尊神請走了。這場離別讓他求之不得,做戲做全套,從門後拿了傘送他下樓,并希望他讀懂自己眼裏「再也不要來了」的殷切含義。

雨點小多了,但還是密得透不過氣。出租車前燈照射出一道黃色光柱,車門關上,帶着萬分不舍的人緩緩駛離。

伏城身心舒暢,然而你方唱罷我登場,剛轉過身打算上樓,便聽見身後不遠處汽車停靠。駕駛座的男人開門下車,一路小跑着撐開傘,繞過車頭,去拉副駕駛的門。

慕容期那副谄媚的神色,配上他低頭哈腰的動作,活像個伺候皇太後的公公。伏城站在原地冷眼旁觀,等慕容期送她走近,才向前迎了幾步。

兩把傘在半空碰在一起,狹路相逢勇者勝。慕容期臂力不支,眼睜睜看着伏城用傘将希遙頭頂整個罩住,然後往回一勾帶,逼她往他身邊挪步。

希遙被他勾得一個趔趄,于是舉傘那位又伸手扶她一下。她有些茫然,摸摸自己被傘骨刮到的發頂,伏城低頭打量她一番,見沒什麽事,随即飛快掀起眼皮,目光朝慕容期淡淡投去。

一場無聲對峙,慕容期被他盯得心裏發毛。他渾身不自在,想說點什麽緩解尴尬,結果還沒想好,又看見伏城沖他輕蔑地勾了勾唇。

慕容期記得之前在校門口,希遙給他介紹,說伏城是她弟弟。因此現在在他看來,這種充滿敵意的小孩子的挑釁,無非也就是心生嫉妒,不希望姐姐被別人搶走。

他自信不必計較,善解人意地朝希遙笑笑,灑脫而大度:“既然有人接你,那我就先走了。”

臨回身,卻不忘再加一句:“咱們過兩天再見。”

男二號華麗退下,伏城不悅地耷下眼,冷淡地質問:“沒開車就算了,連傘也不帶?”

明明昨天還叮囑他出門拿傘,自己卻不拿,最後讓人屁颠屁颠送到家門,要不是他剛好在這兒,是不是還要請上去坐坐?

越想越氣。

希遙自然不會讀心術。奇怪他情緒激動,但慣于不多過問,只是點了點頭。果然,她的回答不出伏城所料,就連那無辜又柔和的語氣,也如他預見:“早上出門的時候還沒下雨,就忘了。”

孰知一開口,非但沒平息眼前人的怒氣,反而讓他眉頭皺得更緊:“你喝酒了?”

不等希遙出聲,他斜了斜眼,迅速掃過開門上車的慕容期:“跟他喝的?”

一連串的問題,應該是這幾天以來,伏城話最多的一刻。希遙有些驚訝地看看他,過了一會兒,頓悟什麽似地,欲言又止。

有個詞,不太合适。但她暫時也找不到其他的,只好湊合着用:“你在吃醋?”

這話頗具沖擊力,伏城腦袋“轟”的一聲,懵了。他張口結舌,欲作辯駁,希遙看着他反應,輕輕笑了一下:“只是談生意,你不必這樣。”

不必哪樣?她沒說。語言這東西可真複雜,伏城一時愣住,駭異于她的表達,為何在字裏行間留了充足餘地,好像只是認真安慰他不要胡鬧,卻對他胡鬧的起因緣由,無限包容。

一個不自主的意識,他的沖動打敗理智。甚至沒過大腦,全憑本能地伸手,一下子扼住她手腕:“我有話要說。”

夜色彌漫上來,希遙的眼睛被路燈照亮。她表情很平靜,耐心地“嗯”了一聲,做出等待傾聽的姿勢。

伏城卻語塞了。

有兩句話,他想說太久。一句是想問她“為什麽勾引伏子熠”,一句是想告訴她,“我喜歡你”。

可它們太矛盾,争先恐後同時到達唇邊,不是腦海裏乒乓打架的小天使和小惡魔,而是注定你死我活的宿敵——但凡他說了其中一句,就再不可能去說另一句。

冗長的靜止,伏城眼眸顫抖,下不定決心。可實際上,這些天的蛛絲馬跡并不隐晦,他想說什麽,希遙早已隐約猜到。

她倒沒有驚訝不安,想來一切事件總有其原因,難以接受并不能解決問題。不過她不想開口,亦不想向前,只想靜靜站在原處。

或許是喝多了酒有些累,也或許是她并未想好怎樣面對,只好以沉默逃避。可總之,他的心思荒誕又離奇,她心裏很清楚,哪怕他真的勇敢開口,她也決不會同意的。

只是不得不說,他那雙眼睛太過清澈。害她分明已決心要拒絕,卻還是在看向他時,生出一絲細微感慨。

的确未曾想過,有朝一日,她也值得在他眼裏出現。

打破這段沉默的,是慕容期搖下車窗的聲音。他在副駕駛座的縫隙發現希遙補妝遺漏的口紅,透過密密麻麻的雨,運足氣,喊了一聲:“希遙!”

希遙聞聲回神,就要偏過頭去。與此同時,伏城不滿地擡起手,嚴嚴實實攔在她臉側。

成心是要報複,像當初在車上,她擋住手機屏幕時一般,他也擋住了她的視線。

緊接着,慕容期隔着雨簾看見震驚的一幕,瘦高的少年微彎下腰去,吻住了希遙的嘴唇。手中雨傘斜了,若是純色的傘,便會遮住兩人的上半身,唯留傘下對立的兩雙腿,引人遐想。

不過可惜,那把傘是透明的。

半空一聲悶雷,他窺破一段不可告人的秘密□□。別無選擇,只有猛踩油門,狼狽離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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