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1)

時光就這麽過去,第二年,九歲的孩子被祖母周太後接到身邊撫養。皇帝、萬貴妃、大臣們都松了口氣,然後對對方松口氣這件事情很不高興。

然後這年的三月,女真犯邊,汪直想去前線,被萬貴妃劈頭蓋臉一頓好罵,說好鐵不打釘,好男不當兵,你瞎麽?

汪直氣得提腳出了昭德宮,愣是三個月沒回來。

他氣呼呼地窩在自己宮外的府裏,氣呼呼幹活、氣呼呼上奏,要把形同虛設的武舉搞得跟文舉一樣,有鄉試會試殿試,也有進士出身。大概是皇帝覺得上次那麽硬生生不讓他去遼東,可能有點兒傷他的心,就在武舉這件事兒上遂了他的心——沒成想居然真的非常有用,那就是後話了,先按下不提。

五月,他琢磨着還想去遼東,但直覺告訴他,不能像上次那樣,得換個方式智取。

但他怎麽也想不好咋智取,成天成夜的想,這日想得煩了,溜去上書房,正好課隙,看他進來,伴當伴讀特別識趣地溜開,只留下他和朱佑樘。

天氣熱得厲害,他不耐熱,大大咧咧扯開領子,盤膝坐在亭子裏陰涼石桌上,伸手一撈,抱狗一樣把朱佑樘撈到懷裏,端端正正擺好,尖尖下颌擱在朱佑樘頭頂上。

朱佑樘身子弱,渾身都是涼的,他跑進宮來,臉上滾燙,挨着他玉一般細潤的纖細頸子,唉聲嘆氣。

朱佑樘在他膝蓋上坐得板板正正,努力往上擡眼看他,細聲細氣問他怎麽了。他捋貓一樣捋了捋朱佑樘細白喉嚨,老氣橫秋地嘆了口氣,說我們大人的事,你們小孩不要問。

朱佑樘眨眨眼,拉了拉他的袖子,圓溜溜的杏眼望着他,怯怯地說,哥哥,你告訴我嘛……

“……”汪直看他。

“……”朱佑樘看他。

汪直如獲至寶,“你再說一遍!”

“哥哥……你告訴我……嘛?”小孩狐疑地重複一遍。

“再來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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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直不對勁兒,朱佑樘想從他膝蓋上跳下去,被少年一把按住,汪直雖然嬌慣但是本人糙得很,扯着他胳膊剛要說這麽高你小心摔着!就聽朱佑樘弱弱地哎了一聲。

他立刻松手,小孩灰頭土臉但還算平安地落了地,他也跳下來,小心捧着他手,不敢碰剛才自己抓過的地方,皺着眉看張他蒼白小臉,過了一會兒才低聲道:“……我弄疼你了?”

“沒有,我自己擰着了。”朱佑樘搖頭,額頭上有一層細密的汗珠,汪直不信,把他袖子掀開,看他剛才抓過的地方青紫一片。

他忘記了,朱佑樘原本就是個這麽脆弱的孩子。

比別人容易生病、孩子間正常的嬉鬧就會摔倒、手腕捏得用力一些就會淤青——他忘記了。

朱佑樘看他怔怔的,連忙把袖子放下來,反而哄他一樣開口,“沒事兒,晚上奶奶見了我就跟他說我自己不小心磕着,她最多數落我兩句。”

汪直抓抓頭,撓出來一绺碎發支棱在官帽外頭,他讪讪地說,那我改明兒給你弄幾張趙子昂的馬給你,你不是喜歡?

他少年心性,愧疚是真的,但是來得快去得更快,他蹲下身,和朱佑樘一般高,特別執着:“嗯……你再說一遍。”

朱佑樘老成地嘆了口氣,就當自己哄孩子:“哥哥,你告訴我嘛。”

汪直擊掌。

對對對,就是這個弧度這個眼神這個語氣。他學起來,就能智取了!

心念一定,他開心地把朱佑樘抱起來朝外走,要是平常,小孩會板起來臉來訓他,說這成什麽樣子,你放我下來。但是這次沒有,他只說了句你停一下。汪直停住,小孩一手扶在他肩膀上,向前探身,輕輕把額邊那縷碎發給他順到帽子裏,滿意地笑了一下。

綠蔭如玉,燦陽若金,小小孩童的笑容,便是盛開在其間,雪色的花。

汪直看着他,心裏想,我要去遼東,我要贏,然後帶他登上京城的城頭,對他說,看到了麽,那邊全是哥哥為你打下來的江山。

成化十四年的六月,汪直終于說動皇帝,賜他敕曰可便宜行事,十五歲的少年權宦,離開京城,奔赴遼東。

他如願以償,投入了漫天的血與火中。

誰都以為不過是皇帝跟前一個小玩意兒的少年,展露了罕見的軍事天才。

出鎮遼東,讨建州三衛,殺女真二首領李滿柱、董山,得建州大捷,使不可一世揚言犯邊的女真俯首稱臣,兩股戰戰逾五十年。

他升為正四品禦馬監太監,加俸三十六石,總督十二團營,成為整個大明第一個真正執掌兵權的宦官。

遼東既平,成化十五年,他監軍大同,探知蒙古王廷所在,親率兩萬精兵,晝伏夜行二十七日,于大雪中一舉殲滅蒙古主力,一代蒙古中興之主達延汗僅以身免。

遼東蒙古,他犁庭掃穴,建不世功業——而做到這一切的那一年,汪直只有十七歲。

汪直趾高氣昂回京,一套凱旋的繁文缛節做完,一回昭德宮,萬貴妃大呼小叫,說我的阿直怎麽瘦成這樣,還黑了,哎喲我看看,這臉上怎麽有疤了?還好還好,沒傷着眼睛,也沒破相。

已經開始步入晚年的胖大婦人捧着燕窩哄他吃,他扭頭,不要,我要吃肉。

萬貴妃氣得呼哧呼哧的,一邊罵他擰他胳膊上的肉,汪直随她擰,開開心心地啃着燒鵝吃白燒河豚,旁邊萬貴妃叽叽歪歪給他剝胡椒醋蝦。

吃完飯,萬貴妃神神秘秘地把他領到屋裏,說,阿直,你也不小了,我給你相看了幾個人,都是錦衣衛出身,知根知底的好人家,你瞅瞅。

汪直特別有興趣,湊過腦袋看萬貴妃捧出來的幾個畫軸,打開一瞅,裏頭畫的姑娘精致,好看,娴雅,奈何就是長得都一個樣兒。

他這個也誇那個也贊,萬貴妃心裏挺高興,說你挑着,選好了跟我說。

這時候皇帝颠颠兒跑來湊熱鬧,然後兩口子毫不猶豫地又吵起來了。

萬貴妃堅持要讓他回來,說阿直立了這麽大功勞,必須回來,皇帝苦口婆心的勸,說現在外頭需要阿直,讓他多歷練一點兒壞處都沒有。

萬貴妃就像所有偏袒孩子的普通婦人一樣撒起了潑,我不管我不管我不管。

汪直掏掏耳朵,哼着小調,夾起畫軸,趁着宮門沒下鑰,溜溜達達去了東宮。

今年開始,朱佑樘就自己住在東宮,汪直一路暢通無阻的進來,頗為滿意:嗯,這扇屏風是他前年送的、這幾幅字畫是他去年送的、琴是小時候他給的,嗯,開心。

然後他掀開珠簾,看到書房裏立着的那人時候,簡直滿意得心花怒放。

月白色陰繡雷雲紋的袍子,他今年新年送過來的布料。

他的小太子被安慰妥帖,安置在他的護翼下。

朱佑樘靜靜轉過頭,對他笑了一下,喚了一聲,哥哥。

快十二歲的孩子生得老成,身上幾乎沒有孩童的稚氣,只有少年的俊秀和不符合年齡的成熟。

他看着兩年多未見的汪直,還沒等想好怎麽和他客套,就一把被汪直拽過去,“來來來,跟我一起看美人!”

朱佑樘愣了愣,随即笑出聲。

汪直清狂未變,少年心性。

他低頭和他一起看去,看展開的畫卷上一個一個美麗少女。

朱佑樘打趣他,娘娘要給選兒媳婦兒了。

汪直說,你覺得哪個好?

“我覺得都挺好。”說完他忽然反問,“哥哥想娶妻?”

“啊,有點。”他吐出口氣,“我還挺喜歡娘娘和爺爺那種。吵吵鬧鬧,熱熱鬧鬧的一輩子。”

他忽然極其難得的帶了點兒惆悵,“若不是在宮裏,爺爺和娘娘可是天底下最恩愛的夫妻了。”

朱佑樘垂眸沒有說話,那股惆悵也就片刻,汪直“唔”了一聲,重新去看手裏畫卷,先是興趣盎然,最後索然無味,啪地把畫卷一扔,仰坐在榻上,“算了吧。人和畫不一樣,算了算了。”

朱佑樘歪頭看他,慢慢地道,“哥哥不喜歡?”

“哪兒論得上喜歡不喜歡啊,人都沒見過,算了。”

“哦。”朱佑樘已經隐約有了成人的樣子,他坐在汪直旁邊,忽然皺眉,說你怎麽傷了?

“上戰場啊,殿下,刀劍不長眼睛的。”

朱佑樘默然了一會兒,“那就別去了罷。”

“開什麽玩笑?我不去河套誰守?眼瞅着這鞑靼還要來犯邊,過了大同就是中原腹地,還要再讓蒙古人來叩一次城門?”

說起了自己祖父的醜事,朱佑樘默然,汪直卻不甚在意,他想起了什麽似的揚起腦袋跟他說,“東宮的宮女你可別亂睡啊。”

朱佑樘震驚看他,一張白玉般的臉微微泛紅,汪直特別認真地看他,“你現在歲數小,身體又弱,女色上把不住,對身體不好不說,還給言官留把柄。”

太子這時候終于有了點少年該有的手足無措,他嚅嚅地道,“我才不會呢……”

汪直忽然托着下巴看他,朱佑樘被他看得有點發毛,他稍稍往後退了退。

汪直忽然說,“你要是個公主就好了。”

少年臉上的紅越發重了一些,他垂頭,看着自己腳尖,“我既算是公主,也不會嫁給你啊。”

“……倒是。”他點點頭,想了想,忽而一擊掌,“不對,有辦法的!”

他興致勃勃瞅着朱佑樘,說你看你若是個公主,那我就去司禮監,肯定是我來給你選丈夫咯,到時候我就給你選個痨病鬼不就完了?

朱佑樘覺得這思路有點奇詭,自己跟不大上。

汪直繼續說,你看哈,給你選個痨病鬼,保證你剛嫁過去就守寡,你的公主府歸我管對不對?

朱佑樘愣愣點頭。

汪直伏在椅背上,笑眯眯看他,少年俊美清狂,眼角眉梢都是風發意氣,他說,那我就可以霸占你了啊。

朱佑樘手一抖,什麽東西落在地上。

汪直覺得自己說了個絕好的笑話,得意洋洋,轉身啪嗒啪嗒往外跑,說你這兒有什麽夜宵?我餓了。

朱佑樘慢慢俯身,撿起來,卻原來是根玉簪,已經碎成兩段,他攥在手裏,默然片刻,揚聲道,有乳酥,你要吃麽?

外面傳來汪直輕快一聲,好,咱倆一起吃。

☆、第五回

汪直離了京,把吵成一路的萬貴妃和皇帝抛諸腦後。

——萬貴妃到底還是沒有擰過皇帝,在這點上她有一種奇異的民間婦人的軟弱,當皇帝對她說,此乃軍國大事,你懂個什麽的時候,就總能震懾住她。

汪直錦帽貂裘,千騎卷平岡。

一年之後,黑石崖大捷,汪直以軍功加食米三百石,位居所有掌印太監之首。

成華十七年七月,汪直總督軍務,皇帝賜他制敕,令各地鎮守、總兵、巡撫均受其命令,如有違背,軍法處置。

他這年只有十八歲。

然後,在權勢到達頂點的時候,他開始迅速的滑落——

十八歲的少年就像一柄再無用處的良弓一般,被挂在了朝堂之上。

成化十八年,汪直被任命為大同鎮守太監,而他手下的京營士兵被悉數召還。

同年三月,西廠被罷。

這一連串目不暇接驚心動魄的交鋒之間,汪直寄給東宮的信卻歲月靜好,信中的汪直與大同的汪直,像是毫不相幹的兩個人。

他會在京城尚溽熱的時候給朱佑樘寄去一片金黃樹葉,随信五個字,北地第一秋。然後下一個包裹裏是兀自包着青皮的核桃,随信一句話:炖雞好吃!

他在信裏絮絮叨叨,說我見到我偶像楊繼宗啦!!他回家奔母喪,我在靈堂前磕了頭,規規矩矩走到祠堂的哦!!好遠好遠!走過去的哦!!!但是我有點太興奮了,得罪偶像了,被偶像罵了嗚嗚嗚嗚。

他會偷偷讓心腹送純白的狐裘過去,千叮咛萬囑咐,決不能讓萬貴妃知道。

然後他和朱佑樘在信裏說,我啊,要成親啦,是個特別潑辣的姑娘。姓李,商人的女兒,不怎麽好看,敦敦實實的,沒裹腳,不大識字,但是膽子特別大,我問她為啥願意嫁給我,她看着我,跟我說,你是英雄!然後紅了臉,小小聲地說,還有,你長得好看啊!

寫到這裏,他得意洋洋,說我覺得她說得很對,非常對,我确實好看啊哈哈哈哈哈~~~

這封信寄出,他很久沒有收到回信,汪直這陣子本來一面對付言官一邊對付同事還要對付要報殺妻之仇的達延汗,也不怎麽在意。

成化十九年很快就到了,他收到了一封信,朱佑樘寫的賀文,一手簪花正楷,俊秀挺拔,然後是一對無瑕的同心璧。

青白雙璧,美玉無瑕。

本應一個給他的,一個給他的妻子,但是不知怎的,汪直小心翼翼,藏在了自己枕中一方小盒裏。

這個帝國未來的繼承人告訴他,聽聞他婚訊,連忙命人去找,千挑萬選,得了這對玉璧,賀得晚了,還請見諒。

汪直捏着信紙想,這有什麽好怪的,寫信回去安慰他,順便告訴他,自己準備收兩個養子,以後汪家也有後。

朱佑樘這回回信得快,嗔怪他為何不早說,準備賀禮害他好翻。

這回送的,是一對百子玉瓶,羊脂溫潤,雕工精湛無比。

那瓶子握着是涼的,但是溫潤,就像是隔了那麽久,他重又握住了朱佑樘的手。

這對玉瓶依舊被留在了他的卧室,擺在架子上,他每天仔細地擦,不允許其他任何人碰一下。

然後他做了個夢。他夢到了朱佑樘,是長大的模樣,卻看不清臉,在一片霧氣中和他說着什麽。他聽不懂,想靠前,朱佑樘卻走了,他不知怎的心內惶急,忙上前抓住他的手腕,朱佑樘回眸望他。

那是一雙漆黑的眸子,像是漫天星河瑩瑩動。

然後,他只拉住了一握青煙。

汪直猛的睜開眼,冷汗涔涔,還沒等他緩過氣來,管家跌跌撞撞跑進來,惶恐地道,“爹!有使者、要、要我們接旨咧!”

汪直想起了剛才的夢,整個人渾身一悚,他粗魯地一把推開管家,飛快換了官服,大踏步出去!

府邸中門已開,香案鋪陳,他叩首聽旨,身體微微發抖。

當他聽到是诏令他降職調任南京禦馬監的時候,他一下子松弛開來。

汪直想,幸好,幸好不是朱佑樘出事了。

幸好。

朱佑樘沒出事,他立刻就來了精神。接了旨,他朝屋裏喊,叫着,娘子,準備搬家了!

他東西不多,老婆李氏能幹的很,汪直左右看看,搬家光清點東西能讓他腦仁疼,幹不來幹不來,幹脆腳底抹油,自己帶着幾個侍從,先上京了。

随身帶的,一部書,一柄劍,一雙被他藏在衣內貼身的青白同心璧和一對玉瓶。

他小心翼翼捧了,在馬上也抱在懷裏,搖搖晃晃,一路而去。

結果是……嗯,他上次離開的時候,萬貴妃和皇帝兩口子在吵架,他這次回去了,兩口子還在吵,給他一種強烈的他倆吵了整整四年的錯覺。

昭德宮裏,皇帝被訓得跟個鹌鹑一樣,一看他悠悠然跨進昭德宮,萬貴妃一把拉過他,氣得渾身亂戰,說你就讓那幫孫子這麽欺負阿直?

這事兒上首先夾纏不清,其次皇帝确實理虧,他連忙賠笑拉着汪直到跟前,“阿直,回來了啊?”

他殺雞抹脖子的跟汪直使眼色,汪直好笑看他,轉身攙了萬貴妃坐下,已經步入晚年的婦人身體肥胖,暴怒中往椅上一座,汪直覺得整個昭德宮都顫了一下。

皇帝确實顫了一下。

汪直現在二十一歲,正是人生中最美好的時候。他本就生得俊美,少年時代眉目間還有些嬌柔,現在年紀大了,圓潤褪去,骨骼硬朗,兼且親上戰場,殺人無算,整個人英氣勃發,言笑鋒利,如同一把無鞘的劍一般。

他捧着萬貴妃的手,一撩下擺,灑脫地坐在她腳邊地毯上,還是如同幼時一般,輕輕搖了搖她的手,輕聲撒着嬌道:“娘娘,別氣,爺爺是為了我好。”

“為你好給你撤職?!!任憑那幫孫子欺負你?!!!”萬貴妃氣得聲調都變了,他拍拍她的手,一皺眉,說哎呀,娘娘手都幹了。

語罷從袖子裏掏出一個羊脂盒,裏頭半透明的藥膏,他抹了一點兒,按着她手上穴道揉開,一邊揉一邊說,“木秀于林,風必摧之,我爬得太快,出頭鳥嘛,誰都要打一竿子咯。我又沒抄家沒下獄的……”

“他敢!”萬貴妃尖聲道,怒瞪皇帝,他拍拍她的手,繼續道,現在前線仗也打得差不多了,就幹脆回來,也不在京城裏礙眼,南京多好啊,又舒服又沒人管還沒人參,爺爺疼我呢。

他又絮絮叨叨說了一堆,萬貴妃怒火漸漸下去,但是依舊狠瞪着皇帝,“你敢削他俸祿試試!”

皇帝瘟頭瘟腦地小聲說,不削不削,我再給你弄幾千畝地,有桑有魚有池塘,怎麽樣?

汪直一拍手,笑看萬貴妃,你看,娘娘,京城就不行吧,我能被言官的唾沫淹死。

萬貴妃噗嗤笑出聲,把手抽出來,仔細端詳,說你這東西甚好,奈何就是味大。

“調點兒玫瑰汁子進去就成,我從蒙古帶回來的房子,我過兩天弄好了給娘娘送來。”

把萬貴妃哄好了,他站起來,無所謂拍拍屁股,婦人瞪他,“不在這兒吃嗎?”

“娘娘诶~我還嫌言官唾沫星子不夠洗澡麽?”

萬貴妃又瞪向皇帝,皇帝趕緊說我已經賜了席面給他府裏了。她這才滿意。

然後汪直就一點兒不怕在言官唾沫星子裏游泳的去了東宮。

十五歲的孩子,正病恹恹地躺在床上。

朱佑樘本就瘦,這一下越發清弱得只剩一把骨頭,唯獨一雙眼睛漆黑,像是他夢裏載了一天星河一般。

汪直心裏一下就慌了,他只想,那個夢還是有事的,萬一萬一他……

汪直忽的不敢想下去,連忙上前,到他床邊,握住他的手。

他的手比那對玉瓶還要冷。

汪直腦子一片空白,只低低問,你怎麽這樣……

朱佑樘咳了兩聲,笑了一下,“每年天冷就這樣。”

“我給你的梨膏呢?”

“吃了,咳得沒那麽厲害了,晚上能睡兩三個時辰的覺。”朱佑樘微笑着看他。

朱佑樘生得老成,加上氣質沉靜,他現在看起來似乎比汪直還大了一點兒。

太子有一種不出挑的好看,就像他送給他的玉璧,并不紮眼,唯其溫潤無瑕,摩挲看久,才能體會到優越之處。

朱佑樘反握住他的手,一點點握緊,他垂頭,束在肩上的長發流水一樣滑了下來,落在他指尖。

滿把青絲若水涼。

那些在他血管裏一直躁動的兵戈硝煙剎那退去,汪直像是被那只握在他指尖的手抽去了所有雄心壯志,只餘下一點莫名的酸楚。

然後他聽到被他捧在掌心長大的孩子低低對他說,哥哥,對不起,我沒能保護你。

汪直眨了眨眼。他想,你能把自己保護好就不錯了。你管我幹嘛,我只要你好好的。

但是他說不出口,所有關于這個孩子的思慮柔軟全堵在喉嚨裏。

少年擡起頭,望着他,“小的時候,都是哥哥保護我,等我長大,我保護哥哥。”

他還是說不出話,少年看他難得呆傻的樣子笑出了聲,但是沒笑兩聲就咳嗽起來,他趕緊把他攬到自己懷裏,輕輕順着他後背。

朱佑樘太瘦了,他咳嗽的時候弓起背,隔着數層衣服都能看到他的肩胛骨,像是兩片振翅欲飛的小小翅膀。

汪直忽然無法控制地把他摟進懷裏。

朱佑樘乖順地任他抱着,過了好一會兒,才低聲說,哥哥真暖和。

“今晚我陪你睡。”

“嗯。”少年在他懷裏擡頭,露出好看的笑容。

汪直洗漱完,換了衣服,踢了軟鞋上床,他睡在外頭,兩人一床被子,把朱佑樘抱在懷裏。

少年靠在他胸口,問他北邊冷麽?他說冷,八月就下雪,他手下有個士兵,歲數不大,覺得自己身體好,晚上出去起夜沒帶帽子,耳朵凍掉了。

朱佑樘被吓到,去摸他的耳朵,摸到兩邊都完整,才放心靠回去。

他嘟嘟囔囔地說,“你回來也好,北邊太苦了。”

“我不苦,就輪到你要苦了。”

朱佑樘想了想,“那我寧願苦些。”

“可我也寧願我自己苦些。”

“哥哥就……那麽喜歡打仗麽?”

“男人嘛,建功立業戎馬倥偬誰不想要呢,但是到現在……我也就是不想讓你傷這個腦筋。”

朱佑樘剛要說話,他卻不想多說,就掩了朱佑樘一雙眸子,柔聲哄他睡覺。少年乖巧地應了,在他掌心阖了眼,睫毛劃過,隐約一痕柔軟的癢。

懷裏的軀體清瘦而涼,他卻覺得莫名心安。

汪直在軍營裏的好習慣,倒頭就睡,他不一會兒就睡熟,少年數着他長而緩的呼吸,慢慢睜眼。

他輕輕俯身,在汪直顫動長睫上虛虛的吻了一下。然後他重新依偎回去,安心地合上了眼。

☆、完

然後汪直便離了京都,去了南京。

他在南京不幹別的,成天泡在皇帝賞賜給他的莊園裏,也不營建,反而對怎麽養桑種田興致勃勃,光着腳站在水裏跟佃戶學插秧。

言官們喧鬧了一陣,就對他這條他們眼中的落水狗興趣不大,直接更換新的目标開轟。

然後,在汪直二十三歲那一年,成華二十三年的正月,萬貴妃死了。六十歲,死在一場教訓宮女的氣急攻心。

汪直想回去奔喪,卻被內閣駁回:他一個降職的六品禦馬監太監,有什麽資格回京貴妃的喪?

合情合理,滿是惡意。

他目眦欲裂,在南京瘋狂地砸了一天的東西,最後是他收養的兩個小小的孩子跪在他腳邊,一人一邊拉住他,李氏緊緊抱住他,他才勉強安靜下來。

他滿手的血,向後一仰,昏倒在院中。

他沒有夢到萬貴妃。他沉沉醒來,環視四周,他想,我又再一次,沒有娘了。

這年八月,皇帝溘然長逝。

四十一歲,正當壯年的時候,并沒有什麽疾病,只是在萬貴妃死後,他就跟身邊的人說,她走了,我也活不長了。

就像是證明這個預言一般,七個月後,迅速衰弱的皇帝,在禁城裏安詳而愉快地停止了呼吸。

太子繼位,改元弘治。

汪直終于被允準入京。

八月的天氣,滿城素白。像是落滿了早來的雪。他望着滿城缟素,心中有一股淡淡的荒謬感。

汪直入了城,去叩見梓宮,三拜九叩之後,他沒哭,站起身,習慣性地想要往東宮行去的時候,忽然想起來,不對,朱佑樘不在東宮了。

他已經是皇帝了。

他往乾清宮而去。

平行而論,他其實不怎麽常去乾清宮,皇帝基本都待在昭德宮,往那邊走去,滿目雪色,他居然陌生了起來。

過了宮門,他等人通報——現在已不是往年,他是宮裏最受寵的汪公公,可以随意出入。他站在廊下,看着一群重孝的人喜氣洋洋。

他們都是東宮舊人,如今輪到他們入住宮掖,唯一能克制的,也就是自己不笑出聲來。

過了一會兒,有人傳他進去,他跨進乾清宮暖閣,朱佑樘正坐在案前,按着眉心。

他今年十七歲,剛立了皇後,身上一點兒少年氣都無,唯獨那股沉靜一成未變。

他聽到腳步聲,轉頭看去,剛面露欣慰想要開口,汪直搶前一步,利落地跪倒在地,“爺爺!”

他這一聲宮內內侍喚皇帝慣常的稱呼喚出來,朱佑樘和他都愣了一下,朱佑樘伸手扶他起來的動作還在延續,但是顯然忘記自己想說啥了。

然後兩人互相看了對方一會兒,汪直沒掌住,笑出了聲。然後他笑着笑着,眼淚就落了下來。

現在他喚一聲“爺爺”,就給他塞糖塞乳餅,像他兄長多過像個父親的男人,卻再也不會應他了。

汪直忽然就感覺到不可抑制地悲恸——皇帝,疼愛他的皇帝,死了,真的死了,再也回不來了。

他像個孩子一樣嚎啕大哭,哭得站不穩,整個人癱在地上,朱佑樘被他也帶得半跪在地上,汪直死死攥着他胳膊,他一動不動,單手撐在地上,一手環着他,把他攬在懷裏,輕輕拍他的背——就像他小時候,汪直哄他一樣。

汪直哭得泣不成聲,不知過了多久,朱佑樘半邊身子都麻了,他才柔聲道:“你再哭,哭軟了我可抱不動你。”

汪直吸吸鼻子,拿帕子抹了把臉,通紅的眼睛瞪着他,“……你連你老婆都抱不動。”

“……我确實抱不動。”朱佑樘坦蕩承認。

汪直不說話了,他就看着他,朱佑樘也看他,片刻之後,兩人心有靈犀一般一起開口:

“……爺爺……”

“……哥哥……”

汪直:………………

朱佑樘:……………

然後兩人額頭抵着額頭,一起笑出了聲。

最後是汪直把半邊身子麻掉的新皇帝抱起來的。把朱佑樘放到榻上,兩人慢慢說着話。

朱佑樘跟他說,還想出去帶兵麽?

他溫柔的看着年輕的皇帝,想了想,搖搖頭。

朱佑樘微微驚訝,他知道,帶兵出征一直是汪直的夢想,他确實有才能,何況,他還這麽年輕。

汪直卻搖搖頭。他說:“遼東蒙古犁庭掃穴,小時候我答應你的,我都做到啦,現在蒙古不成氣候,就不要再給你添麻煩了。”

他握住皇帝麻掉的手,輕柔地按着,“為了我被罵,何必呢。”

說到這裏,他頓住,擡眼看他,“佑樘,我這一生,現在,只有你了。”

如果是和他的皇帝比,他的夢想,毫不重要,“我就待在南京吧,我幫你看着南邊,我回來,麻煩太大了。”

皇帝張着嘴,想說什麽,卻沒有說。

最後,在汪直離開乾清宮的時候,他拉着他的手,對他說,哥哥,我會保護你的。

汪直低頭看他,摸了摸他的頭,點了點頭。

朱佑樘确實做到了。

他讓汪直待在南京,所有彈劾他的奏章留中不發。不抄家不下獄不解職不降俸,汪直在南京過得逍遙自在。

喝酒鬥牌養桑種田,和李氏拌嘴,養兩個小兔崽子。然後踱到書房關着門神神秘秘地寫東西,沒人知道他寫什麽,就知道他寫一陣,就往京都寄一包書信。

他在南京,這一次一住又是十一年。

他這一生,在南京的時間多于過在其他所有地方的時間。但是他卻不覺得這裏是他的家。

他的家啊,在遙遠的昭德宮,爺爺娘娘和他沉靜好看的小弟弟。

可那個家沒啦,再也回不去了。

他也不再意氣風發。父親和母親都不在了,他有什麽資格再去浪蕩?他要看好家,照顧好他的皇帝。

汪直在一夜之間,真正的長大了。

弘治十一年,像是有什麽莫測而危險的預感,朱佑樘诏令他進京,十一年後,他再一次見到了自己的皇帝。

接近而立之年的皇帝,看着像是他的兄長了。

依舊是那種不出挑,沉靜溫和的好看,他留宿乾清宮,見到了小太子,小太子生得好,虎頭虎腦莽撞地好,見了汪直就嚷嚷着要拜師,汪直回頭看朱佑樘說你兒子話本子看多了?

皇帝尴尬地把小兔崽子趕走,闩上門,轉頭看他,看了一會兒,才慢慢地道,“你瘦了。”

“嗯,我快死了。”汪直平靜地說。

朱佑樘沒有任何驚訝,他只是用那雙宛若星河的眸子看着他。

二十三年一夢中,他的皇帝卻始終有一雙幹淨的眼睛。

過了一會兒,皇帝才慢慢地道:“我也活不久。”

汪直點點頭,異常的平靜。

皇帝又問,“怎麽?”

“帶兵留下的舊疾,在北邊傷着肺了,咳血。”他頓了頓,“你呢。”

“老毛病,一到冬天就幾乎起不來,但是事情那麽多,休息不了一天。”皇帝溫和地說,“我就希望能再撐幾年,至少等厚照再大一些,懂事了再死。”

汪直沉默了一會兒,他換了個話題,“我給你的東西,你看了麽?”

皇帝點頭,“看了,征河套的方案已經給到內閣了。”

“那征交趾的呢?”

“……操之過急。”皇帝垂眸看他,燭光暖融融的,皇帝蒼白面孔也似乎有些一點兒血色,“大明現在做不到。留着吧,我的兒子,我兒子的兒子,總有機會拿着你留下的計劃,征讨南疆。”

他一生的心血,最後寫成的征伐交趾的計劃被擱置,也并不生氣,他只軒了軒眉,“……那我們倆活着的時候,是看不到了。”

“……哥哥,你知道我為什麽召你來麽?”

汪直搖頭,皇帝柔聲說,我覺得,這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面了。

他不會告訴汪直,他做了一個夢。

他的夢裏,那個從小就保護他,把他抱在懷裏的人,重又回了少年的時候,被父親和萬貴妃牽着手,走入了昭德宮。

他有了強烈的預感,他知道,自己要失去汪直了。他不顧言官激烈反對,召他入京,心中只有一個念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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