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出氣

“棗玠——”

張渙猛然驚醒,從床上彈起。

一旁睡着的李俊翻了個身,迷茫睜開眼,雙眉緊皺。

這小子發現棗玠走了後,他已經不知是第幾個晚上被他吵醒。

想要斥責,卻見他滿臉淚痕,不禁心軟。責備的話語到了嘴邊,又只剩安撫。

只是那第二日,張渙便說不好繼續叨擾,要回家裏住。

張渙傍晚回家,掠過那積雪,落在廚房。午間休憩時,他買了些菜,都在此時煮了。

竈臺的熱氣升騰。屋頂的雪融化,如落雨一般順着屋檐淅淅滴落。

張渙如往常那般支起小桌,将菜一個個擺上,又盛了碗飯,坐在自個兒座位上。

他看着對面空蕩蕩的位子,只覺得心裏空了一塊,喉頭梗着一口氣,連這滿桌的菜也吃不下了。

他端着碗,坐到棗玠的位子上。如此,棗玠座位上有了人,便如棗玠本人也在一般。

從這個角度,他可以透過廚房門看到院內光景。

原來棗玠每日吃飯時,眼中所見景致是這般模樣。

明明是熟悉的景物,如此換了角度一看,又覺得十分陌生。好像一切都是新的,他沒見過的。

是了……若是在往日,自個兒坐在棗玠對面時,那龐大的身軀定會牢牢擋住他的視線,充滿着他的瞳仁。

如此想着,眼前竟浮現出自個兒那狼吞虎咽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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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心中一股莫名沖動,不知這突然的情緒從何而來。似乎他正在此刻,感受着往日此處,棗玠的心情。

他忍不住學着記憶中棗玠的模樣,對着那虛空的位子,柔聲勸道:“多吃一些,莫要像我一般瘦弱,遭、遭人……欺……”

他哽咽得說不出話來。

這話語傳到自個兒耳邊,便如棗玠真在他身旁,用那體貼憐愛的語氣勸他吃菜。

這樣愛他的棗玠,被他弄丢了。

他攥緊手中筷子,捏得滿手心的汗。最終顫抖着手,将筷子擺在碗沿上。

巨大的孤寂感襲來,他一時承受不住,顫抖着縮起身子,蜷在地上掩面痛哭。

地上的灰沾了滿身,又混着面上淚水糊了滿臉,他如在那泥地裏滾了一圈兒一般狼狽。

哭得累了,又在地上躺了一會兒,覺得腹中空空,便起來将那飯菜吃了。

走出廚房時,他瞥見一塊積雪染了桃色污漬,不禁蹲下身去查探。

他記得是之前那胭脂水,好像就是挂在此處。擡頭望去,沒見着那屋檐下的袋子,只道是棗玠取了下來,不知作何處理了。

可能……是扔了吧,畢竟是他這個外行瞎做的,恐怕連脂膏也成不了。

那滴落在地上幹涸的胭脂水,平日混在漆黑的地上,不曾讓人注意。如今大雪過後,它被這雪水浸潤許久,竟将雪染紅,如此出現在眼前。

這是……他與棗玠曾生活于此的證明。

張渙忍不住伸手去撫摸那紅雪,抓起一把放在掌心護着。那雪很快融化,成了一灘淡淡的紅水,順着他的指縫淌下來。

為何他總是如此?總是想做什麽,偏偏做不成什麽。

他無力地垂下手,一時間也無意動彈,更沒了那攀爬屋頂的心思,便搬個椅子坐在廚房門口,靜靜看着這院子。

今日是大晴天。此時正值傍晚,暖黃的夕陽照在庭院裏,照得雪地一片金紅,如夢如幻。

如他不小心打翻了那桶胭脂水,将這天地都給染紅了一般。

若是在往日,棗玠知曉那晾了幾日的胭脂被他倒了,一定會氣得打他,卻又舍不得下重手,只是如那貓兒撒嬌一般捶他幾下。

想到此處,他不禁嘿嘿傻笑出聲。

笑着笑着,又覺得胸口一陣悶痛,眼皮酸澀。他縮起脖子,用力眯了眯眼,擠出那殘存在眼眶裏的淚珠,才覺得好受些。

日頭很快落下去,這人間迅速失色,變得一片灰白。

張渙心裏發慌,到店鋪裏點上一盞燈,又小心翼翼關好門,回到他廚房門前的椅子上。

店鋪裏的燈影透過窗戶紙,昏黃的燭光照亮一方積雪。

遠遠看着那點亮光,仿佛棗玠就坐在店鋪中,如往常那般在桌前繪着花钿。

他靜靜坐着,享受着此時溫馨。

僅存于幻想中的溫馨。

那燭火燃盡,庭院又恢複黑暗。張渙連忙又到屋內,重新點上一根。

等從店鋪內出來,他聽得屋外一陣響動。似有人走過,停在屋門前悉悉索索,不知在做什麽。

莫非是棗玠回來了?!

張渙心跳不已。他屏住呼吸,輕手輕腳爬上屋頂,伏低身子向外張望。

只見一團黑影,在屋門前點了根紅燭,又掏出一團紙,燒得竄了火苗。

他以為是有人要燒了這屋子害人,正要起身去制止,不料卻聽那人顫抖着嗓音說道:“這冤有頭,債有主……你自己跑到那雪地裏,如今凍死了,莫要怪我……我這幾日心也不安寧,你快快去投胎,莫要再來找我了……”

張渙借着火光,看清了那人面孔。

居然是那登徒子樊威。

聽他所言,張渙心裏一驚,冷汗直冒。

這樊威,定與棗玠失蹤脫不了關系!

說不定……棗玠已經被他……

張渙捏緊拳頭,氣得咬破了嘴唇,想立刻沖上去問個明白。但想到上次遭他一頓搶白,便知不能如之前那般硬來。

聽他嘴裏鬼魂來鬼魂去,想必是心虛不已。不如扮作鬼魂,唬得他失了神智,誘他将一切如實說來。

樊威正燒着超度用的符紙,那緊閉的大門卻突然打開,帶起一陣風卷走灰燼,飛向庭院中。

他吓得連連後退,抱着腦袋縮在牆角,那符紙被丢得到處都是。

等了一會兒,聽得沒了動靜,不禁露出一只眼睛來查看情況。只見那庭院裏鋪滿積雪,與棗玠離去那日別無二致。

見着這般奇異景象,他便真以為是那鬼魂妖力作祟,吓得手腳并用向前爬去。

張渙立刻追上去,将他死死按倒在地上。

“別害我!別害我!”樊威抱着腦袋,身子瑟瑟發抖,連忙求饒,“我也有心救你,只是風雪太大,我也……我也自身難保……若是你那日依從了我,哪會落得今日這般……”

張渙心道:棗玠那日果然遇了險!只是這證據未明,事态由來也未知,還無法就此罷了。

他冰涼着一只手,緩緩撫上樊威的頸子,作那欲扼頸狀,又學着棗玠的聲音幽幽說道:“我死得不明不白,怨魂難去。你若與我說明……那日你是如何纏上的我,我死得明白,以後便不再煩擾。”末了,又補充一句:“我再給張渙托個夢,叫他不再找你麻煩。”

他與棗玠朝夕相處四年多,此時學得有七八分像。再加上樊威方才遭那異景一唬,此時喉嚨又被捏着,更是想也不敢多想,只道照做便能将那醜惡事一筆勾銷,連忙說道:

“我說,我說……你來驿站租的那驢,我餓了一日……你走的那日,我提前在那屋裏等着,用那蔥餅引着餓驢進得山裏……”

要說到那惡事,樊威猶豫了。他怕棗玠聽了實話,一怒之下殺了他,便下意識扯起謊話來:

“你、你說你冷,我便脫衣為你取暖,你卻往我懷裏……”

張渙見他如今還在言語上這般侮辱棗玠,氣得渾身發抖。他狠狠将樊威腦袋往地上砸去,壓低聲音威脅道:“你若再說半句假話,我便索你命去!”

樊威被撞得頭昏眼花,吓得他連忙讨饒:“大仙饒命、大仙饒命,我說,我說真話……

“我當時想着,我們之間有過一夜夫妻,你與我……”

話音未落,樊威只覺得腦袋被猛地壓在地面,耳裏嗡嗡響着,眼裏擠進了小石粒,嘴唇緊緊貼着冰冷的石板,喉間嘗到血腥味,想必是齒磨破了唇皮。

“誰與你是夫妻?誰與你是夫妻?你騙我!”

張渙嗓音沙啞,從後邊緊緊掐着他的脖子,力道大得雙手都在顫抖。

“我……說真……話……”樊威艱難張合嘴唇,“蓮玉……”

張渙聽到那名字,一下便明白了。

樊威應是蓮玉曾經的狎客。說不定,這壯漢曾經就如他在紅仙居裏看到的那樣,在大堂衆目睽睽之下,便将棗玠……

“啊——”他怒吼一聲,生生将青石板捶碎。

“饒命!饒命!”樊威覺察額上鮮血流入眼睛裏,生怕自個兒小命不保,連忙讨饒。

“繼續說!”張渙沖他吼道。

樊威早已被吓得六神無主,哪還管壓在自己身上的是人是鬼,如竹筒倒豆子一般全說了。

張渙聽他說完,深吸一口氣,問出了最後一個,他所要知曉的問題:

“屍體在哪兒?”

樊威小心翼翼答道:“在衙門停屍房……”

這幾日衙門只進了一具屍體,便是在北嶺發現的那具。想必是這樊威以為那是棗玠,才會夜裏來這兒燒符。

“那……不是我的身體”張渙說道,“若尋不到我肉身,我也無法超度……”

樊威心裏一慌,連忙說道:“濯陽南郊十五裏,應該在那附近……”

這便問完了。這便……結束了。

張渙只聽得腦中一聲悶響,似那雪花落地,又似是塵埃落地之聲。

他仰頭望着漆黑的夜空,久久不做聲。

樊威等得心焦,于是小心問道:“大仙……能放我走了嗎?”

感到身上壓制的力量散去,樊威慢慢起身,但還未等他站穩,便被人攥着衣領,狠狠往牆上撞去。還沒等他回過神來,面上又挨了幾拳。

他被打倒在地,身子抽搐着,嘴裏含糊着“饒命、饒命”。

那鬼魂竟然還不放過他,對着他的身體又踢又打,将他剛吃的晚飯打得吐了出來。

裆部遭一陣猛擊,劇烈的疼痛讓他大叫出聲。但那胃裏的食物卡着喉嚨,他只能發出那沙啞難聽的叫聲,如風擠過破洞一般滑稽。

張渙覺得惡心,踩着他的嘴,一腳将他踢到牆角。

樊威沒了動靜。

張渙喘着粗氣,雙手淌着血,緩緩走回家裏。他看着店裏漏出的燭光,看着那光暈忽大忽小,又轉而模糊成一片。

若是真有鬼魂,棗玠應該來找他才是……他才是那冤頭債主。

欠了他四年養育之恩,又在最後的日子裏恩将仇報,反複侮辱了他。

最後兩日,又因路上失神,錯過了驿站。若是及時換了馬,便能兩日并作一日,早些時候回到濯陽,早些時候趕到南郊,便不會有如今那無法挽回的結果。

若是真有鬼魂……該有多好。

即使是來索命的也好,至少能讓他再見見那思念已久的面容,能讓他再與棗玠說上幾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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