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一死，便一了百了，多好。他不必再如履薄冰地過着不得安眠的日子，不必再勾心鬥角地每日活在無數陰謀之中，不必再面對師兄漠視冷淡的眼神，不必再……

不必再那麽累了，多好。

眼前的一片絢爛是什麽？好像是滿城煙火重飛，美不勝收。煙火、烽火、家起火，這好像是十一年前在邊城的那個夜晚。

那夜是他的生辰，正是舉城歡慶之夜。他的父王抱着他站在城牆上，笑着問：“阿荇，你覺得今夜的邊城美嗎？”

他連連點頭，從來都沒有見過這麽絢爛的煙火。在這煙火的映襯下，本就熱鬧的邊城就更美了。

他問：“這煙火很漂亮，你看阿藻多喜歡。等阿藻生辰的時候，還能看到這麽漂亮的煙火嗎？”

阿藻是他弟弟，他一向喜歡那個弟弟，什麽都願意同他分享。

“這場煙火雖美，但畢竟是勞民傷財了，今夜送了你，日後便不能送給阿藻了。”他的父王依舊笑得慈祥，“父王一直想，待你成人那日，就将我定南王府的虎符送你做生辰禮物。”

那年他十二，已經懂得虎符的意義。只是比起繼承定南王的爵位，他更想做只閑雲野鶴，于是道：“孩兒對帶兵打戰什麽的興趣不大，何況現在寧國太平得很，也不需要一個多會作戰的将軍。不如把虎符送給阿藻吧，我見他平日愛玩得很。”

他的父親搖了搖頭，長嘆道：“只怕等不到那一天了。”

“父王這話是什麽意思？”他不解。

他父親道：“阿荇你可知道，這天下從前不姓寧，而姓梁？”

“孩兒知道，梁朝末主驕奢淫逸，魚肉百姓，以至于後來天下大亂。我朝太祖帶兵起義，最後推翻梁朝，建立起了現在的寧國，給了百姓一個太平盛世。”那是他早已記熟的歷史，所以答得飛快。

“那你可知，開國将軍定南王蘇振天他是沒有兒子的？”

他難以置信：“什麽？這不可能，若是太祖父沒有孩子，那我們蘇家三代從何而來？”

“當年的蘇将軍與蘇夫人情深意重，可蘇夫人卻因身體問題不能孕育子嗣。那年大寧攻入梁朝，蘇将軍将冷宮裏一個哭泣的嬰兒撿了回來。那嬰兒便是你祖父，也是梁國的皇子。只因母親失寵，而未被記入族譜，所以一直沒被發現。”

蘇荇道：“那祖父也父王還為寧國鎮守江山？”

“大梁末帝本就無道，為了這世間百姓，守好寧國又有何不可？”他父王說，“先父臨死前對我說過，他這一命是蘇家給的，一生便只當自己是蘇家人。我也如此，你也如此，我們幾代都是蘇家人，與大梁再無關系。”

他點了點頭：“孩兒明白了。”

“蘇家世代忠良，怕帝王起疑又自請留在邊城。誰曾想家賊難防，我們是梁國後人的事情居然被陛下知道了。不需多久，我蘇家便保不住了。”

他當時愣愣的，完全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做些什麽。

他看着他父王将虎符塞到他手裏，他聽着他父王苦笑着說：“這虎符日後還能派上些用場，你把它留着，利用好了才能保護阿藻。”

他早已淚眼朦胧：“父王……”

男人只是揉了揉他腦袋，柔聲道：“阿荇，別哭。你要知道，我蘇家之人生不泣死不懼，絕不給旁人半點笑話的機會。父王是活不成了，日後如何都要靠你自己去走。父王只希望你和阿藻都能好好活着，其餘別無所求。”

那夜是他與他父王最後相處的時間，第二天他與他弟弟便被送走，第二天他的父王母妃便被雙雙賜死，第二天他蘇家上下被殺之人成千上百。

這口氣，他如何咽得下呢？

他仍記得他父王的背影，寬闊高大，一直都是護着他的一道城牆，替他擋住風霜雨雪。城牆也有要修葺的一天，他的父王也有倒下的一日。

一直活在他人的庇護之中，那一日蘇荇的世界轟然倒塌。

那些護送他與他弟弟離開的人也一個個先後遇害，他将他弟弟藏起來後便一個人跑出去引開殺手的視線。便在他走投無路之時，有人出手救了他。

那人便是他後來的師父，徐沐風。徐沐風将他帶到了妙春谷，讓他認識了陸行雲。

那時的陸行雲是個十六歲的少年，雖然看起來比他大了不少，卻比他單純了許多。

他一見他，便笑得燦爛：“我叫行雲，你叫什麽？”

他答道：“我叫蘇荇。”

徐沐風道：“你既入了我妙春谷，一切都該重頭開始，以後便叫流水吧！”

他叫行雲，自己叫流水，行雲流水，聽着頗有閑雲野鶴之意。

只是蘇荇自己知道，逍遙閑散的從來都是陸行雲，他放不下家破人亡的痛，放不下那份血海深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