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2)
,至少,看他最後一眼。
聽着他這麽說,汪直伸手,輕輕從他眼角抹了過去,皇帝怔了怔,卻看到面前俊美如昔的男人笑道,還以為你又哭了呢?
他說,哎呀,你難過什麽,我不還沒死呢麽,我死了你再哭啊。
汪直忽地站起來,彎腰把皇帝一把抱起,皇帝慌得攬住他頸子,他猶有餘力在手裏把皇帝掂了掂,說你這十多年,真是白過的,居然還這麽輕。
就像他十七歲那年一樣。
着一晚加在一起早過六十的男人在乾清宮鎖起來的暖閣裏抵足而眠。
汪直跟他絮絮叨叨,說自己兩個小崽子,皇帝要好好照顧。
朱佑樘滿口答應,說我給他們五品官,不幹活兒!只給你守墓,成麽?
汪直一聽挺美,忽然一轉念,不高興了起來,“嘿,他們老子出生入死打仗打到肺都壞了才六品官,憑什麽小兔崽子什麽都不幹就五品官啊!”
“就這麽着,當爹的莫這麽小氣。”
朱佑樘把他拉下來,頭枕在他胳膊上,過了一會兒,才問,“你……夫人呢?”
“你別說,我老婆是最費我心神的。我跟她說,我覺得吧,我死了你改嫁是難了,你長這樣歲數也這麽大了,還是個太監老婆,不好改,但是我家産不少,你精明得緊,跟小崽子把家看住了,就養面首得了,記得別養和尚,我讨厭禿子。”
“……然後呢?”
“我被她哭着捶了一頓,好疼啊。”他心有餘悸地搖搖頭。
朱佑樘笑出聲,最終沒有問出他最想問的那一句:那我呢?
怎麽問呢?他又是汪直的什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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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他聽到頭頂上聲音落下來,“佑樘啊……”
“嗯?”
“我死了,你莫哭。”
“嗯。”
因為我死了,就不會再有人給你擦眼淚了。我舍不得。汪直想着,這句話卻終究沒有出口。
正如皇帝那個危險的預感。他确實沒有見到汪直最後一面。
汪直留在京城的第五個月,他毫無預兆地,在一個良夜裏安靜的死去了。
最先發現的是他的妻子,婦人喚他起來,才發現仿佛睡着的丈夫停止了呼吸。
兩個時辰後,朱佑樘趕到。
侍衛把所有人趕走,他一個人穿着一身上朝的龍袍,坐在床沿,看着已經冰冷的男人。
他這一生見過數不清的死人。
安樂堂裏病死餓死渴死的,他的母親、他的父親、他早夭的女兒——
但是唯獨汪直,死的如此幹脆,毫不拖泥帶水,不麻煩任何人——簡直就像是他這個人的一生一樣。
他癡癡地望着汪直,心裏想,你等等我罷,哥哥,我也快死了。不過他一轉念,卻覺得自己想得不對。他不會等他的,汪直是要去昭德宮,和萬貴妃和父親做一家人的。
他輕輕握住那只冰冷,開始僵硬的手,忽然想起,二十三年前,也是這樣的天氣,他那天穿着母親縫的麻裙去打水,忽然有陰影籠下來,他擡頭,就看到了俊美無比,清狂風發的少年。
他保護他,安慰他,給他愛和溫柔。
可他怎麽回報他的呢?他奪走他的理想,撕毀他的抱負,讓他郁郁而死。
皇帝輕柔的、絕望的,在心裏輕輕喚了一聲,哥哥,不用等我了,我不值得。
他想,汪直,對不起。
帝國的皇帝走了出去。
他敕封汪直兩名樣子汪钰為錦衣衛鎮撫,汪璥為錦衣衛總旗,專司為汪直守墓。
他想,我答應你的事,多少也算做到了。給了兩個孩子官位,也沒有哭。
他眯着眼看向蔚藍的天空,心裏想,天光實在太亮了。
尾聲
汪直在死去的那晚,做了個夢。
他忽然變回十一二歲的少年,蹦蹦噠噠在昭德宮裏跑着,成化帝和萬貴妃也是他小時候的樣子,胖婦人插着腰,狠狠罵他,要他別瘋跑了快回來!
他快活地應了一聲,正要過去,他忽然想起什麽,停了下來。
他大喊:爺爺,娘娘,你們走吧!我要等佑樘!
說完,他頭也不回,往乾清宮的方向跑了過去。
他得等着佑樘,那是個愛哭鬼,沒有他,可不行。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