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李俊提着食盒,先是走到了衙門,卻見門內燈火暗淡,僅剩幾個整理信件的捕快。他上前問道:“遇着張渙了嗎?”
那衙役答道:“與丁捕頭一塊兒走了。”
李俊滿臉疑惑,猜是張渙不敢回家,就找上丁盛,打算借宿呢。
如此想來,只道自個兒帶大的孩子,如今反而與那沒見過幾次面的丁盛更親,心裏也有些不平來。
此時,他倒是能理解棗玠将那混小子趕出來的心情了。
李俊又趕到丁盛家中。站在門外,聽着裏邊熱熱鬧鬧,丁盛那大嗓子吵得他耳朵疼。他知這位多年老同僚并無家室,心道今兒來了如此多人,莫不是弟兄們都背着他聚會?
他敲了敲門,聽得丁盛那嗓音近了,接着門被打開。
“李俊?來,進來一起坐坐。”丁盛只是愣了愣,将李俊請進屋。
李俊進屋後,見屋內擺着個桌兒,桌上菜肴許多,桌邊坐着幾個人兒。
李俊一眼看到了梁知縣,立刻彎腰行禮。待直起身子,便看到坐在一旁的張渙,見他臉上帶着笑,眼裏卻滿是茫然,于是問道:“這是……?”
丁盛解釋道:“我與張渙後日便要啓程,尋思着明日得好好準備,就在今兒聚一聚。我們正聽梁大人講洛陽風土呢。”
張渙點點頭。
李俊看着這滿桌的菜,問他道:“吃過了麽?”
張渙答道:“吃了。”
李俊點點頭,說道:“那便好。我聽說你沒回家,擔心你遇了險。如今見你好好的,我也就放心了。”說完,對着這一桌人道了別,往大門走去。
丁盛一把攬住他,說道:“唉,怎好讓你白跑一趟。一起坐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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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俊舉了舉手中食盒,說道:“我還有事呢,失陪了。”
張渙看到那食盒上的花紋,心中一動。
那是棗玠繪制的風格。
李俊快要出門時,張渙突然叫住了他:“你替我與棗玠說一聲,我……我今晚不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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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俊回到棗玠屋前,掂了掂手裏的食盒,遲遲不敢敲門。
方才他想與張渙說清楚,說那棗玠已經不生他的氣,正在家裏巴巴等着他回去吃飯。卻沒想到梁大人竟也在場,這讓他怎好開口。
張渙今兒不回家,怕也是以為棗玠不讓他回去。
這陰差陽錯之下,那兩人如何才能和好?
李俊想着,索性蹲在牆角,将食盒裏的菜肴吃了。
待收拾好一切,他敲了敲門。
棗玠見他一人回來,忍不住往他身後瞧,問道:“張渙呢?”
李俊說道:“我方才在衙門見着他,說是有案件要處理,今晚不回來了。”
他将空食盒交給棗玠,又說道:“我去的時候他快餓壞了,多虧了你想得周到。”
棗玠面上一喜。他又問道:“你可和他說這是我做的了麽?”
“說了。我知你倆在鬧矛盾,擔心他不領你的情,等他吃完才說的。你猜怎麽着,那混小子感動得眼淚都出來了。他聽我說你等着他,還叫我催你吃飯,免得你又病了。”
李俊将他那唬人的功力全使了出來。
果然,棗玠方才還死氣沉沉,聽了他的敘述,又笑意盈盈,快步走到廚房熱菜。
李俊不禁松了口氣。
一口氣突然在喉嚨裏卡了一下,變作個飽嗝吐了出來。他吓得捂了嘴,生怕被棗玠發現。這又連着吐了幾口,腹部如抽搐一般往上送氣,止也止不住。
碰巧這時棗玠端了飯菜出來,說道:“你也餓了吧。我這有一鍋雞湯,一人也吃不下,你替我吃掉一些。”
李俊本想拒絕,卻見棗玠要獨自一人歡歡喜喜吃這初二的餐食,心下恻然。
如此蒙騙棗玠,又看着這不知情的被騙之人因此喜悅,李俊心裏泛起一絲同情,便也坐了下來,說道:“那便給我盛一碗雞湯吧。”
李俊喝下一口湯,一個嗝又被擠了上來。
棗玠笑他道:“怎麽一口雞湯就飽了?”
李俊迎合着笑,心道好險,還好這棗玠是樂得傻了,若他還如方才那般對張渙憂心,定會懷疑自己在張渙之事上說了謊。
等從棗玠家裏出來,李俊才松了口氣,默默回自個兒家裏去了。
棗玠聽得他走遠了,才走出大門,見着牆角新落了粒米。
如此便确認了方才內心的猜想,這一顆存着僥幸的心也涼下來。
果然,李俊方才所說的,都是唬他的。
張渙怎可能還願意與他扯上關系?如今竟是連家也不回,怕是真要與他斷了幹淨。
此時已快到深夜,他又能如何?再麻煩李俊将張渙叫回來麽?他如何能再給李俊添麻煩,那張渙……又如何喊得回來?
他回到廚房,将那空食盒拿在手中看了又看,一狠心,将這木頭扔進爐子裏。
這剛扔進爐子裏,看着那食盒變得焦黑,他又後悔了。
這可是他今日才去劉木匠那兒買的,是按着張渙平日食量挑的大小。他還嫌太素,繪了枝碧桃花,與一對喜鵲兒。
手忙腳亂将那焦黑了大半的木盒挑了出來,放在竈臺上,又取了水來撲滅那火。
棗玠顫抖着手,拾起那木盒,小心翼翼擦着那水珠。只見那喜鵲被燒掉一只,幸存的那只也滿臉灰黑。
見那幅有着吉祥之意的畫遭他毀了,不禁心疼,輕柔地撫摸着灰喜鵲,喃喃到:“可憐的鳥兒,是我害你失了伴兒,又害你如此狼狽。你且忍上這一晚,我明日給你補畫上。”
他将那食盒收到店裏,小心存放着。
回屋前,又在大門前停留良久,不知在等着什麽。
那門鎖被他開了又鎖。這不鎖,又怕夜裏進賊;這要是鎖了,若是張渙夜裏回來,他又怎進得來?
猶豫了許久,他終是沒有上鎖。
回自個兒屋裏,思索了一陣,最終只是将屋門鎖了。
昨日弄破的窗戶紙,也被他糊好了。想到那被張渙藏在床底的漿糊與窗戶紙,知他定是想誘自己與他同房親熱,卻不料……昨夜竟以那一刀兩斷的形式結束。
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無法入睡。窗外風聲一響,以為是張渙回來了。待仔細一聽,卻又毫無動靜。
迷迷糊糊到了第二日早晨。棗玠推開屋門,喚了幾聲“張渙”,依舊是無人應答。
這還是那孩子首次徹夜未歸。
棗玠知道,這定是張渙對他的報複。這故意的疏遠,就是想要讓他這般擔心、痛心。
他自以為輕蔑地扯了扯嘴角,心道這般拙劣的報複手法,也只有那小孩才會用。他比那孩子大上一輪,怎會被這稚嫩的手段傷害。
讓張渙厭惡他離開他,也在他的計劃之中,他應該高興才是。
但他怎麽笑不起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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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渙蹲在屋頂上,看了看頭頂的烈日,又伸長脖子往城門方向瞧去。
這正午都快過了,棗玠怎還不來?不是說好今日……給他送飯的麽?
輔屋後邊坐着王捕快和他那媳婦兒,兩人抱着食盒又挨在一起。張渙自覺地背着他們,雖清淨了眼睛,但那菜肴的氣味勾着他的饞蟲,那兩人之間的柔聲呢喃更讓他內心焦躁。
莫非棗玠還是不願見他?
張渙只道自個兒的想法沒弄清楚,也因此不知如何與棗玠相處,故不敢去找棗玠。他只能盼着棗玠先想明白這其中道理,先來找他。
“換班換班。”
李俊看着張渙那呆愣模樣,知他還不敢回家,便試探着問道:“你今日還回不回棗玠那兒?”
張渙答道:“得收拾東西,要回的。”
李俊拍了拍他的肩:“莫要這般拘束。棗玠昨夜還在家等你回去吃飯呢,看來已是不氣你了。你好好認個錯,他定會原諒你的。”
張渙心道:連他自己也不知自己錯了哪兒,何來認錯一說。
想要争辯,卻又住了口。這若是要争辯,怕是得将他與棗玠的糾纏說明白。
聽李俊的說法,棗玠似乎對他态度有些緩和。說不定他今晚……能趁機與棗玠重歸于好。
這般想着,心裏卻沒有喜悅。似乎也有些歡喜,卻又被那不知名的情緒沖散了。
他連自個兒對棗玠是何感情也不清楚,兩人即使是和好了,也只是表面。
那熟悉又未名的情緒,仿佛一塊怪石塞在胸口,硌得他難受。若是不将這石頭除去,他便坐立難安,心神不寧。
李俊本以為張渙也會如棗玠那般,聽着對方态度放緩便會喜笑顏開,卻不知這張渙為何依舊是這副神态恹恹、魂不守舍的模樣。
李俊正想詢問,不料輔屋外邊一陣嘈雜,他只好收起心思出去查看。
張渙領了一個饅頭,在牆角蹲着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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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着初一時,張渙還是盼着快些收工,好回家見棗玠。如今不過才過了兩天,他又願那日頭落得遲些,好讓他在外邊多待一陣。
“喂,你小子還不走?”
李俊見張渙如木雕一般坐在屋頂,只道這孩子向來一收工就跑得快,今兒磨蹭許久,是有煩心事。
張渙順着梯子爬下來,又一腳踩空,咚地摔在地上,他卻像是感受不到疼痛一般站起來,輕輕拍了拍灰。
這回家的路上,無論李俊說些什麽,他都聽不進去。
李俊擔心他走着走着翻進溝裏,一路看着他進了家門,才安心離去。
這張渙推開大門,見門沒鎖,便提高了警惕。進了院子,又聽不到一點動靜。
他只道自己一夜未歸,家裏怕是遭了賊。他驚慌不已,喚了幾聲“師父”,卻沒得到回應,便沖進屋裏尋人。
他推開兩間卧房門,又奔向廚房、庫房、茅房,都沒有見着棗玠的身影。
還有最後一屋。
張渙站在前屋店門前,顫抖着手輕推那門。他心跳不已,祈禱着棗玠只是在裏邊睡得沉,而不是……而不是一具僵硬的屍體。
門被從裏邊鎖上了。
“師父!師父!”張渙用力拍門大叫。
棗玠在店裏捂着耳朵,仍然被他吵得腦袋疼,于是也叫道:“別吵了。”
從張渙進大門始,他就放下了手中正補繪的食盒,聽着他的腳步聲、衣物摩擦聲,只覺得心癢難耐,恨不得到他面前,與他好好親熱一番。
心裏卻擔憂着,怕張渙見着他就厭惡地皺眉,或者是狠狠将他推在地上,決然地轉身離去。
這矛盾之下,他在窗戶紙上戳了個小洞,偷偷看着那心上人。
這便如他倆相互表露心跡之前,他一貫做的那般。只是那時的偷窺,知道張渙還暗自喜愛着他,內心多少有些竊喜;而此時再如此偷看,竟也讓他嘗到了些許那暗自喜愛的滋味。他只道張渙是不會再與他親近,這份暗自喜愛也只能自個兒吞下。
那張渙此時聽到他一如往常的聲音,不争氣的心又雀躍不已,跳得面上繃不住笑容,嗓音裏帶着笑意:“師父你慢些忙,飯我去做。”
棗玠聽着他腳步歡快朝那廚房走去,心裏也不禁疑惑。
昨日還不回家,今兒怎又如往常一般熱情了?張渙對他,究竟是喜愛還是厭惡?
他只覺得心焦不已,只道這心上人反複無常的态度,實在是折磨人。
這也許……也是那孩子的報複吧。張渙一定是學着他,用那忽冷忽熱的情感,讓他內心飽受煎熬。
“我做你師父,竟讓你從我這兒學了這些東西……這便是我作的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