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衆人又笑了一回, 也先後吃碗面,付過面錢後離去了, 只剩下角落裏一個挺白淨的年輕後生。
李老漢不免多打量他幾眼,頓時吃了一驚, 要上前磕頭:“知府大人!俺眼拙,才剛沒認出恁來。”
公孫景一怔, 旋即上前将他攙起, 有些意外的問道:“您老認識我?”
李老漢憨笑一聲, 指着前方路口道:“老漢我常年在這裏擺攤子, 您這幾日老同林大人出出進進的, 回數多了, 也就記住了。”
公孫景點點頭, “原來如此。”
李老漢沒讀過書,對讀書人有種本能的敬畏,且公孫景又是年紀輕輕的狀元郎,如今的四品知府,在他心中越發高不可攀了。
可他見公孫景并不擺架子,還語氣溫和的問自己家中情況, 一來一回的,也就漸漸放松下來,順着感慨道:“侯爺和郡主都不容易, 林大人也是好人, 俺們都知道, 硬生生給累的吐血了。好不容易把狀元郎您給盼來了, 真是老天有眼!”
公孫景聽後,心情着實複雜得很了。
自己陰差陽錯的到了這西望府,實在不好說究竟是老天有眼,還是老天瞎眼……不過目前看來,意外的不壞就是了。
他是江南人士,後來又一直在開封讀書,沒怎麽吃過這地道的陝西面食,今兒乍一嘗五色臊子面倒也覺得新鮮,就贊了一回:“老丈好手藝。”
“過獎了過獎了,不過可不是吹得,俺做了一輩子的面,方圓數十裏那是頭一個!您瞧這肉沫、木耳、雞卵并幾色菜幹兒,可不都是上等的?”被搔到癢處的李老漢登時喜得眉開眼笑,又要給他盛一碗,已經有些吃撐了的公孫景忙拒了。
得了誇獎的李老漢越發殷勤,麻利的收拾着面攤,又問道:“大人,今兒馬球賽哩,您不去瞧瞧?”
因公孫景還未正式上任,如今下頭百姓都是“狀元爺”“大人”的胡亂叫着,透着一股特有的淳樸和友善。
公孫景點點頭,照樣掏了錢放下,“去。”
牧歸崖告訴他,說本地人文風俗大有不同,他倒要好生瞧瞧,究竟如何不同。
“使不得使不得,”李老漢萬分惶恐道,“您老來俺這兒吃面,那是俺的福氣,哪裏還敢收錢哩,叫人知道了非戳斷脊梁骨!不成不成。”
兩人相互讓了幾回,然後公孫景就非常驚愕的發現,自己竟然推不過一個看上去瘦巴巴的老漢!硬是讓對方按着手,将幾個銅板重新塞回錢袋裏去。這還不算,李老漢甚至非常熱情而強勢的,又挑了兩個大個兒的鹵蛋,用個幹淨的小布兜裝了,硬塞到他手裏。
“算不得什麽好物,大人嘗嘗鮮。”
說話間,李老漢的兒子也氣喘籲籲的趕來接他,大老遠就喊:“爹,快些吧,要開始了哩!擔子給俺,俺先挑了家去擱下。”
李老漢本來要叫兒子給公孫景行禮,哪知這小子卻是個憨子,直挺挺地過來,目不斜視的挑了擔子就走,直把個李老漢閃的呆了,回過神後臊的老臉通紅,又忙不疊的對公孫景賠不是。
公孫景忍俊不禁的笑了幾聲,示意無妨,又問了些關于那什麽快遞的話。
來西望府之後,他大多數時間都在屋裏養病,也就是近來才同林青雲到處了解情況,雖沒刻意打聽,可每日耳朵裏總能灌進去許多相關信息,不由得十分好奇。
一提起這個,李老漢就滿臉笑意,興奮不已道:“可不是怎的,郡主仁慈哩,不知從哪裏學得一手馭鳥神術,能驅使飛鷹往來兩地之間。如今咱們西望府同開封便可時常通信兒哩,只管把信交出去,到了開封自有人收攏後分發下去,快得很!郡主她老人家說了,等往後再多養些鳥兒,便要一步步擴展到整個河南、山東等地……”
飛鷹傳書?公孫景聽得悠然神往,不自覺的擡眼望蔚藍的天空上瞧了瞧。
确實是個好法子。
如今交通不便,若只以飛馬傳書,且不提過程頗漫長,也非等閑人家能夠負擔得起的。飛鴿傳書倒是早已司空見慣,可奈何鴿子負重極其有限,倒是此等大型鳥類,又快又吃重……
說道起興,李老漢又不遺餘力的對公孫景道:“大人,您初來乍到的,還沒試過吧?趕明兒也寫一回,去到開封地界才五十文哩!”
他蒼老的臉上滿是對本地新興事物的推崇和驕傲,那股子精神氣兒活似自家人有了出息一般的高興。
公孫景笑着點點頭,又搖搖頭:“多謝,可惜我家遠在江南。”
“哦,那可有些個遠了,”李老漢在心中飛快的盤算了回,不無遺憾的嘆了聲,不過馬上又道,“若有熟人,亦可先送到開封麽,好歹也近了六七成哩!到時候順水直下,也便捷的很哩。”
北地少水,可從開封起便有人力開掘的人工運河,同南邊諸多天然水泊、河湖連接成片,或借助風力,或憑地形水勢,往來運輸十分便利。
頓了頓,他又滿懷期待的說:“郡主說了,往後養的鳥兒多了,便是天南海北也去的!”
公孫景聽他一口一個“郡主說了”,道不盡的虔誠,不由得有些好笑,又另起一個話題:“才剛聽您老說,這兩年日子好過了,回頭可想把孫子、外孫女都送去讀書?”
“那可不是怎的,”李老漢滿是向往的說道,“能讀書的,誰願意叫後代地裏刨食兒呢!好歹認識幾個字,便是出去找活兒也輕省些哩,只是怕讀不起。”
說着,面上難免又浮現出一絲愁苦。
讀書可不是什麽容易的事,單說需要的筆墨紙硯等就是個大麻煩,再者還得請先生,一筆筆的,都是開銷!
見他這般毫不猶豫的,公孫景倒有些驚訝,轉而換了個問法:“外孫女也叫她跟着小子們一般讀書?都在一處?”
李老漢好似才品出味兒來,竟先扭頭朝四下看了幾回,這才壓低聲音道:“狀元爺,這邊城同開封可不一樣,女娃娃也小瞧不得哩!”
公孫景一下子就愣住了,不等回神,就聽李老漢語重心長道:“都是打過幾年仗的,誰不看開了?只有活人和死人,哪裏還有什麽男人女人的分別!早前敵兵殺過來的時候,難不成遇到女娃就放過去?沒那回事兒!禍害的更厲害!您是沒見,可老漢我見了,城內外無數百姓見了,忠義郡主,就是這位白家女郎,親自披挂上陣!前前後後幾回,光是砍下來的炤戎雜/種的腦袋就不知多少了!有誰因為她是女郎就輕慢了的?沒有!一個都沒有!直到這會兒,炤戎、大月那些流民,一聽到郡主的大名,還恨不得吓得尿褲子哩!”
說到炤戎敵軍時,李老漢那雙飽經滄桑的雙目中就不自覺的迸射出怨恨的火花;可後頭提到白芷,他卻又本能的帶了恭敬和感激,那是一種發自內心的,極為深切的感情。
至少公孫景從未從什麽人身上看到過這種情緒。
該如何形容呢?他有些疑惑的想着,而直到經過一座小小的廟宇時才愕然驚醒:
那是一種看神的眼神,一種可以對着心目中的救世主随時随地頂禮膜拜的虔誠……
“不光郡主,便是尋常百姓家裏頭,女人們也沒一味躲藏,多少人都跟着沖了出去,殺得滿身傷,遍地血!臨死也不帶叫一聲後悔的。”
“咱們西望府啊,那是上上下下,男男女女都上過戰場的,誰也不比誰差!”
“狀元爺,甭管以前您那頭是怎麽着的,可咱們西望府啊,不興那套……”
原本只是打算旁敲側擊的先聽一下百姓們的真實反映,誰知卻被會錯了意,反而被教育了一通的公孫景腦袋裏頭有些亂,稀裏糊塗就跟着李老漢去了老百姓堆兒裏,然後不免又被灌了滿滿一耳朵。
等牧歸崖等人久候不到,親自派人找過來時,手裏提留着兩個鹵蛋的公孫景整個人還在發懵呢,跟白芷和牧歸崖行禮的時候瞧着都有點心不在焉。
比賽馬上要開始了,白芷和牧歸崖都要參與儀式,這會兒也不好細問,只是以眼神交流:
“他這是怎的了?”
“誰知道,許是昨兒沒睡好吧……”
又或者文人天生多愁善感?
不都說麽,書讀多了的人往往想的也多,随随便便看見葉落花謝都痛苦的不行。這公孫大人來的第二日,不也在病床上吟打油詩來着麽?
而稍後公孫景循着聲音看向下頭的馬球場時,再一次被不同于中原的規模和聲勢震撼了:
因有的是地方,眼前的馬球場遠比中原內地他所見過和聽過的任何一塊場地更大一圈,兩端各有一座彩繪球門,高約丈餘,旁邊各有一名手持黑白兩色小旗的裁判。回頭開賽,球進了,就舉黑旗,若是不進,就舉白旗,十分清晰。
場邊靠近白芷等人所在位置的主看臺下方,東西分設虛架,架下各有紅綠彩旗十二面,開賽後進一球插旗一面,先插滿十二面者勝。若是一時勝負難分,則以半個時辰為限,得分多者勝。
賽場四周和看臺與賽場之間的空地上,都有手持哥舒棒的健壯兵士。他們個個身高體健、虎背熊腰,雙目灼灼有光,一來維持秩序,二來防止意外情況發生,十分的秩序井然。
看臺的四角,分別列着兩座,共計八座一人多高的軍中專用牛皮大鼓,鼓前各自站着一位頭紮紅今、赤/裸上身的壯漢,十分威武。其鼓聲低沉,渾厚有力,一傳數十裏,經久不散,一錘下去便叫人心神激蕩,果然是鼓舞士氣的好物!
經過前期預賽篩選過後,如今只剩下十二隊,每隊人數在八到十二人不等,不過大多數都是最容易操作的十人。
公孫景心情複雜的往那一張張躍躍欲試的臉上掃去,越看越驚駭:這裏面,竟有足足将近四成是女子!
雖說時下女子馬球也十分風靡,可大多是男女分組而戰,哪裏像是眼前場景,不論男女,皆編為一隊!
須知打馬球本就是一項極度危險的運動,奔馳、沖撞、跌落數不勝數。而男子天生體魄強健,又愛争強鬥勝,更添幾分危險;相較之下,天生體格纖弱,力氣也小許多的女子若跟他們撞在一起……簡直無法想象!可如今怎會有女子主動加入?
然而接下來的一幕進一步将他吓得魂飛魄散:
忠義郡主和冠軍侯竟然在敲響了代表開賽的銅鑼之後,徑直走下看臺,去了參賽隊伍那頭!
他們竟然也要參賽?!
公孫景只覺得自己的呼吸都停滞了,腦海中嗡嗡作響。
那二人到底在想什麽!
他們難道不知道自己肩負重任麽?一旦出了什麽意外,整座西望府都有瞬間垮塌的可能!
身居高位者,如何能輕易以身犯險!
好不容易找回神志的公孫景急得直跺腳,在環視四周發現了林青雲的身影後,簡直如逢救星般的沖了過去,張口就問:“侯爺和郡主要下場了!”
“可不是!”孰料,回答他的竟然是林青雲的滿臉期待。
公孫景瞪圓了眼睛。
偏偏林青雲還十分遺憾的捏了捏拳頭,用力錘了錘自己的腿,嘆息道:“也是我自己不争氣,如今反倒病病歪歪的,不然機會難得,我必然也要下場的!當初在軍中時,我可也是數一數二的好手!”
公孫景猛地抽了口氣。
一旁的劉夫人笑着拍了拍自家相公的手,安慰道:“不必着急,如今公孫賢弟也來了,往後你卸了擔子,養幾年也就好了。馬球賽年年都有,難道還愁沒有你大展身手之日?”
公孫景憤然,這府城沒救了!從上到下,一個兩個的都瘋魔了!
他深深地吸了口氣,努力平複心情,盡可能用最直白也最不容置疑的語氣闡述了白芷和牧歸崖下場可能帶來的潛在危害,最後道:“還請林大人速速請侯爺和郡主回來,莫要任性。”
林青雲和劉夫人都愣住了,旋即哈哈大笑起來,不以為然道:“一鳴,莫怪我說話直,你們讀書人甚麽都好,就是偶爾太過婆媽了些!做甚麽這樣草木皆兵的,不過打個球罷了。”
軍中騎兵以打馬球為訓練必備項目之一,從上到下,哪個沒有幾手絕技?尤其是他們這些世家子弟,三五歲上就開始學着拉弓射箭,那幾乎可以說是打小在馬背上長大的哩!
公孫景幾乎要被他氣的厥過去,臉都微微漲紅了:“林大人,您可還記得那二位的身份?”
林青雲不以為意,倒也耐着性子跟他磨:“一鳴,你在開封也住了有些年了,難不成沒見過聖人,還有那些王宮貴胄打球?怎的,偏他們使得,咱們就使不得?”
“那是開封!賢者如雲,便是一個兩個傷了也不礙事。再者大夫、藥材俱是齊備的,可這裏呢?”
一個蘿蔔一個坑!偏偏還是兩個帶頭的領着胡鬧!
林青雲嘴皮子功夫不到家,往日辦公時,惹急了還要動手呢,哪裏是公孫景的對手?兩人只說了三五個回合,林青雲就詞窮了。
他索性也耍了無賴,幹脆利落的往後一靠,理直氣壯的指着下頭道:“左右我是不管的,也管不了,要麽你自己去找他們說去。”
老子就是個病人,你跟我扯甚麽!
公孫景給氣個倒仰,站在那裏磨了一會兒牙,憤憤的一甩袖子,竟然真就往下頭去了。
走了幾步覺得不對勁,低頭一看,那布袋竟還拎在手裏。他猶豫了下,只得又轉身回去,不由分說的塞到林青雲手上,“替我好生保管!”
說完,又袍袖翻飛的走了。
他一走,林青雲和劉夫人對視一眼,異口同聲道:“他還真去呀?”
要不怎麽說他們這些當兵的都不大愛跟書生打交道呢,兩撥人壓根兒想不到一塊兒去!這簡直就是茅坑裏的石頭,又臭又硬!
在他們這些人看來,不過是打個球罷了,往日在軍營訓練時,每隔三五日還都有一場呢,如今已是大半年沒正經玩兒過了,上到高級将領,下到普通百姓,都眼巴巴的盼着,但凡有機會誰不想上?
說是危險,固然是有的,可他們這些人跟馬打了這麽多年的交道,多少回死裏逃生,人和馬早已親密無間。不怕說句狂妄的話,那真是馬背上都能睡着的,跌下來的次數怕是比那些酸書生做文章的回數都多!人會躲馬,馬也會躲人,怕什麽!
夫妻兩個嘀咕片刻,林青雲就開始好奇公孫景塞到自己手裏的布兜,心道大清早上的,他弄的這是個甚?圓滾滾沉甸甸,還這般鄭重的模樣……
這麽想着,他就忍不住四下瞧瞧,見公孫景确實走了,這才小心翼翼的抽了細繩一看:
“……”
嗨,竟是他娘的兩顆鹵蛋!
也湊過頭來的劉夫人一瞧,登時笑壞了,貞兒也分外好奇,扒着林青雲的膝蓋,仰着胖乎乎的小臉兒問他:“爹爹,你餓了麽?”
劉夫人越發笑的前仰後合,林青雲也是郁悶之至,強忍住了才沒揚手丢下去。
江南人沒吃過鹵蛋嗎?就區區兩個蛋而已,竟還這般珍而重之!
林青雲暗自憋悶,幹脆對自家夫人道:“真沒想到狀元郎好這口兒,往後逢年過節也不必講究了,只管叫人鹵兩筐送過去就是!”
衆人登時俱都笑翻了,小貞兒也跟着傻樂呵。
林青雲一看這麽着不成,若真攪合了比賽就難堪了,趕緊抓了幾個機靈點兒的兵士過來吩咐幾句,叫他們想辦法拖住公孫景。
其中一人一聽就苦了臉,直言不諱道:“大人,您這不是難為小的麽?”
甭管是侯爺還是郡主,那都是說一不二的鐵血人物,親手斬下的敵首都能堆一座小山,誰敢勸?誰又勸得住?!
“蠢蛋!”林青雲笑罵道,“誰指望你們真攔了?轉眼就開賽了,等侯爺和郡主下了場,便是他過去有有個屁用!”
衆人恍然大悟,連忙抱拳去了。
公孫景逆着人流奮力朝前擠去,可不等他到達選手們彙聚的空地,就聽見四角傳來幾聲沉悶的鼓響。
咚!
咚!
咚!
那聲音低沉卻帶着詭異的穿透力,每一下都仿佛直接敲在人的心坎上,還夾雜着稍慢一步響起的渾厚牛角號聲,讓人的靈魂都忍不住為之顫抖。
繼而是一聲鑼響,四周先是一靜,然後瞬間爆發出排山倒海一般的歡呼聲,成千上萬的人拼命呼喊着,臉都漲紅了,眼中滿是狂熱。
其中不乏白發蒼蒼的老者,可他們竟然也絲毫沒有顧忌,一個兩個的又喊又叫,完全不在意那把骨頭架子會不會散……
公孫景暗道不妙,索性放開喉嚨喊了起來:“使不得,使不得呀,侯爺,郡主!下官有話要說。侯爺,郡主!”
然而周圍的歡呼聲太過猛烈,直接就将他的喊聲蓋了過去,公孫景就這麽眼睜睜的看着馬背上的白芷和牧歸崖朝四周笑了笑,一揮手,十人十騎就先後進入賽場。
歡呼聲更大了,震耳欲聾,伴随着一陣陣綿延起伏的低沉鼓聲,幾乎将公孫景沖倒在地。
眼見無可挽回,公孫璟憤憤的跺了跺腳,又用力瞪了那兩個在旁邊護着自己不受人群沖撞的侍衛兩眼。
都是這些人,一路上磨磨蹭蹭的。
對方卻只是傻笑,兩張憨厚的臉上怎麽看怎麽無辜。
公孫景又急又氣,見他們這般打定主意裝傻,哪裏還猜不出原委?
事到如今,他也無可奈何,只好暗自祈禱兩人平安無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