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張渙在衙門前坐了許久,神情恍惚。一陣由遠及近的喧鬧聲将他拉回神。

原來是丁盛與那王仵作回了衙門。後邊幾人護送着屍體,又有幾人攔着那跟着看熱鬧的百姓,一行人匆匆關上側門,将外人擋在衙門外。

張渙站在栅欄處向裏邊奮力張望着,隐約看到那白布下隆起的壯碩身體,懸着的一顆心終于落下來。

棗玠瘦小,不是他。

雖然知棗玠如今生死不明,但知他未必是死了,這多少也算是個好消息。

想必是因方才過于悲傷,他如今竟樂得笑出聲來。

守門衙役見他舉動詭異,以為他是那兇手,便大聲斥問。

張渙管也不管他,樂得直往家裏奔去。

他本能想着,既然死者不是棗玠,那棗玠總是要回家的。

說不定,現在已經在家裏等着他了。

他這一日經歷一悲一喜,腦子早已混亂不清。

一切行動的依據,不過是他心中的願望,而那願望的來源,也不過是他那一廂情願的愛意。

他奔到家門前,內心竟雀躍不已。待打開門時,裏邊定是正在掃雪的棗玠。棗玠若是看到他回來的痕跡,一定會埋怨他懶惰,不先将這雪掃了。

這般想着,便覺得屋裏那因落雪而凝固歲月,緩緩開始流逝。

他推開門,卻只擠出一道冷風,将他火熱的身子冷卻。

院子裏依舊鋪滿積雪,與他幾個時辰前見的那般并無二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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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面前多了兩道弧線。是他推門時,門框在地上留下的痕跡。

棗玠沒有回來過……

不!說不定、說不定棗玠這幾日都在店裏過夜,所以沒有踩這雪地。

張渙爬上屋檐,看着店鋪的內門,發現仍是被他撞開的模樣,便翻了進去。

棗玠也不在裏邊。

他出去了!但今晚總得回來睡覺。

張渙安慰自己道。

看着這空蕩蕩的店鋪,他也覺得有了理由:棗玠打算在這兒過夜,自然是要清空這些礙事兒的東西。

至于怎麽積了那麽多灰……定是棗玠做胭脂時沒收拾好,落在這刻畫臺上的。

對了,胭脂……這滿庭積雪,定然是棗玠對新胭脂制法的研制。可能雪水做出的胭脂,顏色更好看,也賣得更好些。

想到這兒,他不禁慶幸,還好自個兒沒有将這積雪踩壞。不然等棗玠回來,怕是又要氣得好些日子不理睬他。

棗玠恐怕也正是擔心踩壞了這雪,才僅從店門進出。

張渙看着那從內鎖着的店門,覺得有種說不出的怪異,便上手模拟着棗玠的行蹤。

他打開鎖,拉開店鋪大門,走了出去,關上門;又推開門,走進店內,鎖上門。

反反複複幾次,他心道:就是如此,棗玠每日便是這般出入。

他自顧自放下心來,坐在店鋪內,百無聊賴地等着。

坐久了,又覺得屋裏有些暗,想要打開店門。但又怕常開着店門,路人要誤會,紛紛來找他買胭脂。

他已經不是賣香粉的張渙了。

張渙想着自個兒事業也逐步走上正軌,心情也好了,不禁期待起今後的日子來。

他的第一份月俸,定要給棗玠買些補的。他從小到大吃了棗玠那麽多飯,從那幼雞一般瘦弱長得這般壯實,總要一點一點給棗玠補償回來。

棗玠若也變得壯實些,便不會被那登徒子輕易欺負了去。

張渙正美滋滋想着,突然傳來一陣敲門聲。

“香粉棗回來了嗎?可有新的胭脂賣?”

張渙一驚,心道不能讓人知道他在這香粉鋪裏。不然,又将他當成那賣香粉的張渙。

哪有捕快賣香粉的道理?

這般想着,他便默不作聲,連氣也不敢出,生怕門外之人發現店裏有人。

張渙看着那門鎖顫動,心裏慌張,生怕它不結實,讓那門給敲開。

若是被人發現他故意不應門,得有多尴尬。

外邊那人又敲了幾下門,見裏邊沒有動靜,便離開了。

張渙松了口氣,慶幸自個兒方才将門給鎖上了。

鎖上了……

他一愣,迅速走到門前,撫摸那鎖,細細看着。

鎖着的……

棗玠今日便不可能從此門進來。如此,他出去時,也不是從此門出。不然,門應從外邊鎖上才是。

張渙頹然跌坐在地,愣愣看着那鎖。

兜了一圈,想了再多,事實也不會改變。

棗玠已經失蹤至少七日。

這座屋子早已沒了棗玠的氣息。

他去洛陽十多日,這屋子竟變得如兩人從未來過一般,空曠又破舊。

張渙感到害怕,仿佛是有一股未知的力量,用那慘烈的手段,将過去的一切抹去了一般。

他瘋也似的逃離這屋子,再次來到衙門輔屋處。

丁盛正在輔屋內整理信件,見張渙匆忙跑來,以為這正直少年又遇着不平事,要尋他做幫手,便笑道:“可是又替哪位姑娘出頭啊?”

“棗玠不見了……我要報案!你幫我找找他,不……給我自己去找也行。求求你……”

丁盛聽到棗玠的名字,只覺得腦袋突突地疼。

棗玠還是走了。

幾日前他剛回來時,李俊便與他說了這事兒。雖然當時張渙還毫不知情,但他知道,總有一天這小子會發現,随後便會不死不休地尋人。

他看着張渙那雙悲戚的眼睛,想起那死了丈夫的妻子,跪在停屍房前,祈求上蒼賜予他生還的機會。

便是這般,絕望中透着一絲渺茫的希望。

卻也知是徒勞無用,只不過是尋求安慰。

“棗玠不想見你,趁你不在,走了。叫你莫要尋他。”

張渙茫然搖頭道:“不可能……他、他明明還等着飲青梅酒,怎會走了?他一定是遭賊人侵害……”

丁盛打斷他,一字一句道:“他從衙門這兒辦了過所,梁大人親自給他寫的保文,親自給他敲的章。他自己拿着過所,走出城門。沒有人脅迫他,一切都是他自己的意思。”

丁盛也十分不解。派方捕快盯梢了好幾日,本以為是個案子。誰知棗玠确實無人威脅,就這麽突然離開濯陽。

張渙只道兩人分別之前,還如此纏綿,怎會突然……

“你若不信,去問問李俊,他與棗玠相熟,說不定也知道他離開的理由。”

“棗玠何日走的?”張渙想起家裏怪異的積雪,不禁問道。

“正月十七。”

正月十七暴雪,正月十九雪才漸漸停了,确實也符合家中積雪深度。

正月十七暴雪……

張渙猛然抓住丁盛衣襟,顫着嗓音說道:“正月十七,我們被困在山洞無法前行,棗玠如何能頂住暴雪,他如何走得了?”

丁盛沉默了一會兒,說道:“這案子我幫你記着,等會兒向梁大人禀報。”

也只能如此安慰他了。

丁盛如何不知,那辦了過所出了城之人,便不再是本縣民居,不再受本縣管理。人家自己走的,這是記錄在案的事實,如何又能判為失蹤案件來調查?

張渙不知,以為尋人之事真有了着落,便連身道謝。

丁盛看着于心不忍,揮揮手打發他走了。

————————

李俊傍晚回到家,見張渙失魂落魄坐在院子裏,擔憂道:“怎麽了?”

“棗玠去哪兒了?”

該來的還得來。李俊心裏苦笑一聲,想了想棗玠臨走前的吩咐,便答道:“正月十五那日,他想吃魚,便到城西郊野的小溪裏捕魚,不料——”

張渙聽他瞎扯,也急了,打斷他道:“正月十七呢?丁捕頭與我說是正月十七走的。那日暴雪,棗玠如何走得?”

李俊心裏暗罵一句,如實答道:“那日午後才落的暴雪,棗玠一早走的。”

張渙想問棗玠去處,又想到那丁盛所說,便換了個法子,問道:“他……往哪個城門走的?”

李俊看他那試探的模樣,嘆了口氣,問道:“你可是想去尋他?”

張渙想要點頭,卻記着那“莫要尋他”的叮囑,硬是左右搖起頭來,動作僵直,甚是滑稽。

李俊看着張渙矛盾的模樣,心中不忍。

畢竟也是他疼着長大的孩子。

“棗玠叫你莫要尋他,叫我告訴你他死了。”

“為何?!”張渙一聽那死字,心裏一驚。若是他真聽李俊說出棗玠已死這句話,他恐怕會真信了,心也死寂。

棗玠怎會如此狠心?

李俊搖搖頭,說道:“我也不知,想來你們倆之間定是有些矛盾,一直梗在他心裏。他被你氣得走了,再也不想見你。”

張渙皺起眉頭,想着自個兒去洛陽之前,二人有何矛盾。

他記得離去前夜,棗玠來他屋裏找他,兩人争吵了一會兒,棗玠被他氣得流淚,後來……後來又不知怎的,兩人纏到一塊兒去。

張渙想起那夜纏綿,依稀記得自己當時如魚得水的得意模樣,此時想起來,只覺得一陣惡心。

那夜,他用那苦肉計迫着棗玠與他雲雨,

迫着棗玠與他親嘴兒,還說了許多調情話語。

棗玠一定是掙紮不已,卻被他強力桎梏着動彈不得,只能流着淚,默默承受他的獸欲,兩眼絕望。

他是就是那玩弄妓子的狎客、是登徒子、是施暴者。

他與他厭惡的樊威有何不同?他們都是糟蹋美人的惡鬼,有何不同?

張渙猛然給自己一個響耳光。

李俊立刻抓住他雙手,防止他繼續自殘。他安慰道:“知道問題所在便好。等尋着棗玠,與他好好解釋。”

張渙內心痛苦難堪,滿心自責與悔恨堵得他窒息。他想要發洩,雙手卻被壓着動不得,一張臉漲得赤紅,一副随時要暴起的模樣。

李俊見勢不好,一掌劈在他頸子間,及時掐了這火。扶着少年軟倒的身子,他不禁嘆了口氣。

這尋棗玠,說難也不難,但也不是這小子能做得的。他這副模樣,獨自在外該如何營生?若是貿然出走,只會在路上白白送了性命。如此想來,暫時也只能先哄着他,讓他安心留在此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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