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該是日常早上練武的時候, 牧歸崖出了正房卻沒往演武場走, 而是順着拐了個彎,徑直去了客院。
進去的時候公孫景正在讀書,見他來了, 便放下書起身招呼。
公孫景先上了茶,這才開門見山的問道:“侯爺可是為郡主昨日所說之事而來?”
牧歸崖笑而不語,環視屋內,見十之八、九都是堆摞的書籍,又瞧了瞧被他放在桌上的書,《戰國策》。突然問道:“你的字甚是有趣, 誰人所贈?”
一鳴。
公孫景雖有些不解他為什麽這會兒問這個話,卻還是回道:“家父所賜。”
公孫景的父親亦是江南一代有名的才子,也曾進士及第, 只是因種種緣故與上官不睦,不到四十歲就辭官回鄉了。
這樣性格決絕、寧折不彎的人給兒子賜字, 自然不會是什麽不鳴則已,一鳴驚人的意思。
“一鳴, 你可知世間之物, 因何而鳴?”
這簡單,公孫景很自然的脫口而出:“大凡物不得其平則鳴。”
牧歸崖勾了勾唇角, 沒說話。
公孫景卻瞬間明白了他的意思。
物不平則鳴, 郡主昨日所言未必就不是世間其他女子的心聲。若一直滿足于現狀, 沒有任何委屈和不滿, 又因何而鳴呢?
公孫景沉默片刻, 問道:“可是郡主托侯爺前來?”
不等牧歸崖答話,他卻已搶先一步搖搖頭,“不,不會是郡主……”
幾人相識不久,甚至單從昨天那一場空前激烈的論戰之中,公孫景就領會到了那位将門虎女的威力。
那般剛烈而一往無前的女郎,便是有什麽話也會自己面對面同人講的。
想到這裏,公孫景擡頭瞧了牧歸崖一眼,似乎是有些意外的道:“侯爺用情頗深。”
早前聽說那道賜婚旨意的時候,外界議論紛紛,公孫景還以為這對璧人恐怕要成怨偶,再不濟也是相敬如冰。可如今看來,遠不是自己想的那樣。
牧歸崖微微挑了下眉,沒說話。
兩人一言不發的對坐片刻,牧歸崖估摸着時候差不多了,便起身告辭。
出門之前,他卻突然轉回身來,說:“邊關風貌與中原大不相同,兩日後便是馬球賽,一鳴若無事,不如出去瞧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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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說如今這西望府什麽事情最新鮮,頭一個自然要數郡主她老人家親自主持操辦的什麽快遞航空業務。那早已成了大家茶餘飯後、炕頭桌下的談資,若還有誰不知道,甚至沒寄過信的,那簡直就太落伍,要被人取笑的。
李老漢是三年前逃難過來的,因為女兒半路要生了,一家人不得不兵分兩路,女兒女婿藏在原地,他則護着老伴、兒子兒媳一家繼續北上逃難。
如今天下太平,他和兒子開了個面攤,掙不來大錢,可應付基本開支綽綽有餘。吃喝有着落,孫子也快落地了,可唯獨一家人天各一方這件事,始終叫李老漢晚上睡覺都睡不安穩。
一別數年,分開的時候還是那般光景,誰也不知道對方現在情況如何?甚至不知道他們是不是還活着。
李老漢不是沒起過要回頭去找女兒的念頭,可眼下他年紀大了,逃難途中又傷了腿,怎奈長途跋涉?兒媳婦也剛懷了娃,離不得人,家裏只有兒子一個壯勞力,若叫他出去,這一大家人就得仰着脖子等着挨餓。
現在好了,有了這什麽快遞,往常可能要走大半年的,這會兒最多二十天、一月就能到了收信人手裏,而且還能得一張什麽回單的?确保對方的确收到了信的。
得知郡主竟有這般神通,李老漢當時就和許多老人一樣連聲念佛,忙不疊的催促自家兒子去找了會書寫的人,連着排了三天隊,好容易把信寄出去了。
如今女兒的信也回來了,一家人還是平安無事,當年拼死生下的外孫女都快四歲了呢!
原本以為這輩子都沒有再見面的一日,哪成想還有這意外之喜?
女兒也是個果決的,不然當初也不會當機立斷,叫一家人兵分兩路。接到信後,她連夜就跟相公商議了,決定聽從李老漢的建議,一家人來這西望府定居。
來這攤子上吃飯的老顧客,有跟他一樣已經享受過這般好待遇,已經收到回信了的;也有寄出去了還沒收到回信的,還有的壓根兒還沒排的上號,說起來這事都是一肚子的話。
李老漢說完打算之後,另一個面色黢黑的漢子就十分不解的說道:“李老爹,恁也是老糊塗了吧?開封多好,天子腳下,又繁華的很,你不去投奔他們就罷了,怎的還叫他們來這邊跟你受苦?”
周圍不乏贊同者,還有人勸李老漢趁着女兒一家沒動身,趕緊再寄一封信回去,他們一家人也即刻啓程,省的兩頭落空。
李老漢卻呵呵一笑,說的頭頭是道:“小毛子,你懂甚?天子腳下雖好,可哪裏是我等窮苦百姓好處(chu三聲)的?我們這一大家子老的老小小的小,又沒什麽大本事,若強留在開封,光一年租賃宅子的錢還不一定掙得出來哩!另有每日的吃喝拉撒,各項賦稅,往後孫子不得讀書嗎?如何供應的起?你想的倒輕巧!”
“你也別瞧不上這西望府,沒看見郡主和侯爺都憋着一股勁呢,新來的知府又是位狀元郎,那可是天上的星宿下凡。你自己尋思尋思,有這麽些個大人物一塊使勁,偏偏又極和氣,從不欺壓百姓,咱們的日子怎麽能過不好?就算苦也是極有限的!你我都是死裏逃生的人,苦些怕個甚?”
衆人聽得都住了,一時連熱氣騰騰的臊子扯面都忘了吃,一個兩個舉着筷子若有所思,頗有幾分滑稽。
可不是怎的!
旁的地方雖然繁華,可歸根究底,那些繁華卻與他們無幹,不過白瞧着眼饞罷了。花費又多,賦稅又重,一家人拼死拼活一年幹到頭,也不過混個溫飽罷了,根本剩不下幾錢銀子,家中但凡有個風吹草動,那就跑不脫打饑荒的命。
可這西望府就大大不同了。
打頭這五年都不必交稅,官府還免費給蓋房子的材料,只需自己出力即可。且只要是正經入籍的良民,又分給雞苗,鴨苗,牲口苗,還有那個菜苗、菜種子,幾乎沒有開銷。雖然掙得少,可到手的基本上都能攢下來!一天數一遍手頭的銀子,自己就能想出将來的好日子,心裏別提多有幹勁兒!
天底下哪裏去找這麽便宜的事兒?
如今,郡主又努力與外界互通往來,聽說還打算開辦學堂、架橋修路,除了沒有那麽多的花花世界,跟外邊也不差什麽了。
既然能在這邊過得舒心,為何又要去外頭遭罪?
另一個一直埋頭吃面的老者上下打量李老漢幾眼,還有些意外的說:“李老頭,沒想到你平日家一聲不吭的,鋸嘴兒葫蘆一般三棍子敲不出一個屁,倒是個心裏有數的。”
李老漢笑了笑,沒說話,只是擡手給一位客人添了半碗面湯,這便轉身去抹桌子了。
心裏有沒有數他不好說,只不過是年紀大了,經歷的多了,自然不會輕易被什麽富貴繁華迷惑,知道什麽是真的對自家好,足夠惠及子孫後代;什麽不過是鏡中花水中月,看得見,撈不着。
他這番話着實在許多人口中引起了驚濤駭浪,便是有些想等到時局安定回鄉的也遲疑起來。
能流落到西望府的百姓,要麽是故鄉遭難逃出來,要麽就是因為各種事被流放至此。前者家鄉已毀,後者有家難回,便是歷經磨難重新回去了,也未必會過上比現在更舒坦的日子。
而正如李老漢所言,更難得的是這西望府的文武上官都是辦實事的,幾年下來從未聽過什麽欺男霸女貪污受賄的龌龊事,端的政治清明,當真是尋遍天下好少有的好地方。
這麽一想,他們這還真不舍得走了。
有個二十來歲的青年撓了撓頭,貌似驢唇不對馬嘴的說了一句:“旁的不說,郡主還真是神通廣大,什麽都會呢,但凡經她老人家手分派的雞鴨都比別的健壯能生蛋……”
有這樣一心一意為百姓考慮的好上官,以及一點點呈現在大家眼前,觸手可及的美好未來,真的會有那麽多人想走嗎?或者說他們真的舍得走嗎?
一時間,衆人都埋頭吃面。
才剛跟李老漢說話的那老者咳嗽兩聲,提醒道:“都別瞎尋思了,今兒馬球賽哩,趕緊吃飽了去占座是正經!”
“可不是,侯爺和郡主也要上場哩,那可是好手!”
“這都多少年沒見過正經打球的了,還怪想得慌。”
“別說旁人,老孫頭兒,你那孫兒不也上場?可算是面上有光哩!”
被提到的老孫頭兒憨笑着,只說不算甚麽,可眼中卻泛着笑意,嘴角也不住上翹,露出裏頭缺了幾顆牙的豁口,渾身上下都洋溢着藏不住的驕傲。
衆人紛紛哄笑出聲,一邊胡亂回應着,一邊加快了吃面的速度。
那說雞鴨好的青年率先吃完,一抹嘴,笑道:“趙爺爺,恁都六十多了,自有恁老的座,急個什麽哩!”
西望府舉行公開馬球比賽的馬球場是在城外西郊,內中一塊反複踏過夯實了的土地,四周用就地取材的石塊壘砌成四層高的看臺。因作凡是五十歲以上、七歲以下,以及身子不便的百姓,都可坐着看,實在坐不下的,便只好站着了。
趙老漢呵呵笑了幾聲,一張老臉都笑成橘皮。
他慢條斯理的點了一袋煙,正色道:“話不好這麽說,俺雖有些年紀,可身子骨還硬朗哩,趁還能動彈得了,能站着就不坐着。不然啊,以後想站都站不得了!”
說着,就從衣兜裏掏出來幾個大錢,放到桌上後,倒背着手往西去了,腰間那只裝着旱煙絲的大荷包一晃一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