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願望

別笑,我是認真的。也不知從哪一天開始,我發現自己必須可悲地節食了。稍微多吃幾口,小腹就會立竿見影地鼓起來。放縱超過一個月,衣服全都要重新買大一號。本來就長得不好看,要是再成了胖子,我就會徹底變成他人眼裏的喜劇龍套,而人生則會因此徹底悲劇。

從那時開始,對我來說,每頓飯就都意味着一次卡路裏攝入。吃飯前我總是前思後想,猶豫不決,生怕把寶貴的卡路裏指标浪費在不愛吃的食物上。

上大學時是窮學生,沒錢吃好的,多買個肉菜都算奢侈。工作以後,好容易在經濟上實現了吃飯自由,身體又不争氣地不敢肆意妄為了。唉,當真應了那句話:有牙的時候沒有花生米,有了花生米,又沒牙了。

張媽打斷了我的思緒:“小姐想吃什麽?我讓小李送你們去。”

這倒是把我問住了。說起平時我想吃又不能放肆地吃的東西,那可就太多了!

我熱愛禽類被高溫灼幹的脆皮。烤鴨,炸雞,燒鵝。那金黃的、富含油脂的香味,總令我欲罷不能。可是,這樣的食物太油了,據說對心血管還不好,不能多吃。

我也熱愛所有炭火炙烤過的蛋白質。烤羊肉串,烤海鮮,烤牛排。那紅褐色的、帶着煙火氣的焦香,會帶給我真正的滿足。可是,我知道炭烤的食物致癌,烤的時候又多半會放大量的動物油脂,最好少吃。

我還熱愛各種精致缤紛的甜品。奶油蛋糕,巧克力慕斯,香草冰激淩。那純白或咖啡色的、細膩柔軟的甜味,入口即可安撫我的情緒。可是,我知道甜品最讓人發胖,糖吃多了臉上還會起痘,控糖乃是現代人生活的基本修養之一。

張媽又問:“小姐想去哪個餐廳?”

聽到“餐廳”兩個字,我腦子裏閃出一個念頭,脫口而出:“我要去拉斯維加斯的凱撒宮吃自助餐!”

話一出口,我自己都在心裏暗笑。我可真夠沒出息的。這麽多天過去了,還惦記着那點微不足道的遺憾。

上個月好容易有個去發達國家出差的肥差,和幾個同事一起去洛杉矶開會。我們幾個人特意擠出時間,報了當地的團去拉斯維加斯玩了一趟。團裏發了自助餐券,可又是看秀又是去賭場,晚餐就錯過了,只得早上去。

而酒店的早餐也排大隊。因為行程緊張,等到進了餐廳,我只能在三十分鐘內趕緊吃完。拉斯維加斯的自助餐果然名不虛傳,早上就有堆積如山的大螃蟹腿和五花八門的精致甜點。可是自助餐三十分鐘怎麽夠吃?可想而知那是一頓多麽倉促而充滿遺憾的早餐。

此刻,那種糟糕的感覺突然強烈地回來了。我記得我站在巨大的餐廳裏,望着滿屋子的人和琳琅滿目的美食心煩意亂。然後……我發現我又想不起來了。我不記得之後我們在拉斯維加斯玩了什麽,只記得在回程的飛機上,我對同事說:拉斯維加斯是我永遠的傷心地,因為我只吃到了一盤帝王蟹腿,連雪蟹都沒來得及吃。

同事大笑,說:你就知道吃!

我也笑。甚至笑出了眼淚。這當然是玩笑,誰會真的為了幾只螃蟹腿那麽傷心呢?可是沒想到此刻在這個豪門夢裏,我心頭浮現的第一個願望,居然是重回拉斯維加斯的凱撒宮,去吃那頓半途而廢的自助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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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知道為什麽這頓飯會讓如此我耿耿于懷。大概是平時節食太久了。不過沒關系,既然在夢裏,就滿足一下自己最無聊的小心願又何妨?

張媽的聲音打斷了我的思緒:“拉斯維加斯?小姐現在就要去嗎?”

“對,現在就去。我們家有私人飛機,可以說走就走,對吧?”夢裏的我非常大言不慚。

“那當然。您不但有私人飛機,而且有兩架。一架是大型直升機,飛近途。另一架是灣流商務機,跨國飛行時專用的。”張媽也不含糊,浮誇而熟練地開始炫富:“但拉斯維加斯是美國,飛過去至少要13個小時。而且私人飛機的國際航線要先報批,不能說飛就飛。如果您一定要現在就出發,那就只能受點委屈,和那些普通的有錢人一樣,買普通的頭等艙。不過,就算坐下一班的頭等艙,去那裏吃早餐也是來不及了,不如還是先喝點老王煮的粥……”

別看張媽口音有點土,對豪門生活還真熟悉,這一連串詳細的“私人飛機小常識”,讓我覺得自己馬上就要露怯。其實這些年的工作經驗早就讓我明白:不能輕易小觑他人。每個人都有自己擅長的領域。只是連夢裏的一個老太太都比我見識高明,這實在是有些出乎我的意料。畢竟,這是我的夢呀。她怎麽比我本人知道得還多?

我不甘心地問:“咱們這兒的飛機不能咻地一聲就飛到目的地嗎?”

張媽笑了:“小姐太會說笑了。即使是超音速協和號飛機,飛到拉斯維加斯大概也要五六個小時。而且,協和號飛機已經在2003年徹底停止飛行了。新一代的超音速客機還不成氣候。何況,您剛剛跟厲總裁分手,馬上就跟穆榮少爺單獨出去旅行過夜,雖說你們肯定要結婚了吧,但也還是有點不太合适。”

張媽在航空知識方面很讓人驚豔,侃侃而談的樣子簡直像個科普博主。但在兩性觀念上卻很保守。早知道我就不提穆榮少爺,說自己要去拉斯維加斯。不過,這點小問題難不倒我,陽奉陰違是我的職場基本功之一。我先出了這間屋子再說。

我虛僞地微笑:“此話倒也有理。那麽,我就随便和穆榮少爺去吃個麥當勞早餐。咱們這裏有麥當勞,對吧?”

“當然了,麥當勞,肯德基,永和大王,全都有!那我這就讓小李帶你們去……”

“不用不用,穆榮少爺肯定也有車,我讓他帶我去,再送我回來就好啦。這樣可以……”我本來要說,這樣可以給咱們家省點油錢。話到嘴邊意識到這話跟我的豪門夢風格不搭,連忙改口:“可以加速我的婚姻大事進程。”

好說歹說,張媽才被我支出去了。我長長地舒了一口氣。下了床,打開更衣間的門,走進去一看,雖然有心理準備,還是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

這個更衣間大得像一間高檔成衣旗艦店。空間開闊,裝修豪華,所有的衣服、鞋子、手袋都分門別類地挂在不同的開放式衣櫥裏。衣飾太多,衣櫥像超市的貨架一樣分行列擺放,并且在每個通道上方有不同的文字标識:休閑服,禮服,運動服,牛仔服……一眼望過去,每個區域裏都是無數的選擇:深色的,淺色的,亮色的,薄的棉紗,厚的粗呢,亮的珠翠,暗的刺繡……

通道的另一頭,有一排細長的、鑲着磨砂玻璃的窗子,配着麻紗窗簾,光線明亮。這面牆的旁邊,擺着一個樣式古老的一人高的穿衣鏡,鏡框是金燦燦的雕花。站在鏡前,可以看清衣服在自然光下真正的顏色。

窗子邊上的角落裏,有一對沙發和茶幾。這兩件家具都印花鑲鑽,本來就熱鬧,窗外的樹影透過磨砂玻璃,模模糊糊地映在上面,更顯得圖案繁雜。

而我的心也像樹影一般搖曳不定——我從未擁有過這麽多衣服,左看右看,全都是我平時不好意思穿,可心裏一直心向往之的款式:時髦而張揚,毫不遮掩衣服的主人裝扮自我的欲望。

這麽多的華服,若要認真搭配起來,恐怕要消耗掉一整天的時間。今天只是去吃飯,到底穿哪件好呢?有太多選擇時,無論選哪個,都會擔心錯過了更好的。

舉棋不定之間,突然一陣歡快的音樂聲響起。本待不理,可那聲音非常頑強,一直不停。循聲走去,是我的手機在響。我接起電話,屏幕顯示是“阿榮”,一個男孩子的聲音抱怨地說:“你怎麽還不下樓啊?”

這聲音熟悉極了,應該是我每天都聽到的一個聲音,可我怎麽也想不起在哪裏聽到過。這是誰?我苦苦思索着。這不是我平時辦公室裏的同事們。也許是某個影視明星?可是我平時很少有時間看娛樂節目,總被別人笑話什麽明星都不認識。臉都認不出來,何況聲音。他應該還是我生活中的什麽人。不行,我得去見見他。這是誰,令我在夢裏都念念不忘?

對方見我不回答,疑惑地問:“喂?你怎麽不說話?你是不是信號不好?”

我連忙說:“我在換衣服。馬上就下去。”

挂了電話,我跑到休閑服的通道裏,随便抓起一套牛仔褲體恤衫穿上。我走出這間碩大的更衣間,走出卧室,出了門,看到這是二樓,我要下樓才能去到客廳。真是好奇怪的感覺。以前的夢都不需要我自己做“下樓”這種決定的。都是夢境推着我無緣無故地游走。

樓下的客廳也是一片明目張膽的金碧輝煌。皮沙發上鑲着大珠子,木家具上刻着雕花,地面是我最讨厭的大理石。亂紛紛,光閃閃,滑溜溜。為什麽電視劇裏的豪門都要用這種地面?是為了方便宅鬥的時候把彼此推個大跟頭然後摔斷腿以便于接下來上演苦情戲嗎?

客廳裏還擺着一個款式複雜的、白色的、有金色線腳的三角鋼琴。

都說夢是人們潛意識的反映,可我的夢品味怎麽會如此浮誇?這場面倒是有點像公司裏那個的前臺小妹最喜歡看的那種金燦燦、光閃閃的豪門偶像劇。我記得她特別喜歡一個韓國女子偶像組合,那幾個女孩的每個MV都極盡奢華之能事,在各個華麗如宮殿的場所一邊炫富一邊跳舞。或許這就是我夢裏這糟糕品味的罪魁禍首。

沙發上歪坐着一個年輕的男孩子,卡通棒球帽,卡通體恤衫,滿是破洞的牛仔褲,鮮豔的運動鞋。遠遠地見到我,他就高興地站起來。

他和蘇茜茜差不多大,都是二十歲左右的年紀。個子不算很高,但也不會讓人覺得矮。他有着健康的小麥色皮膚,一字眉下是一雙不大不小的眼睛,乍一看是單眼皮,再細看是窄窄的內雙。他的鼻梁不是很高,笑起來鼻子輕輕皺着,更顯稚氣。

我只覺得他很眼熟,而且莫名親切。雖然一時想不起在哪裏見過他,卻本能地想在他面前留下個好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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