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噩耗
路琢經常不上課,幾乎每本書都只在扉頁上寫了名字和電話號,新的什麽似的,導致一到期末複習的時候就忙的雞飛狗跳。他打算再做出一輪實驗數據,就先停了實驗室這邊的工作,用考前多半個月好好準備期末。
他每個期末幾乎都是這樣過的。因為他發現醫學院的老師講課,不論講的多麽好,都與書上的東西丁點兒不差,而且考試的難點不在于深度,而在于廣度。
将近100萬字的書本,真正出到卷子上的只有不到百分之一,為了這不到百分之一的考點,學生們要完全消化整本書。而在老師講課階段,往往記住的內容在講新東西時就會忘記,通常是講了新的轉臉就忘了舊的。
所以,懶到沒邊的路琢的複習策略就是把所有的知識擠在一個限定的時間段內,趁還沒忘掉舊的以前就把新的變成舊的。
理解也很重要,但考試時命題人經常出一些動辄七八點的知識,而那些七八點都能理解,奈何就是記不住。
幸好路琢實驗室這邊最後一輪實驗數據已經做了一半。所以在到達複習臨界點前的這幾天,路琢還是十分風流潇灑的,吃了飯就在實驗室裏晃。
至于自習室,那是什麽東西!
楊子湄也蹬鼻子上臉似的天天來。
路琢很苦惱,因為他真的已經把他所知道的尚大小姐賣了個底掉。
楊子湄再三來拜訪的理由卻總是特別充分,比如他想知道尚大小姐經常穿什麽顏色的衣服,借以判斷她喜歡什麽顏色。尚大小姐和班裏的哪類型的男生走得近,用來分析她喜歡什麽樣的性格。
他提的問題總是恰到好處的處于路琢只要留心就會注意到的層面。這直接導致路琢對尚岚岚這個人的直接印象都變得清晰起來。有時候路上偶爾遇到,也會神經質的盯着觀察老半天。
而且楊子湄提的問題往往還不是一次性全部提完的,據當事人自己解釋,是“靈光一閃”突然想起來的。
路琢疑惑道:“你該不會……有別的目的吧?埋雷?水裏投毒?辦公室偷竊?那我可真是給你打了個好掩飾。”
楊子湄則斥責他:“你腦洞真不少。”
好容易到周六,這天早上楊子湄很早就來了,幾乎與路琢前後腳。他到實驗室放了份早餐,就豪情萬丈的宣布:“看我的,去拿下我對象!”
路琢松口氣,特麽終于把這瘟神送走了,雖然是暫時的。
然而不到兩小時他就後悔了。
他家裏打來電話,他的爺爺,三院胸外科老主任路忠泉老教授,早上7點出去活動回來後突發腦梗,在去醫院的路上搶救無效死亡,享年75歲。
路琢一下子就懵了,大腦“嗡”的就空白了,等神智回歸後,急急忙忙扒了白大褂抄起衣服就跑,跑到樓門口才想起來他養到一半的細菌需要在這個時間點記錄菌落的幾個參數,又掉頭往樓下跑。
他心裏十分荒唐的想,交給楊子湄?他能勝任嗎?但他現在懵逼的腦子裏只能想到這個人。
他跑到第四解剖室的門口,卻只看見尚岚岚一個人,他問道:“有個男生來找你嗎?就上周六來的那個。”
尚岚岚十分莫名其妙:“沒有啊。”她還打算說什麽,就看見路琢和火燒了屁股一樣蹽了。
路琢幾步跨到二樓,在樓梯口看見楊子湄從三樓下來,就抓着他重新回到實驗室,不分青紅皂白的交代:“我家裏出了點事兒,實驗室你幫忙看着。步驟我都做完了,就差結果,涉及不到專業,你幫忙記幾個數據就行,你看見……不……這上面都講了……就用這個卡尺……”
任何人,在親人的噩耗面前,大概都會慌得語無倫次。
楊子湄幾乎一下子就猜到了,他打斷他亂七八糟的話,簡潔道:“手機號和微信號告訴我,網絡聯系。”
路琢簡單的道了聲謝,飛快的報了手機號,把鑰匙丢給他就跑了。楊子湄在他背後,不知想到了什麽,露出了個十分古怪的表情。
路琢的父母都是醫務人員,小時候他大部分時間都呆在他爺爺家,那時候他爺爺已經是胸外的主任了。
路琢的爺爺是東北地區第一個将介入治療引進心內的人,因此現在心內的主任對這位外科的老教授十分尊敬。他在炮火紛飛的年代裏行醫,一直到解放,到現代,可以說他爺爺是祖國五十年醫學發展的見證人。
他的爺爺奶奶是同班同學,但他奶奶更傾向于祖國中醫的發展。
他聽她奶奶講他爺爺上大學時候的事。他爺爺還是醫學生時,屁股就沉不下來,吊兒郎當的四處跑。別人每個學期過下來都和死了一回一樣,他每個學期下來還是跟平常一樣,不痛不癢的。
但不得不承認,天賦這東西,說起來十分雞肋,它卻确實存在。
一句天賦,兩個字,能傷了絕大多數不懈努力的人的心。
到實習階段,他爺爺幾乎是技壓群雄。
他課本上的東西記得亂七八糟,卻能對實習階段見過的疾病、實習帶教老師系統講解過的疾病記得分毫不差。一開始進手術室時,他死皮賴臉的要給人家拉鈎,時間久了,就多了個“鈎王”的別稱,借此觀摩了上百臺手術。
拉過一年多的鈎,他幾乎對局解和系解了如指掌,而那兩門課,他考試時是六十分飄過,還有可能是老師多給了幾分。
一步一步沉澱下來的,都成為他的本事。
經常有人動不動就說誰誰誰二十來歲就是個十分出色的主治大夫,那根本就是天方夜譚。
一個醫生的成長過程十分漫長,而一個優秀醫生的成長除了漫長以外,還要多一條,那就是苦。在還名不見經傳時,就要有十分厚的臉皮,能夠在別人的不屑和無視中堅持下來;在同齡人都開始炫業績炫房炫車的時候,要能堅持自己的選擇,從一而終。
醫院工作不看臉,更不看氣質,每一個被認可的大夫,不管他的實際水平到底怎樣,都是在萬人的碾壓中掙紮過來的。
而實際上,三百六十行,任是哪一行都只有一條路最容易走,不是尋找捷徑,不是借得東風,而是——下坡路。
要進步千難萬難,要退步易如反掌。
路琢回到家的時候,他們家一樓那大客廳的中央已經挂起了一個大大的白底黑字的“奠”字。他爺爺靜靜的躺在水晶棺裏,遺照是一張莊嚴的工作照。
這個曾經慣于吊尾稍的醫學生,後來胸外科的帶頭人,帶着一身的本事和光陰流水的故事,終于要與泥土同歸一方。
他終于成為別人的往事。
路琢被人稱為“四娘”,除了因為他的娘們兒身板外,還有一點,就是在戶外溫度低到零下十度以下,路琢的眼淚就流個不停,屬于真正意義上的那種“凍哭”。而他已經許多年沒有因為別的原因而流淚了。
他面臨的是一段人生的終結,路琢在二十三歲上,開啓了“老一輩開始逐漸消失”的人生階段。首當其沖的這個人,是他的爺爺,之後會是誰?奶奶、祖母、祖父……
死亡總是個令人敬畏的話題,也是個永遠不會降低熱度的話題。它和新浪那當事人出錢就能撤銷的熱搜不同,它永遠排在榜單上,關注的人一茬一茬的換,閱讀量卻穩步上升。
而一個人的一生中,迎來送往千百次,卻只有寥寥可數的幾次送給了至親。
路琢在滿室缭繞的香火裏,覺得心裏那些有關醫學院、醫學生、醫院、醫生、醫患糾紛的憤慨如潮水般退去了,一股毫無緣由的悲壯之情充斥整個胸腔。
他也将沿着祖輩父輩走過的路,在那個表面上聖潔如光,實際上寸步難行的學科裏,做一個腳踏實地的“守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