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許寒來高中時期的班主任姓高,全名高自健。是個年近五十,頭頂有點稀疏的和藹派老師。他似乎是才下課,夾着教案拎着保溫杯匆匆趕到時,林翕一下就想起了他。
以前高中的時候這位老師找學長在走廊談話時,被林翕撞見過幾次。有一次忍不住偷看還被學長抓了現行,遠遠的視線落過來,沖他彎起唇角。
林翕當時被吓得立刻就把目光轉開了,然後一直到下節課開上都沒大緩過來。
……都是十幾年前的片段了,這會兒再想起來,竟也不算太陌生,好像都是昨天才發生過的事情。
見班主任趕到,陪林翕等在原地的學長們很快便離開了。
幾個高年級的男生心寬似海,才剛轉身,注意力就從救林翕轉到了中午吃什麽上,劉浩甚至已經大着嗓門開始報菜名了,其他幾個人拍球的拍球,說笑的說笑,身上洋溢着滿滿的少年氣息。
高自健大概是對剛剛那動靜還心有餘悸,追在後邊叮囑了他們好幾回可不能打架,才轉頭把林翕上上下下看了個遍。
中年老教師一路跑過來不容易,高自健伸手頂了頂鼻梁上因為汗水屢次滑落的眼鏡,然後滿面不高興地皺眉念叨起來。
大意就是說那群混混簡直是過分,竟然欺負他們這些年級低的小同學,回頭他肯定得跟學校的保安師傅說一說,巡邏要緊密一點才行。
然後還不忘問林翕有沒有受傷,這些混混是第幾次找他,前因後果等等。
林翕都如實答複了,想了想,還順帶伸手遞了張紙給他。
高自健怎麽說也當了快三十年的班主任,重點班普通班都帶過,很多學生他稍微看一眼就能猜出個性格家境大概。
這會兒見林翕貼心地給他遞紙,再看看那個小身板,和腳上已經洗到發白的帆布鞋,再開聲時語氣便忍不住放輕了點說:“我已經聯系過你們班主任郝老師了,但她今天不在學校,說下午放學之前會回來處理你的事情,所以我先帶你回去,你到食堂吃個午飯,然後在班上等她可以嗎?”
林翕點頭:“好,謝謝老師。”
高自健擺擺手,看看林翕,順手替他拍去肩膀處的灰塵,樂呵呵地笑起來:“沒事沒事,不過你這個點去學生食堂可沒什麽菜了。你跟老師走吧,老師帶你去吃教師食堂,今天有紅燒獅子頭,特別好吃。”
應該是怕他因為剛剛的事件情緒太低落,所以高自健最後幾句話有意用了歡快的語氣。
林翕聽出來了,心頭微熱,然後忍不住擡起頭來看了看這位穿格子衫,架鏡框,頭發裏已經有白絲的中年教師。
覺得挺高興。
雖然他到現在都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回到了十年前,而且眼下事情的發展和記憶裏也不太一樣。比如說林翕當年和這位高老師其實并沒怎麽直接接觸過。
可真正細算下來,就會發現事情歸根結底也沒有變。
––都是他在那場惡性事件之後收到的真實善意。
其實也許這些善意以前也星星點點地照在他的身上過,只是藏在自己世界裏的林翕一直無法感知,直到許寒來出現,他封閉的世界才像是終于被破開了一個小口子,讓那些光芒照進來,讓他感覺到。
他很珍惜。
這麽想着,林翕彎了彎眼睛,聲音變得特別誠懇:“好,謝謝高老師。”
這一句和上一句內容差不多,但小少年的狀态卻是大相徑庭。不再習慣性低着頭,而是稍稍把頭擡起了一些,柔軟的黑色短發下,一雙圓圓的杏仁眼彎起來。饒是快五十的高自健都被他這一笑戳中了心窩,後知後覺這位小同學笑起來……讓人心裏怪暖和的,就是臉上再多點肉就好了。
于是便愈發地唠叨起來,這一次除了混混,還不忘啰嗦林翕平時要多吃點,以後盡量不要再從後門走了雲雲。
就這樣,高自健說,林翕聽,兩個人很快便走進了通往一中後門的小巷。
而在他們沒有注意到的地方,大道另一邊的許寒來不知什麽時候回過了頭,目光淡淡地從林翕身上掃過。
林翕在被高自健帶去食堂的路上,突然想起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因為家境貧寒,所以他并不像學長他們一樣有經濟能力去外邊下館子,再加上一些其他原因導致他也不喜歡回家吃飯,所以高中時期林翕基本每天都是在食堂用午餐的。
而今天之所以會在飯點空着肚子出校門,是因為他難得耍了脾氣不願意在食堂吃飯,至于原因……
想到這個原因,林翕在看見食堂的大門時,忍不住加快了腳步。
身後的高自健以為小孩是餓了,正想跟上去,不料剛好在門口撞見了負責他們班英語科目的教師,不得不耽擱住腳步。
而就這麽點點時間裏,林翕已然告別他率先邁進了食堂,同時一眼就看見了學生飯菜的某個窗口裏那個穿着幹淨的白色衣服,認認真真聽着一個男生報菜名,然後笑眯眯地舉起手比“ok”的男人。
他長相普通,膚色比剛剛的石哥還要蠟黃一些,笑起來時臉上滿是歲月留下的痕跡,一道又一道的。
如果說林翕重生後再見到學長心情是止不住地澎湃的話,那麽在看見記憶裏那個男人的臉再一次這麽笑眯眯地出現在眼前時,眼淚都差點沒繃住。
那是林翕的繼父李仁德。
林翕的生父脾氣不好,惡習諸多,賭博又酗酒,把本來還算小康的家庭賠了個精光不說,還搭上了自己一條命。
而林翕的母親林美玲則是一名大學教授。
在林翕的記憶裏,他很小的時候母親是很溫柔的,會給他講睡前故事,也會給他唱歌聽,每每回想起那時,林翕都會覺得很幸福。
不過那種幸福的狀态并沒有持續多久,因為從林翕四歲開始,父親的賭瘾就日漸變強,還因此開始酗酒,把家裏弄得亂七八糟。
也是從那時候起,林翕母親的性格逐漸變得鋒利偏激且沉默,在很長一段時間裏她甚至寧願長久地泡在學校裏也不願意回家。
而那時候的林翕幾乎是靠自己長大的––每天一個人回到家,默默翻騰廚房裏的米箱和面條來給自己折騰吃的。小孩兒做飯,熟了就算不錯。
就這樣,幹巴巴的日子一直持續到了林翕生父死亡,母親和他之間的關系才稍微那麽緩和了一點,因為家裏沒有以前那麽吵鬧了。
對此林翕曾經很高興。
但也就是這份高興,讓少年時的林翕一直沒能接受突然出現在他家裏的繼父李仁德。
他覺得李仁德出現後,好不容易在逐漸朝他軟化的媽媽似乎又要被人給分走了,而且和他的生父比起來,李仁德乍一看也沒好到哪去。
他的生父至少還有個皮囊可看,而李仁德呢?個子不高,長得也一般,沒什麽學歷,還是個啞巴,如果有一天他也開始賭博酗酒……林翕恐怕半點也不會覺得意外。
他接受不了這樣的第二個父親,也沒有人教過他要怎樣去接受。
于是從李仁德來到家裏之後,林翕就向他展開了長期的單方面對峙,用盡了他能想到的一切辦法。
比如不回家吃飯,比如故意晚歸,比如堅決不和李仁德說一句話。
小小少年的內心壓抑多時,自我保護機制終于被激發,執行得頑固又堅決,幾乎不容人勸說。而他越是這樣,母親林美玲對他的态度就越冷,家裏的溫度也就越低。
林翕後來想想,覺得這時期的李仁德其實也挺難的。因為他那個混蛋生父活着的時候間接導致了他姥姥的死亡,死後還留了一屁股的債,所以母親的情緒在很長一段時間裏都格外不穩定,林翕也是半斤八兩。
也就是說,不會說話的李仁德來了他們家,得同時照顧這樣情緒極端的兩母子。
林翕覺得換成尋常人可能早就受不了了,但李仁德不一樣。
他永遠都是笑眯眯的,面對林美玲不定期發作的龜毛性子好脾氣地應着,面對林翕的不說話就自己主動去摸索他的喜好,變着法給他做好吃的,碰壁了也就只是樂呵呵地笑。并且在發現林翕中午逐漸不回家後,為了能讓他多吃一點,吃好一點,主動來學校食堂應聘。
誰知道他一個啞巴是怎麽說動負責人的。
後來的林翕每每想起就覺得很難過,可少年時的他心裏卻看不見這些,只知道逃避。李仁德對他越好,他就逃得越厲害。
回想起上一世李仁德在母親死後不久便白了頭發,去他們以前家附近的公園秋千上一坐就是好幾個下午,然後在身體日漸變差後難得頑固倔強地不肯就醫,只默默塞給了林翕一本印滿了存入日期的存折。
同樣是滿臉皺紋,可那時的李仁德卻好像再也不會樂呵呵地笑了。
一想到這,林翕便忍不住偷偷擦了擦眼睛。
然後徑直跑到了李仁德所在的打飯窗口。
林翕跑過去之前,上一位學生已經走了。正如高自健所說,這會兒學生窗口早就沒什麽菜剩下,其他師傅都去後邊休息了,只有李仁德還站在那裏,看看手裏的菜,又看看面前食堂裏三三兩兩的學生,好像有什麽心事似的,皺眉的樣子看上去心不在焉極了。
直到看見林翕跑過去,那雙眼才亮起來,下意識要伸手去掌勺。
可還沒來得及拿起那銀質的勺子,李仁德就注意到了林翕發紅的眼圈,頓時急了,連連比劃着問他怎麽回事。
“不小心進沙子了,沒事的。”林翕看着李仁德的樣子,吸了吸鼻子,然後伸手指了個雞蛋,喉頭微頓道:“我想吃這個。”
李仁德來到林翕身邊一年,林翕都沒和他說過半句話。所以他一開嗓,李仁德的眼睛就立刻變得更亮了。
然後傻呵呵地笑起來,連忙給他打了個雞蛋不說,還伸腦袋湊到旁邊的教師食堂窗口去,比劃着問那邊的大嬸要了個獅子頭,打着手勢說他等會會給錢。
李仁德為人憨厚,雖然不會說話,但身上親和力卻異常強,總能分分鐘和周圍人打好關系。所以那大嬸沒多說什麽就給了,只是給的時候,忍不住好奇地看了林翕一眼。
大概是在奇怪他和李仁德的關系。
感覺到大嬸的目光,李仁德立刻有些緊張地沖她揮手。他知道林翕不喜歡他,怕別人疑惑的眼光多了,會給這個敏感的孩子帶去困擾。
可如今的林翕卻是一點不在意,只彎起眼睛笑笑,說:“謝謝叔叔。”
話音落地,便讓窗口裏的李仁德呆在了原地。
……這孩子平時看都不看他,什麽時候起會沖他笑了?而且還叫他叔叔?
林翕心裏知道他一時半會可能會驚訝,會接受不來,也沒想一次性改全了。所以打完飯後都沒在窗口附近多逗留,頭也不回地走開。
看起來剛剛對李仁德突然變好的态度就像是少年人遇到什麽好事,心血來潮而已。
不過即便如此,也足夠李仁德站在窗口裏開心很久了,後面再有學生去打飯時候都能看見他臉上那堆滿的笑容。
外邊好不容易告別英語老師的高自健這時才匆匆跑進來,走近林翕後目光落向他碗裏的獅子頭,一下子笑起來說:“哎喲,我還想進來幫你說說呢,結果你已經打到獅子頭啦?”
林翕擡頭朝他笑道:“嗯,我叔叔給我打的。”
高自健一時也沒分清“叔叔”和“我叔叔”的個中關系,只以為是午飯時間近尾聲,食堂裏的工作人員不想浪費賣給他的,連連點頭。
然後看林翕笑得乖巧,忍不住伸手摸了他腦袋一把,說:“好,那就好。”
高自健坐下陪了林翕一會,便接到個電話說要早些回辦公室,臨走前他特地叮囑林翕在他們班主任郝老師回來之前不可以出學校。
林翕應聲,待高自健離開後再看向窗口,發現李仁德也被人喊到後廚洗碗去了。
快一點半的食堂裏人愈發少,附近幾乎就只剩下了林翕一個,和上一世他單獨坐在寵咖裏的場景莫名有些相似。
不過不一樣的是,現在的林翕能看見食堂外的陽光,碗裏還有個大大的獅子頭,他沒有煩悶到抽煙,而是忍不住歡快地晃了晃腿。
雖說很快便止住,但眼睛還是不自覺眯起來。
覺得現在這樣,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