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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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名:是清狂

作者:結羅

文案:

禿然對古老萌過的cp煥發第二春

歷史向同人 汪直X朱佑樘

大概是美少年暴躁人形野獸和他的愛哭鬼馴獸師

“我要平定遼東”

“我要蕩平漠北”

“我為了你,都做到了”

內容标簽: 天之驕子 歷史衍生 朝堂之上

搜索關鍵字:主角:汪直,朱佑樘 ┃ 配角:萬貴妃,明憲宗 ┃ 其它:

一句話簡介:狂霸美少年和他的愛哭鬼馴獸師

立意:為君獨立到中宵

☆、第一回

是清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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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直是個被寵大的宦官。

寵和宦官兩個詞放在一起挺匪夷所思,但這是個事實。

他被籍沒入宮那年四歲,被分在昭德宮,小小的一只,粉雕玉琢,別人都跪下了,他兀自左顧右盼,還沒等管教宦官呵斥,就被從人堆裏抱起來,他擡頭朝上看,是個婦人,衣着華貴,面貌樸實,胖胖的,看着三十多歲,不知怎的,就讓他想起了娘。

他抓着婦人身上的霞帔清清脆脆喚了聲“娘!”

周圍所有人駭倒,那婦人瞪大眼睛,看了看他,他又叫了一聲,看夫人不應,便帶着股嬌慣大的孩子才有的蠻勁兒踢了一腳婦人,又不滿又撒嬌地喚了一聲。

周圍人都拿看死人的眼神看他了。

婦人眼裏卻有淚光泛起來,一把把他抱緊,顫着聲應了一句,“哎!”

從此,他一個因為本族叛亂,而被閹割入宮的異族幼童,成了大明昭德宮的二主子——那婦人當然不是他娘,她是昭德宮的主人,大明成化帝的萬貴妃,他一生唯一摯愛的女人。

就在汪直入宮前的五個月,萬貴妃和皇帝剛剛失去了他們第一個孩子。

而已經三十七歲的萬貴妃很清楚,這大概也是她最後一個孩子了。

那孩子結實得很,已經能扶着她的手顫巍巍站起來了,會喚爹和娘,像個小牛犢子,然後就沒了,消失得像是冬天裏呼出的一口氣一般輕易。

她不會再有孩子了。

萬貴妃抱緊膝上的汪直,小孩兒嫌熱,不要她抱着,她無奈松手,成化帝從外頭進來,他一頭撞在皇帝腿上,被皇帝拎起來,皇帝此時尚是個少年多過一個成人,卻老氣橫秋地問他今兒讀了什麽書,乖不乖,早上讓你背的詩呢?汪直脾氣倔,但卻喜歡看書,乖乖背了,皇帝挺高興,胡嚕了幾下他毛茸茸的腦袋,從袖子裏掏出幾顆荔枝給他。

荔枝在京城是稀罕物,在他老家廣西可不是,他捧着荔枝擱在冰鑒盒子裏,費着老大力氣端着盒子重又跑回萬貴妃身前,跟她說,娘娘,這是米枝!最好吃的荔枝呢!這幾顆好得很,冰上才好吃,你怕熱,吃了能舒服些。

皇帝說,這小東西還是好的。說完,他忽然嘆了口氣。

旁邊宮女想伸手,萬貴妃不讓,親手珍而重之地把冰鑒捧在一旁,重又要把他抱回來,小孩警惕地往後一跳,拉住皇帝袍子,瞪着一雙圓溜溜的眼睛,看着萬貴妃,“爺爺,我要騎馬,你答應過我的,說我今天背了詩就帶我去騎馬。”

皇帝看着互相瞪着彼此的小孩和愛妃,笑出聲,把小孩抱起來,“走咯~帶你去騎馬!”

萬貴妃在倆人身後揚聲,“你照看好他!別跌着了!”

他就這麽被寵着長大了。

他也是除了萬貴妃那個早逝的孩子之外,整個宮裏皇帝唯一抱過的孩子——皇帝連皇太子都沒有抱過。

那是皇帝的次子,賢妃生的孩子,早早立了太子,然後早早的便死了。

汪直入宮兩年後出生的那個小皇子,在萬貴妃的長子死去的那個月被立為太子,然後,兩個月後,在萬貴妃的長子出生的那個月,安靜的死去了。

除了小太子的母親,所有人看起來都不怎麽悲傷。

皇帝給早夭的太子賜了個谥號,似乎早對這結局有所洞察,陪了柏賢妃幾天,就又重回了昭德宮。而抱着汪直的萬貴妃則安靜地露出了一個令人毛骨悚然的微笑。

當時正晚膳時候,昭德宮裏不講究大桌看菜,也沒什麽食不語的破講究,都是七八個皇帝最喜歡的菜,三個人親親熱熱一家人似的圍在一桌吃。

他拿腦袋頂了頂萬貴妃的下颌,頭上帽子把她下巴上堆的肥肉紮疼,萬貴妃一巴掌不輕不重地拍在他腿上,怒目而視,“兔崽子!”

小孩今年剛七歲,正月裏開蒙讀書,夫子誇他聰明,皇帝一高興,賜了他個九品官,小孩愛炫,就老愛戴着那頂特制的小官帽。他被拍了一巴掌也不鬧,往上仰臉跟萬貴妃說,我夠不着,娘娘幫我夾。

看他指的是麻辣活兔,萬貴妃臉一板,“你還吃,上次就吃了上火,第二天出了老大的疖子,忘啦?”

小孩擰,不,就要吃,萬貴妃啪把筷子一放,皇帝趕緊打圓場,夾了一筷子杜仲汆鯉魚到小孩碗裏,汪直委委屈屈扒飯,萬貴妃被他氣得太陽穴的筋突突跳,但看他這麽好看的孩子一臉委屈,就跟天下所有媽一樣,心軟了,跟宮女吩咐兩句,晚上的時候,小孩多了一籠乳酥點心吃。

汪直一吃驚為天人,天天纏着要吃,萬貴妃喚來禦醫,仔細問了,禦醫兩股戰戰地答,乳酥滋補健身,小孩大人吃了都好。

萬貴妃眼睛一亮。

從此皇帝和汪直每天都有乳酥吃。汪直吃得喜上眉梢,皇帝吃得生不如死。

兩人打了商量,皇帝那份歸小孩,但要送小孩一把好刀。

兩人擊掌為誓:成交。

昭德宮這廂喜樂融融,而偌大後宮,卻再沒有孩子降生。

每日念叨皇帝衣服穿多穿少、把汪直抱在膝上不許他吃這不許他吃那,被氣狠了就毫不留情擰他耳朵,像個尋常胖媽媽的萬貴妃,在皇帝看不到的地方,陰狠地微笑。

汪直知道。但汪直無所謂。

他九歲那年,他從院子裏練劍回來,萬貴妃拉着他擦滿頭滿臉的汗,忽然沒頭沒腦問他,說你覺得娘娘壞麽?

他想了想,說,讓爺爺和娘娘難過的人才壞。

萬貴妃把他抱進了懷裏。

他也就這麽長大了,在宮廷裏備受寵愛,無拘無束。

十一歲的時候,他加了冠,成了成人,皇帝給了他正七品的官,攤開職官表讓他選,萬貴妃擰着他,讓他選司禮監,他不,耳朵都快被擰掉了龇牙咧嘴也要選禦馬監。

萬貴妃恨得捶他,說你選這個幹嗎!還嫌不夠髒嘛!

他梗着脖子說男兒志在四方!我要建功立業!我要蕩平遼東漠北!犁庭掃穴!

萬貴妃差點又撲上來擰他。

皇帝繼續打圓場,說你随他嘛,男孩子嘛,不都好個打打殺殺?

萬貴妃氣哼哼地在皇帝耳朵上也擰了一把。

一人一邊,一大一小一起龇牙揉耳朵往出走的樣子,湊得倒也齊齊整整。

然後汪直十二歲,個子蹿高,生了一副極其漂亮的少年容貌,阖宮的小姑娘都偷偷看他。

萬貴妃皮笑肉不笑,打爛了一個偷偷給他送花的宮女,輕描淡寫地拖出去燒了,轉頭對他說,我給你好好挑一個,你莫急。

宮裏知人事的早,但他一來萬貴妃看得牢,二來只喜歡讀書練武,風月不看的,對這些事半懂不懂,不當回事也沒啥興趣,這番說辭就當耳旁風一般,嗯嗯敷衍兩句就風一樣跑出去玩,萬貴妃在他身後罵,兔崽子你悠着點跑!老娘是老虎嗎能吃了你怎的!

他權當沒聽到。

汪直跑到了後宮最偏僻的安樂堂。

他挺煩這地方,跟昭德宮的繁華富貴不一樣,又破又髒還透着股暮氣沉沉的死氣,但他今天不知怎的,就跑到這兒來。

他沿着牆根溜達,然後就看到了一個小小身影,拖着一個桶,蹒蹒跚跚地往水井跟前走。

那是個小姑娘,看着跟他剛進宮的時候差不多大,極其瘦小的一個,身上一件素麻衣裳,手裏桶子雖小,卻幾乎有她半個大,汪直瞅了瞅,純粹覺得她跟耗子拖貓一樣看着太費勁了,走上前,提起桶,結果小女孩一起被拎起來了。

汪直:“……”

小女孩:“……”

他晃晃,小女孩不撒手。他又晃了晃,小女孩還是不撒手。

最後小女孩看着快被他晃吐了,依舊頑強地抱着桶,堅定地對他說,“這是我的桶。”

堅定堅毅堅強。

一瞬間汪直都覺得自己正七品禦馬監主事不辭辛勞從昭德宮過來就為了搶她這個破木桶了。

因為這個場景太荒謬了,脾氣一向暴躁的汪直居然很耐心地跟她解釋,“我只是想幫你打水。”

小女孩還是不松手,只眨眨眼,汪直看見她有一雙漆黑得水晶一般的眸子,她搖頭,“我沒錢。”

他心內忽然一軟。她沒錢沒權,就得自己拖着桶子來打水。

他就哄她,說我特別喜歡打水,宮裏的水我都打遍了。這桶水你給我打,我就給你一包蜜餞當報酬好不好?

他自信滿滿,覺得乳酥和蜜餞是天下最好吃的東西,小東西肯定上鈎。

他放下桶,小女孩也松了手,她有些愣愣地看他,巴掌大的臉精瘦,但是很好看,和汪直那種美貌不同,是很清的好看。

然後小女孩小心翼翼地問他,什麽是蜜餞。

本就軟的心,軟得越發一塌糊塗。

他重又把桶拎起來,一手挽着小女孩,柔聲道,那是天下最好吃的東西,又甜又軟,還微微有些酸。

他形容得精彩,小女孩跟着吞口水,他走到井邊,把桶吊上去,笨手笨腳地轉辘轳,他問她叫什麽,小女孩警惕地看了他一會兒,才說,幼兒。

汪直覺得這名字無端透着股乖巧,點點頭,把水汲上來,給她拎到安樂堂一處破敗屋子門口,她說一會兒會有姨姨來幫他,他點點頭,從懷裏掏出蜜餞給她,小女孩饞得不行,還是輕輕推開,搖了搖頭,說娘說過了,施恩不圖報。

汪直被她逗笑了,心裏暖融融地軟着。

摸摸她枯黃的頭發,轉身走了出去。

很多很多年之後,汪直回想起來,都只能笑着嘆息時機正巧。

若早些遇到,他保護不了那個孩子。

若晚些遇到,他會殺了那個孩子。

可就那麽巧,在最好的時候,遇到了那個人。

☆、第二回

汪直往安樂堂跑第二趟,就知道那小東西是怎麽回事了。

第二天,他揣了皇帝塞給他的乳酥,又挑挑揀揀拿了一盒龍須糖和酥胡桃,趁着午後所有人都懶懶的,偷偷跑去安樂堂。

幼兒扶着一個形容枯槁的女子正在院子裏曬太陽。看着他過來,女子開始抖,一把把幼兒抱在懷裏,他往前踏了一步,女子腳一軟,連着懷裏的孩子跪在地上,沒命磕頭,念叨着公公恕罪公公饒命。

少年腳步一定,看着被她摁在地上的幼兒,小姑娘吓壞了,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麽。

汪直聰明絕頂,他想了一下就明白了:這小孩,八成是皇帝的種。

也對,不然怎麽可能有這麽丁點兒的孩子養在安樂堂?

他冷眼瞅了會兒婦人,把懷裏的東西往地上一擱,轉身就走。

他疾步回了昭德宮,萬貴妃剛午歇起來,看他進來,眼皮子一擡,沒說話,他沖過去,把宮女轟走,急急地跟她說,娘娘,我在安樂堂發現了一個小女孩,大概是爺爺的種。

他本以為萬貴妃會勃然大怒,他連後頭怎麽安撫她留下小東西一條性命都想好了,胖婦人卻無動于衷,又瞥了他一眼,伸手從食匣子裏撿了塊火茸酥餅,塞到他嘴裏。

他猝不及防被噎着了,萬貴妃趕緊給他倒了杯蓮花露,他噸噸噸灌下去,咳了一會兒才緩過來,委委屈屈地看着萬貴妃一眼,萬貴妃心虛,趕緊讓人倒了盞給皇帝預備的瑪瑙糕子湯,他嫌棄油膩,萬貴妃拿指頭頂着他腦門,點出個紅印子,說小爺,那你吃啥。

他理直氣壯,“玫瑰露。”

“賤骨頭,跟你爺爺一樣,非要吃便宜野食。”萬貴妃氣哼哼罵了一句,到底還是給他兌了一盞。

喝着玫瑰露,汪直就想明白了。那小東西的事,萬貴妃全知道。

她什麽都知道。

包括他遇到了那個小東西,和,包括他知道了那個小東西的身份。

想到這裏,萬貴妃雖然嘴上叨叨,還是給他又親手兌了一碗,看他的時候,眼神疼愛,她摸摸他腦袋,給他理了一下頭上的官帽,“還是你心疼娘娘,對娘娘好,有良心。”

她絮絮叨叨地說,那個宮女躲得好,到生了她才知道,生了個姑娘,她想了想,算了算了,就輕輕放過,讓母女倆在安樂堂自生自滅——她年紀漸大,氣性沒那麽大,再想着畢竟是皇帝的種……哎,就這樣罷。

然後她頓了頓,若有所思地看他,“……你怕娘娘麽?”

汪直認真地想了想,搖頭,“不。娘娘要不是這樣,怕早就死了。”

他被萬貴妃摟進懷裏。中年的婦人渾身發着顫,一句話都說不出,他反手抱住婦人,仰着漂亮的小臉看她,看她扭曲一張普通平凡的臉,一副哭相卻哭不出來。

他心疼地拍拍她的背,對她說,娘娘,要不咱們把那小東西弄過來吧?

萬貴妃一把把他推開,“弄那玩意兒過來幹嘛?不嫌髒麽?”

他被萬貴妃推得一晃,重新坐住了,慢條斯理地抖了一下袍角,他說,那女人我今天看到了,沒幾天好活了,把那孩子抱過來,你看,名聲又賢惠,您膝下也有個孩子,不好麽?萬貴妃哼了一聲,“我有你了,還要什麽其他的孩子。”

汪直沉默片刻,他往上望着萬貴妃,非常非常認真,漆黑的眸子亮得似一團滾熱的星星,他一字一句地說,我不是娘娘和爺爺的孩子,我是個宦官,我下頭被割掉了,我沒法迎娶喜歡的姑娘,不會有孩子,成不了家的。娘娘,我不是你們的孩子,我是你們的宦官。

萬貴妃一個耳光抽到他臉上,用力極大,動了真怒,他被整個人扇得從凳子上跌下去,随即被胖大婦人一把粗暴地拉起來,他摟緊在胸口,“哪個兔崽子在你跟前說這種話?!敢下這種蛆?!!你說,老娘活剝了他的皮!!”

他拍拍萬貴妃的胳膊,女人又箍了他好一會兒才松手,一看他漂亮小臉腫得老高,心裏登時後悔,嘴上還要絮叨,回頭扯着嗓子罵宮女說你們瞎麽還不拿藥膏過來!

從宮女手裏奪過玉匣,她彎着腰小心翼翼給他臉上抹,汪直繼續勸她,那孩子眼瞅着媽就要死了,她成了孩子的養母,孩子就得管她叫媽,這種好事可不能被王皇後撿走。

萬貴妃滿頭滿臉地看他,沒好氣地說,“丫頭片子搶來又有什麽用?”

“……”汪直用一種古怪的,近于天真的成人眼神看他,萬貴妃剛要罵,卻似乎意識到了什麽,她直起身體,看着汪直。

汪直說,娘娘,那不是女兒,那是爺爺的兒子。

他聽到了,宮女磕着頭說,饒過我的兒子。

“……”萬貴妃看了他好一會兒,咯咯一笑,嗓子裏的聲兒帶着金屬的顫音,“我這昭德宮,得好好整頓一下了!”

汪直一把拉住她的袖子,從下往上地看她,他說,娘娘,這小孩現在爺爺唯一的兒子,誰誰他的娘,誰就是太後。

萬貴妃毫不留情地把他爪子扒拉下來,怒瞪一眼,“你別咒你爺爺,要死也是我死在你們倆前頭!”

汪直不屈不撓地又拽了回去,“娘娘,皇帝的母親,只要養在你名下,你就有可能被追封皇後,你就在爺爺旁邊,永受香火了,娘娘,你不想麽?”

這一句一下戳中了萬貴妃。

她皺着眉,慢慢坐下,汪直知道,自己成功了。

當晚,萬貴妃告訴了皇帝,他有一個兒子的事情。

汪直發現,喔,皇帝知道,他也早就知道,自己有一個孩子,養在安樂堂。他只是裝不知道而已。

不知道的,只有汪直。

昭德宮那一個月死了不少人,汪直官位拔了一截,成了正六品的禦馬監少監,成了整個宮裏都有頭有臉的人,大家看了都恭恭敬敬地喚一聲汪太監。

一個月過去,昭德宮該死的死幹淨了,浩浩蕩蕩,皇帝和萬貴妃一起過去安樂堂,去接那個孩子。

母子二人早就被好好安置,小孩的母親紀宮女肚子裏長了腫塊,确然沒幾天好活,帶着小孩跪在安樂堂正中。

皇帝過來,紀宮女站不起來,反而小孩先站了起來。

他吃得不錯,臉兒圓了些,皮膚終于有了孩子該有的膩色,頭發也黑了一點,卻還是那麽長,直垂腳底,一身素麻裙子,汪直忽然覺得比宮裏所有小宮女都好看。

他撲到皇帝懷裏叫了聲爹爹,皇帝的表情顯然是尴尬大于感動,他手足無措又有點兒害怕似的輕輕在小孩肩頭撣灰一般摸了摸,被燙到一樣飛快撤手,左右張望,萬貴妃冷笑,皇帝可憐兮兮地看着汪直,少年摸摸鼻子,走過去,把小孩拎狗一樣抱了起來。

“小哥哥!”小孩認識他,眼睛一亮,雙手扳着他脖子,乖乖在他懷裏坐好,那邊紀宮女接上,一行人浩浩蕩蕩地往回走。

汪直聽着皇帝讨好一樣跟萬貴妃商量這小孩叫什麽,他忽然就明白,他的小名幼兒,并不是“幼”,而是“佑”,皇室這一代的通字。

這才是爺爺的孩子。他不是。他就是個閹人,下頭沒了的宦官。

萬貴妃似乎在刻薄皇帝,皇帝聽動靜都快哭了,小孩白嫩的臉窩在他頸窩,他拍着小孩的背,悄聲問他,怎麽認出皇帝的。

小孩神秘兮兮地告訴他,阿娘告訴他,明天穿黃衣服,下巴上長頭發的男人就是他阿爹。

汪直被下巴上長頭發逗樂了,笑得差點把小孩颠下去,小孩抹了一把他的下巴,有些擔憂地道,“小哥哥下巴上也會長頭發麽?”

他搖頭,“長不了,你和你阿爹才會長。”

“為什麽呀。”

“因為我不是男人呀。”

小孩怔住了,漆黑的眼睛看着他,忽然有點難過的樣子。

汪直到很久很久以後,也不能理解,那麽小的孩子,為什麽聽他說了一句實話,就露出那麽難過的表情。

進昭德宮的那天,小孩一頭曳地的長發是被他小心翼翼剪斷的,一身小蟒袍也是他親手選的樣式布料,親手給他穿上的。

脫下裙子,換上華服,小孩還是好看,那種好看和衣服沒有關系,就是純粹,小孩本人的好看。

當天晚上,他陪着小孩睡,小孩乖覺得很,明明想阿娘,卻一聲不吭,就咬着枕頭默默的哭。

汪直是個犟種,打小就不哭,小時候幹錯了事被萬貴妃朝死裏揍屁股他就直着嗓子小狼似的幹嚎,一滴眼淚沒有,他看着小孩無聲啜泣,真是看得挺稀奇,就覺得這麽小個身子,哪裏來這麽多水化成眼淚往外淌?

後來小孩哭得發抽,他終于後知後覺明白不行,趕緊把小孩抱在懷裏,小孩抱着他脖子,淚水全抹在他領子上。

他沒哭過,所以沒被哄過,也不知道怎麽哄人,絞盡腦汁得了一句:“……你別哭了,我明天帶你騎馬?”

小孩興致缺缺地搖頭,還哭,但是好多了,汪直心裏大驚,心想什麽天底下還有這個年紀不喜歡騎馬的?!

他又換了幾樣,從小弓到小刀,小孩漸漸止住哭泣,他端了碗熱酥酪,吹涼了,拿調羹一勺一勺喂給他。

“……好吃。”第一口下去,小孩的眼睛就亮晶晶的,他擡頭看他,“想給阿娘吃。”

“紀宮女那邊有。”他說,等他吃完一碗,打着嗝個,拍着他的背,嘆了口氣,說,我明天帶你過去看你阿娘。

小孩在他臉上輕輕地親了一下。癢得很。

宮女進來安置小孩歇息,他要走,小孩一把抓住他,也不說話,就用漆黑的眼睛可憐兮兮看他,汪直想想也無所謂,就讓人把他的寝具搬過來,小孩笑開,滾在他懷裏。

孩子困得早,一會兒就睡熟了,汪直望着床頂雕花,心裏卻在想,我怎麽就對他這麽好呢?

他想不明白。

☆、第三回

小孩被取名叫朱佑樘,名字被恭恭敬敬錄進玉牒,也被牽着去見了前朝大臣,預計十一月舉行立太子的儀式,順便等明年七月一到,他滿了六歲,便開蒙就學。

朱佑樘一被推出來,前朝都快沸騰了,內閣快準穩的立刻給未來東宮點了一堆大儒預備好明年當老師,皇帝滿口答應,行行行全都行。

紀宮女被安置在永壽宮,封了個淑妃,她病得快不行了,從安樂堂搬出來就沒下過地,皇帝三無不時看看她,賞賜東西,這一通操作下來言官也沒得挑剔。

萬貴妃聽了汪直的話,把小孩收養在昭德宮自己膝下,但是在她眼裏,她和皇帝就是對最尋常的民間夫妻,從沒那麽多權謀忍讓,對這孩子也實在裝不出慈愛,皇帝呢,覺得這孩子尴尬得很,也不怎麽管,結果反而是一個十二歲的孩子照顧個五歲的娃兒。

汪直太知道宮裏跟紅頂白這點出息,大部分時候都跟小孩在一起。

昭德宮裏沒人敢委屈汪直,自然也就沒人委屈了朱佑樘。

他也說不明白自己怎麽就對這麽小個東西割舍不下,想了想想不明白,他是個灑脫性子,幹脆不想,就每天抱了小孩兩小只蜷在大大的床上。

朱佑樘只在他懷裏細聲細氣跟他說,哥哥,我想阿娘。

他蠻橫地說,不能想。你得想爺爺和娘娘。

朱佑樘抽了抽鼻子,我不想他們……

那你想我。

小孩模模糊糊應了聲好,就沒了聲息。

五月,紀淑妃死了。

皇帝不怎麽在意,随手給了個封號,繼續去昭德宮哄萬貴妃,大臣們反而松口氣,心說死了也好,省得等太子長大了萬貴妃和太子生母撓起來。

傷心得不能自已的只有朱佑樘。除了每日靈前,他不敢在別的地方哭,只能晚上蜷成一團哭。

他哭得汪直心煩意亂,少年強硬地把他扳開,說你要是再哭,就不許上床睡。

朱佑樘像個兔子一樣愣愣看他,汪直發現,他好不容易養起來的那點肉,就這麽幾點全瘦回去了。

淚水從漆黑的星星裏湧了出來。

他不再哭出聲,抱着被子要下床。汪直拿他沒辦法,抱狗一樣扶着他腋下,把他抱起來,他打了個哭嗝,無聲看他。

汪直笨拙地親了親他的眼睛。小孩眨眨眼。他又親了親,他又眨眨眼。

漆黑的星星重新有了光。

汪直松口氣,把他按回去,“你再哭,眼睛會壞,你就看不清了。你不想看不到我吧?”

朱佑樘抓着他亵衣上的帶子,沉默着點點頭。

然後汪直就再沒看過他哭過。

成華十一年的十一月,舉行了冊立太子的儀式,朱佑樘正式成為了偌大帝國未來的繼承人。

當時汪直站在臺階下頭,看着上面穿着小衮冕的孩子,覺得他真是好看。

汪直知道自己生得好,他生就一副犀利俊俏,眼角眉梢的角度銳利得像刀,朱佑樘的好看卻是圓融的,不出挑,但是只要你看他,就心生寧靜。

他在下頭心滿意足地看着他的小太子。

朱佑樘還是養在昭德宮,他開始上學,萬貴妃想了想,親自去跑馬場拎着他耳朵把他拎回來,讓他跟着朱佑樘一起上學,說別老舞刀弄槍的,學點東西以後出人頭地。

小孩開蒙的東西他都學過,汪直又聰明,雖然是當皇太子的伴當,成績卻是這幫伴讀伴當裏最好的。

朱佑樘算不得頂尖的聰明,但是他努力,一遍背不下來就十遍,十遍不行就百遍,看得一遍就能背下來的汪直都心中肅然。

朱佑樘問他不嫌他笨麽,他搖頭,說你哪裏笨,你這麽努力我看着都害怕。

說完,他捏捏小孩的手,冰冰的涼;大抵是小時候底子沒打好,朱佑樘身體弱得很,生得瘦弱蒼白,完全沒有一點孩子該有的圓潤血氣。他常病,有次講席上背着背着書就一頭栽倒,把剛選上當他老師的新科狀元差點沒吓哭。

汪直背起他朝外飛跑,他都跑出去老遠,其他人才反應過來。

那次汪直就從萬貴妃的匣子裏偷東西,什麽補氣養血的,統統拿了給他灌下去,小孩氣色居然慢慢好了些。

但是他還是體弱,沒法去學騎射,朱佑樘本想咬着牙也要去學,被汪直攔下來。

他說,哥哥,沒有不會弓馬的朱家天子。

汪直斜睨他,說有啊,爺爺就是啊。

朱佑樘語塞。汪直牽着他的手往回走,跟他說,你不喜歡騎射,身子又弱,不學也沒什麽大不了的,你喜歡看書,就多看書。

“那以後邊患怎麽辦?”

“讓天子上陣你說你那幫大臣得多廢物點心?”汪直看他,小孩悶悶地,他沒忍住,拍拍他腦袋,說算了算了,誰讓我比你大,我吃虧些,遼東漠北我給你打,行了吧!

他說完發現小孩沒說話,他站住,一低頭,看見朱佑樘定定地看着他,汪直忽然有些害羞:他昨晚也這麽說,被萬貴妃結結實實嘲笑了一通,大意是別做夢了,你給我老實去當司禮監的掌印太監去!

朱佑樘搖了搖他的手,說,嗯,我相信,哥哥能做到。

汪直眨眨眼,他彎腰,和他一般高,捧着小孩清瘦的臉,過了好一會兒,才點了點頭,幾乎無聲地道:“嗯!”

“我也會當個好皇帝,收好多的稅。”

“……你收稅幹嘛?”

“打仗要花錢啊,沒有稅怎麽打仗?”

兩人就這麽說着,牽着彼此的手,慢慢在森冷宮禁走過了一季又一季。

成化十二年,宮裏妖人作亂,汪直立了不小的功勞,皇帝大悅,在第二年,建立西廠,汪直升為從五品,執掌西廠,其下所轄校尉人數,多于東廠一倍,專司刺探刑審,朝野嘩然。

汪直這一年,堪堪十四歲。

萬貴妃終于少許滿了意,不再每日嘟囔着非要他去司禮監,皇帝賠笑,說貞兒,我怎麽可能虧待阿直呢?對不對?

從五品的內官,皇帝賞賜了宅子,汪直在外頭開了府,那真是如雀鳥出籠,他立刻樂不思蜀。

外頭玩樂太多,吃喝雖然沒有宮裏精致,卻野得有股活氣兒,他三歲之前在廣西鄉下地方,三歲之後入了宮,哪裏見過京城市井這般繁華,他一下就玩開了。

喝酒賭錢賽馬養鳥,樣樣都來,然後太極殿上一半人放了心,一半人蹙了眉。

然後放心的那一半很快就發現,自己放心早了,這小子不對。

人人奉承他,他聽得開開心心,手下犯錯,汪直彈着對方頭上帽子笑罵,“你這帽子從哪裏來的?嗯,忘了麽?”被他問話的人無不汗流浃背,結果有次問到了個氣壯的愣頭青,梗着脖子大聲答,我這官位聖上所授,帽子是胡同口三分白銀賣來的!

周圍人都覺得完蛋艹了,這人死定了,坐在檀木椅上一身錦袍的華美少年愣了一下,随即大笑,拍着對方肩膀說,你說得對。

屁事沒有。當然,他下次還是該彈帽子彈帽子,該罵人繼續罵。

有人送他奇珍異寶,他喜笑顏開,沒見過的都拿來把玩,問清楚是什麽,啧啧稱奇,然後——退回去。

最絕的是有人送了他一對妙齡二八的絕色雙生少女,兩朵一模一樣俏生生的并蒂蓮盈盈下拜,他喜得不能再喜,拉了手,轉頭跟送來的人說,我這就送去昭德宮,跟娘娘說說,必然不忘大人美意。

對方立馬腿肚子轉筋,哭着說我錯了,把一對花兒領回去。

而蹙眉的那一半,眉毛也蹙得更厲害了。

若說東廠還給他們清流名臣一點兒面子,汪直的西廠完全不給。

前朝名臣的孫子,貪暴不法橫行鄉裏,大家念及香火情,多有規勸而已,汪直上任,不僅抓了還給辦了。首輔跑去跟皇帝抗議,皇帝嗯嗯了兩聲,撤了汪直,調回禦馬監,然後——一個月後,汪直重回西廠,首輔辭官。

俊美少年,就這麽卷起了朝中嘩然。

汪直在外頭可着性子折騰,回宮之後也可着性子作,十四歲了,放在民間都快到當爹年紀的人了,還在昭德宮跟萬貴妃犟嘴。

萬貴妃這幾年信了佛,要風雅要素,要喝菊花羹,吃蓮藕夾,汪直不,就要糟腌豬蹄羊肉角兒,氣得她沒法,又不能看他餓着,有次恨恨地端給他一大盤燒豬臉,揭開銀蓋子,完整一張豬臉,吓着旁邊宮女宦官,汪直興致勃勃,一個人幹掉了半盤——哎,随他去罷。

他反而只在朱佑樘面前,小心翼翼收起爪牙,豎起尾巴。

朱佑樘這年八歲,年紀小,卻老成沉穩得很,他個子高,又瘦,看上去比年紀大,見了他,不再撲過來,而是遠遠地就微笑,喚他一聲汪公。

那一聲好聽但是疏離得很,汪直就不過去了,氣呼呼看他,朱佑樘回看他,看了好一會兒,朱佑樘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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