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張渙第二日醒來,見窗外已蒙蒙亮。他一骨碌爬起來,沖出廚房。
糟了糟了,怕是趕不上點卯了。
院子裏胡亂丢着一只鞋與腰牌。他想也來不及想,蹬着鞋撈起牌,不等站穩就跌跌撞撞沖出大門去。
昨夜那傷心欲絕之事,這一覺起來,竟是記不得了。
一路疾走到城外城隍山下,那兒已有零星幾人在張羅攤位。李俊見着張渙一副邋遢模樣,笑道:“今兒怎如此狼狽,莫不是被棗玠趕出來了?”
張渙本已忘了昨夜之事,李俊這一提棗玠,他又全想了起來。他心裏瞬間就堵得厲害,連話也不會說了。
李俊見他不過是玩笑一句,卻惹得張渙像失了魂魄般默然,也着實吓了一跳。但礙着廟會街就要開張,也不好多說些什麽,只能催促張渙去準備準備。
張渙渾渾噩噩到山後小溪梳洗,腦袋遭那冰冷的溪水一浸,也清醒了。
他用力閉了閉眼,只道暫且先将那些雜事放在一旁,待幹完今天的活兒,說不定這問題就自然而然解決了。
這城隍廟會從初一到初三,每日都有舞獅賣藝。在濯陽這個小地方,一年到頭也只有這幾天能見着些雜耍表演,故日日人山人海。這初一人人均到城隍廟拜會,這初二人人無事,倒是都往這山下廟會來,争相擠在戲臺前。
太陽已升得老高,戲臺前也已全是人。張渙站在戲臺邊上,盯着密密擠着的人群,只覺得雙眼一黑,差點兒就要暈倒。
李俊瞥見他那副虛弱模樣,立刻讓輔屋內其他捕快換上。
張渙被扶着靠在椅子上,只覺得眼冒金星。
李俊瞧他那樣兒,想着他昨日午後離崗之時還滿面紅光,今早卻變成這副模樣,昨晚定是與棗玠發生了些什麽。
“可有吃的麽?好餓……”張渙喃喃道。
一旁王捕快遞上幾個包子,說道:“我媳婦兒給我做的點心,我也吃不了這麽多。若是中午被她發現還未吃完,怕是又要遭她責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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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渙聽着,又不知怎的想起了他自個兒與棗玠來。如此,又覺得今兒百事不順,怎麽人人都在他面前提棗玠,逼着他想起那傷心事來。
他卻未意識到,這王捕快還不認識棗玠呢。
他想要拒絕,卻餓得暈,迷迷糊糊吃下幾口,氣才順了。
李俊只道張渙這模樣怕是撐不住這繁忙公事,便打發他回了衙門。
這正旦初三日的衙門,相比平日倒是清閑不少。丁盛坐在輔屋裏,一早上還沒接着案子,卻見張渙提早來了。見他精神不濟的模樣,以為他昨日受了一天城隍廟當值,今兒又受了半天廟會當值,精力消耗沒了。他不禁笑道:“孩子,快來你丁叔叔這兒,休息休息。”
張渙看着丁盛朝他揮手,便如木偶人一般移向輔屋。
“怎麽來得如此早?定是李俊體貼他徒兒疲了,提早送來衙門休息呢。”丁盛說道,心裏發酸,忍不住推了推他的肩,“你這孩子,真讓人羨慕,怎麽人人都疼愛你呢。”
張渙聽着,心裏又是一抽,心道他最珍視之人……并不疼愛他。
他卻不曾細想,這“棗玠不喜愛他”的結論,是從何處得來。
丁盛說這話,也是為了自然地向張渙打探棗玠的消息。于是他似無意般說道:“昨日你走後,棗玠醒來不見你,急得到處找你。讓那樣一個美人兒為你傾心,你小子怎麽做的,嗯?”
張渙搖搖頭。他只道棗玠向來對他忽冷忽熱,弄得他也不知那情是喜愛還是厭煩。
丁盛見張渙一句話也不說,便想一個法子激他一激。
“昨日我見的棗玠,與平日不同,想來是用塗抹妝容的手段改換了容貌。”丁盛故作嚴肅,“只怕他有罪在身,故意隐瞞。我受梁大人之托對棗玠進行調查,你是棗玠親近者,也是調查對象之一。”
這一段漏洞百出的說辭,倒是唬住了此時心神不寧的張渙。他急忙反駁道:“師父怎會有罪?我與他朝夕相處四長載,不曾見他有犯惡之心。”
丁盛見張渙上了鈎,便順着他的話引道:“那他恐怕是為了躲避仇家。你可知他近日有與誰龃龉不和麽?”
張渙想了想,便将樊威騷擾棗玠一事說了,末了又補充道:“但棗玠不認識他,應該不是仇人。”
丁盛暗地裏點了點頭,記下了樊威的名字,又問道:“棗玠與那唐東家,相處得好麽?”
張渙搖搖頭道:“我不知道。師父交租時,我從不跟去。”
丁盛摸了摸下巴,又問道:“你可聽過蓮玉二字?”
“蓮玉……”張渙喃喃,“好像……未曾聽過。”
又好似聽過這二字。想到此,他問道:“可是個人名?”
丁盛點了點頭,又迅速坐直了身子,問:“你怎知是個人名?你可知他是什麽人?他……是男是女?”
張渙被他問住,支支吾吾道:“我猜的。我不知他是誰。”
他見丁盛默然不語,便小心翼翼問道:“蓮玉與棗玠有何關系麽?”
丁盛搖搖頭,對他笑道:“這是另一個案子,想順便問問你的想法罷了。”說着,他站起身:“走吧,夥房要開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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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日頭偏西,廟會人群漸漸散去。李俊打發了手下的捕快們,鎖好輔屋,往城裏走去。
這走着走着,想起他那徒兒張渙,想到他今早那反常神态,只道他真被棗玠趕了出來。如若真如此,他今夜恐怕只能露宿街頭,忍饑挨餓。
李俊自然是舍不得見自個兒帶大的孩子受苦,便想着上棗玠那兒替他說說情。
這孩子氣着爹,被趕出家門的案子,他們衙役也不是沒有處理過。
走到棗玠家,李俊瞧着大門沒從外邊鎖上,便知棗玠此時定在家裏。他敲了敲門,聽得大門裏一陣急促腳步,便等着門開。
門卻毫無動靜。
李俊将腦袋貼在門上,聽着屋裏也沒了動靜,不由以為棗玠遇了險,立刻大力拍門大叫他的名字。
“別叫了。”屋裏傳來悶悶的聲音。李俊聽着是棗玠,一顆心也放下了,說道:“你開開門,讓我來蹭你家飯吃。你是不是炖了雞湯?真香啊……”
門開了,李俊仔細瞧着棗玠的模樣,只見面容與往常無異,只是眼神多了些疲憊。
“你怎不早說,我就做了兩人份的菜。”棗玠說道,又憤憤推了他一把。
“那等張渙回來,我就走。”李俊搬了把兩把椅子到院子裏,躺在中庭曬太陽。
棗玠在廚房忙活,将他晾在一旁。
李俊躺了一會兒,便看到屋頂上有一個鬥笠尖兒。他聽着廚房鍋碗正響得厲害,只道棗玠不會出來,便飛身前去探探。
屋頂那人便是方捕快,受丁盛所托來盯梢棗玠。他見着是李捕頭,以為他也是在調查棗玠,便将丁盛的計劃對他說了。
待棗玠從廚房出來,天色開始變暗。李俊坐在院子裏,看不大清面容。
棗玠這才開口問道:“你可是有事兒與我說?”
李俊點點頭,答道:“後日,丁盛就要去洛陽了。他的那份保文,怕是趕不出來。”
“知道了,那我再想辦法湊一份。”棗玠答道。
李俊仔細觀察他的表情,企圖發現如畏懼、痛苦之類的情緒,卻見他像是毫不在意一般平淡如水。
“張渙今兒差點病倒了。”李俊說着,果然見棗玠變了臉色,于是抓緊問道:“你可知發生了什麽?”
棗玠搖搖頭,側過臉去。李俊瞧着他眉毛聳拉下來,似乎是悲傷模樣。于是試探問道:“你們争吵了?是張渙去洛陽之事?”
棗玠又搖頭。
李俊嘆了口氣,知棗玠此時定是不想與他說話,只好閉了口。
兩人就這麽幹坐着,眼看天已全黑,聽着鄰裏也收拾了碗筷準備入睡,張渙還是沒有回來。
“你還要等他麽?午後衙門當值都得酉時才結束。”
“可這酉時也過了,他怎麽還不回來?”棗玠面上焦灼,只覺得坐立難安。他擔憂着張渙的安危,又憂慮着若張渙此時真回來了,他是該避着他,還是如往常那般迎他。
“你身子虛,先把飯吃了。”李俊說道。見棗玠要搖頭拒絕,又說道:“我去找那混小子,你在這兒守着,莫讓他回家時無人應門。”
“只好如此。”棗玠坐下,又起身叫住正要出門的李俊,說道:“你先等一等。”說罷,走進廚房搗鼓起來。
李俊見他将那飯菜放入一簡易食盒中,連忙擺手說道:“我還不餓,不用替我準備這些。”
棗玠瞥了他一眼,将食盒塞到他懷裏,說道:“你若是見着張渙,替我給他,別讓他餓着。”
李俊見他如此關心張渙,知這二人之間定只是些小矛盾,也許明日他們又如往常那般友好了。
這般想着,也放心下來,面上帶着笑,接過食盒出了門去。
棗玠長舒一口氣。
這李俊倒是幫了他個忙。他只道張渙嫌棄他,卻不知還願不願意吃他做的菜。如此便讓李俊替他去試探,就算那孩子真的不願再與他扯上關系……他未親眼所見,便能裝作不知。
棗玠往爐子裏加了一塊炭,炭火烤着鍋,鍋裏溫着半只雞熬成的雞湯。
昨日張渙回家就喊餓,自己還讓他等了許久。今兒先熬好了雞湯等他回來,他卻遲遲不回。
棗玠看着窗外漆黑的夜空,心中升起一股不詳預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