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林翕發現,重生似乎并不像想象中一樣簡單。
因為過去的身體其實是不能立刻被他後來的意識所完全控制的。
簡單來說,就是十六歲之前林翕的種種行為已經在這具身體上留下了很深的印記,形成了發自本能的習慣和肌肉反應,所以在沒有後來十年經歷的前提下,即便他有二十七歲的意識和記憶,也不代表身體能夠立刻跟上。
舉例就是剛剛那群混混。
因他們而起的惡性事件雖然讓林翕印象深刻,但是因為當年許寒來的出現,其實還遠沒有到心理陰影的地步,所以以時年二十七歲林翕的心理根本不可能害怕他們。可剛剛當他意識回爐,紅毛伸手推了他一下之後,他腦海中還是本能地湧出了恐懼。
還有就是聲音。
也許是因為十六歲之前這幾年的林翕實在太過沉默寡言,以至于他發聲時并不能做到像二十七歲一樣那麽自如。不光沒有底氣,聲帶還會不自覺緊繃,導致開口說話時每一個字都又幹又澀,而如果在情緒湧動的時候強行拉大嗓門的話,還會很尴尬地破音,需要不斷清嗓。
不過,林翕想,這些應該都是能逐漸克服的事情。
情緒不受控的話,多鍛煉鍛煉就好了;發聲的時候嗓子不習慣,多說說話也就好了,都不是什麽高難度的事。
所以眼下對他而言最重要的,還是他真的在這條大道上看見了許寒來。
雖然和他記憶裏的有些不一樣––在他的記憶裏,學長是只身經過小巷替他擺平那群混混的,而眼下的許寒來身後卻還跟了很多朋友模樣的人,差別惹眼。
但沒關系。
因為當許寒來的視線落在他身上,聲音平穩地對他說“不急,慢慢來”時,林翕無比真實地感覺到了這個人的存在。
近在眼前的真實,讓他心裏各種複雜的情緒忍不住翻湧。
學長的死訊喚醒了他壓抑那麽多年的情感,然後又暴躁而粗魯地畫上句點,想要強行将它們埋葬。如今眼睛一閉一睜,這個人再次活生生地出現在他面前……
林翕緊了緊五指,反複想要确定真實。而當疼痛感再度出現後,他輕輕閉了閉眼,用力将那些想法壓下。然後擡頭看向許寒來的黑色眼睛,低聲應道:“對,對不起。”
先應了劉浩的話。
緊接着道:“但是有人在勒索我……問我要保護費,還要打我。我,我沒帶手機,所以學長,可不可以請你幫我叫一下老師?”
林翕一字一句地說,看得出來,他很努力地想要讓自己的吐字被清楚接收,但這麽長段的語句實在有些為難他那不愛說話的喉嚨,才一半就開始微微發酸,顯然不适應極了。不過好在他說話間稍微掌握了某種平衡,故而下一句話音叫人聽得分外清楚堅定。
“報警也是可以的。”
這話音一落,林翕就看見面前的許寒來輕輕揚了揚眉角,像是有些意外這看上去瘦弱膽怯的小孩會說出這樣的話。
那表情在夏日午後的風裏生動極了,讓林翕不自主愣在原地,幾乎忘記了數分鐘前寵咖門口空無一人的場景。
劉浩高亢的話音傳進耳中:“什麽?!保護費?還打你?”
林翕:“……嗯。”
他回過神來正要解釋,卻發現似乎不用了。
因為剛剛他撞到許寒來身上沒多久,小巷裏就已經亂七八糟地響起了成片的叫罵聲和朝他靠近的跑步聲。
巷子也不長,這點時間足夠混混們跑到他身後。
林翕推人的動作似乎激怒了他們,他們不光看着面色不好,紅毛還氣勢洶洶地抄了個不知什麽時候随手撿的破爛板子。
“我靠,”看到那沖出來的赤橙紅綠,劉浩一愣,随即反應迅速地立馬伸手把面前的小學弟拉到了他們身後,伸手指着那幾個混混,滿臉不高興道:“你們他媽幹嘛!敢欺負我們一中的學生?”
“我們找他有事,跟你有屁關系?”被推了一把氣到臉色漲紅的紅毛見劉浩指他,一臉蠻橫道:“我警告你,我們石哥可也在這!識相就趕緊給老子滾開!”
他說得底氣十足,黃毛石哥這時也應聲從巷子裏慢慢走出來。他的眼神和其他混混不一樣,是真的沉,可劉浩卻根本不吃這套。
混混那邊才四個人,他們這不包括林翕都有五個,且因為酷愛運動,一個個即便不人高馬大也氣勢十足,又是血氣方剛的年紀,他才不怕呢。
遂一巴掌拍在許寒來身上,嗤笑道:“石哥?石哥怎麽了?我們還有寒哥呢,再不行我也算個浩哥啊,怎麽?叫句哥就尼瑪了不得了?能上房揭瓦啊?”
聽了劉浩的話,他後邊幾個學生頓時笑成一鍋。
其中一個手裏拿球的把球往地上重重地一拍,一邊笑一邊拽兮兮道:“就是,你們在我們一中門口找我們一中學弟的麻煩還給我們撞見了,是誰該識相滾遠點啊?”
“對!”劉浩接。
見他們一點退縮的意思都沒有,紅毛的臉色頓時難看下來。只見他狠狠揮舞了一下板子,直指劉浩罵道:“草你媽的,別敬酒不吃吃罰酒!我告訴你,我們石哥可是這一片的老大!下邊弟兄無數,你們今天敢管不該管的,回頭可別怪我們不客氣!”
“靠,揮什麽揮,有板子了不起啊?有兄弟了不起啊?我們也有啊!而且你石哥怎麽就一中老大了,把我們寒哥放眼裏了嗎?我們寒哥他可是!可是––”劉浩一邊作撸袖子動作一邊說,到一半卡詞了,沒想到後邊該怎麽繼續,連忙伸手推了許寒來一下:“快,寒哥快接上,你都幹了啥特能唬人的風光偉績?”
他旁側的許寒來從剛剛開始就一直站在原地,劉浩拉林翕他沒說話,劉浩大大咧咧和對面嗆上他也沒說話,只不知什麽時候從口袋裏摸出了個手機,垂着眼睛懶洋洋地伸手在屏幕上點着。
這會兒聽了劉浩的話,擡起眼來,看上去很好脾氣地笑笑說:“寒哥他可是報警了,算不算能吓唬人的風光偉績?”
話音落地,他順手轉過了把玩半天的手機,清晰的“110”三字正正好卡在屏幕上方。
不光撥了,還顯示已在通話中,時長足有20秒。
紅毛看見這個表情瞬間就變了,身後一直陰着臉的黃毛目光也跟着冷了下來。
偏偏許寒來這人好像不太會察言觀色,一點也沒被他們唬住。甚至把手機往自己臉邊收了收,垂下眼眸,聲音很是平靜道:“市一中後門,有人打架鬧事,挺嚴重的,麻煩你們了。”
一句話結束,面前的幾個混混氣焰頓時全下去了,有一個還默默退了一步。
劉浩見狀,嫌不夠似的,連忙猛拍巴掌添柴加火:“聽見沒!聽見沒!報警了!報警了!你們敢再橫個試試?”
那紅毛見不得劉浩這副模樣,氣得臉比剛剛更紅了,眼見就要揮板子往前沖,卻不想被旁邊的黃毛石哥冷聲制止。
“放下。”
別管劉浩他們怕不怕石哥,紅毛肯定是真怕。因為石哥一句話下去,紅毛便立刻收了自己的板子,臉上雖然還是不甘,但動作卻不敢再多半分。
這混混聯盟本來就松散,從頭到尾最沖鋒陷陣的紅毛蔫了,其他人失去沖勁坐立難安的樣子便一下浮上了臉龐。
只有石哥不一樣,他的表情從頭到尾都沉得很,勒令完黃毛後先是看了劉浩他們幾秒,随即朝許寒來的方向狠厲一笑,露出滿口黃牙,腮骨磨動道:“有種,給老子等着。”
他的眼神和其他混混都不一樣,是真的狠。
于是被按在後邊半天的林翕也在這一瞬間後知後覺地想起來,他以前好像聽人說過,這黃毛是有案底的。
和正經好學生不一樣,有些混混對這種牢裏出來的大哥都帶着股奇特的憧憬感,所以黃毛才能在一中附近迅速做大。
想到這點的林翕再看看他這會兒竟然這麽和學長說話,心下頓感不适,本能地想要擠到前面去說點什麽。至少強調一下這件事是因他而起的,要找麻煩也還是得找他。學長可是好不容易才活生生出現在他面前的,在林翕心裏根本就是個特大的易碎物,碰不得一下。
可他往前擠的動作卻被許寒來攔住了。
––那準确說也不能叫攔,因為許寒來并沒有伸手,也沒有動作,只是沒給林翕讓道而已––小巷外的人行道本就不寬敞,林翕剛剛是被劉浩側身拉到他和許寒來背後的。而這會前有他們兩并肩站着,朝車道的方向又有一排自行車擋住,所以如果林翕想到前面去,最快的方式就是從兩人中間再擠出去。
他本來都擠動一點劉浩了,可旁邊的許寒來卻沒有絲毫要退開的意思。
這人脊背筆挺,就這麽在林翕跟前站着,寬窄肩膀下的校服帶着獨屬于他自己的味道。林翕有些遲疑地擡起頭,就見許寒來對上石哥的視線,也跟着笑了。
他雖然比石哥要高上一些,但對比之下幹淨清爽的臉其實并沒有石哥的土黃色看起來那麽有威懾力。
不過許寒來似乎也不打算比這些,笑起來的時候形狀好看的唇微微彎起,看着簡直人畜無害:“好的。”
是很平淡的聲音,讓身後的林翕莫名感覺自己的心髒好像偷偷跳快了一拍。
對面的石哥臉色猙獰地一抽,心裏終歸是在忌憚什麽,又瞪了許寒來幾秒後,轉身就走。
其他混混見狀跟得都挺快,只有紅毛心裏還憋着氣,走時刻意把手裏的板子往他們腿的方向砸了過去,劉浩見狀立即跳起來想要躲過。
他并沒有想到自己這個動作會讓那板子直接砸向後邊的林翕。林翕倒是想到了,可奈何就算是二十七歲的他在協調性這方面也依舊沒什麽長進,只能眼睜睜地看着那板子飛過來,完全不知道該怎麽去躲。
最後還是前邊的許寒來擡腿在那板子上踢了一腳,踹向了牆邊。
木板碰撞在牆壁上發出砰砰砰的聲音,跳空的劉浩看了眼上邊露出的長短不一的鏽釘,頓時火起,沖着紅毛的背影罵道:“媽的你有種直接打,耍陰招算什麽狗本事!你浩爺爺看不起你––”
巷子裏的紅毛頭也不回地沖他豎起中指。
劉浩氣得罵罵咧咧,旁邊的許寒來卻沒什麽特別情緒,只走上前矮身把那個危險的板子撿了起來,平放在旁邊的垃圾桶上。
劉浩注意到他另一只手裏的手機還在讀秒,有些疑惑:“不過寒哥,你還真報警了啊?”
“小學弟不是說幫忙告訴老師或者報警?”許寒來走回來,看向站在原地的林翕,順手把手機遞給他:“這是我們班主任的電話,他剛剛都聽見了。告訴他你是哪個班的,他會聯系你們老師。”
劉浩一愣:“你什麽時候把屠––呸,高老師的的電話改成了110?”
許寒來:“你猜。”
劉浩嘴巴立刻就癟了,嘟囔說:“什麽嘛,都不滿足一下人家的好奇心。”
說話間,旁側的林翕已經從許寒來那接過了手機。
這小孩但凡涉及到學長時動作都異常小心,雙手接過不說,還盯着那手機看了半天,又看了會許寒來,才把微涼的機體小心翼翼地放到耳邊。
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塊什麽寶。
電話那頭很快便傳來中年男子焦急的聲音:“喂?喂?怎麽回事?許寒來你說話!那砰砰砰怎麽回事!?後門是吧,我人現在已經過來了,你快點給我說說是怎麽回事––”
他語速極快,林翕好不容易才找到個間隙,艱難插針:“……老師好。”
“什麽?!”那邊停頓半秒反應過來:“哦,你就是那個被欺負的小同學是嗎?你沒事吧?他們打你了?受傷了嗎?許寒來他們呢?”
“我沒事的老師,學長他們也沒事,剛剛是那個人亂丢東西,但是沒有傷到我們。”林翕垂下眼睛,如實道。
“哎喲,那就好那就好,聽剛那動靜把我急得……來,我馬上就到,你們就在那等着啊。”
林翕剛應完好,就聽見高老師繼續道:“哎對了,你是哪個班的孩子啊?我聯系一下你們班主任。”
……哪個班的孩子?
這樣的問法對林翕來說實在是有些久遠,但就算再久遠,也敵不過眼下學長就在眼前的真實。
眼前的大道上有汽車鳴笛經過,不遠處的小攤販上賣着年代感十足的小吃,小吃的香氣卷進風中,是屬于少年時分的味道。
林翕站在初夏的熱浪裏恍惚半晌,才垂下眼眸來,低聲應道。
“高一五班,林翕。”
通話很快結束,林翕将手機還回去時又說了一次謝謝。
與此同時,視線落向許寒來另一只剛剛撿了板子的手,想起什麽,摸向口袋。
他口袋裏應該是有紙的,因為他記得當時許寒來打跑混混和他告別之後,他回到班上半天,曾經特別懊惱過他應該至少給學長遞個紙擦一擦。所以他身上肯定有。
事實也确實如此。
不過,等到林翕拿出來後才發現,那并不是後來包裝良好的方塊紙包,而是從家裏的抽紙箱裏抽了幾張然後平平整整疊起來的那種。
林翕看着手裏的紙張,這才想起來十年前自己家境還很貧窮這件事。手懸在空中,一時間有點伸也不是收也不是。
雖然如今的他覺得這沒什麽,也不會因此而自卑。但自己用和給別人總歸還是不太一樣的,說不定人家會不喜歡呢?
就在林翕納悶到底要不要遞出去的時候,面前的許寒來視線落到他身上,看見那個被疊起來的小紙包,反沖他伸出了手,語氣溫柔,內容直截了當。
“謝謝?”
林翕聞聲擡頭,抓着紙張的手頓時忍不住收緊了。
說過很多次,這會兒是将将好的正午。陽光就這麽照耀在許寒來的身上,好像給他鍍了一層柔軟的金光。他長得是真的很好看,這麽簡簡單單的笑容就已經足夠耀眼,讓林翕忍不住想起了以前很多很多事情。
曾經有無數次,學長都這樣在他比現在更加窘迫,同時臉皮更加薄的時候,溫柔地為他遞過臺階,引導他一點點地向生活打開自己。
他的學長真的是一個很好很好的人。
所以如果他沒有做夢,是真的回到了十年前的話……那麽就算拼盡所有,他也一定要改變學長的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