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真實

直到第一籠蝦餃上桌之前,我都擔心這個夢突然醒來。還好沒有。蝦餃平安地上了桌。晶瑩的白色外皮半透明,閃着微光,隐約可見內中粉色的蝦仁。吃一口,蝦仁和肉餡混合得恰到好處,配合略有彈性的水晶皮,爽滑鮮美的感覺比真實還要真實。

那一瞬間,我想到了一部曾經看過的電影:在遙遠的未來,電腦控制了人們的大腦,制造夢境,讓人類誤以為自己真實地活着。一群正義的黑客發現了這個秘密,要呼喚人類覺醒。在腦電波構成的虛拟世界中,黑客中的叛徒坐在一個廣場上,貪婪地吃了一口上好的牛排。他覺得這美味多汁的感覺是如此真實。也許這個世界是假的,可這樣舒适美麗的虛假世界,比他在黑客船艙中吃着糟糕食物的人生更可信賴。

這只蝦餃下了肚,我長長地舒了一口氣——這個夢的基本業績就算完成了!随後,我點了一切平時因為怕發胖而不大敢吃的東西,菠蘿油、流沙包、金錢肚、腸粉、燒麥……這一籠一籠的卡路裏啊,真是讓人身心愉快!

在我吃東西的時候,穆榮一直在講話。他性格活潑,無憂無慮,很喜歡講笑話,但是水平并不高。比如:你看這個蝦餃它又大又圓……

講完了,不管你笑不笑,他自己先笑為敬。

我能夠想象蘇茜茜這種腦殘少女平時對這位青梅竹馬的嫌棄,就像嫌棄家裏那傻乎乎的、過分活潑的弟弟。高冷睿智的厲總裁才是腦殘少女心目中的夢幻偶像。

但我不同。我是工作了很多年的社會人,深知霸總這種生物可不是什麽好東西,合作一次就足以促成反社會型人格了。

穆榮這種久違的單純讓我覺得舒适放松。他像一臺24小時不停歇的電視,永遠播放着令人心安的背景音。

不管他說什麽,我都友善地報以微笑。反正我嘴裏總是塞滿了食物,也不用說什麽話。

當我吃到不知道第幾籠點心時,他終于覺得有點不對勁了,問道:“你今天胃口真好。我從沒見過你吃這麽多東西。你是一直沒吃飯嗎?要不要再點幾份?”

這時我已經實在吃不下去了,正在努力咽下最後一口流沙包,然後艱難地說:“不用了。我吃飽了……”

他驚恐地問:“你怎麽表情這麽難看?你是不是病了?”

“沒什麽。”我沒好意思說自己是吃太多撐的,故作輕松地站起身:“咱們結賬吧。”

再不走,我的胃就要爆炸了。這個夢也太真實了吧,怎麽連飯量都跟平時差不多?

穆榮結了賬,我們倆下了樓,來到地庫。看到他那輛低矮的小車,我簡直眼前一黑,覺得自己馬上就要成為那只吃太多被卡在洞口的狐貍。我問他:“那個……咱們能坐一輛大一點的車嗎?”

“當然能。要多大的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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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座位比較高一點,空間寬敞一點就行。”我想有錢人家裏肯定有個大號的越野之類的。

“沒問題,我這就叫一輛大車過來。”

他打了個電話,簡單吩咐了幾句,然後說:“走吧,咱們到大廈門口去,車子馬上就到了。”

剛走到大廈門口,一輛高大的紅色雙層敞篷公交車迎面駛來,我贊道:“咦,雙層大巴。好漂亮啊!”

話音未落,這輛車就停在了我的面前。車門打開,穿着制服的司機微笑着招呼我們上車。

穆榮在身後得意洋洋地說:“怎麽樣?這回空間夠寬敞了吧?而且你想坐可以坐,想站可以站,還可以上樓坐在上面!”

“這是你叫的車?”

“對呀。”

我吃驚地說:“我第一次知道打車還能打公交車。”

“什麽打車?這是我的車!我買的!”

“你的車?你買公交車幹嘛?哪兒買的?還挺好看。”

“這可不是普通的公交車。我這款是1958年第一批AEC Routemaster,車子雖然不貴,只要幾萬鎊。但是修理,上牌,改裝可麻煩得很,多虧小倫幫了我很大的忙。”

這一連串的專業名詞絕對不是出自我平時的知識儲備。這個夢總是比我本人知道得多。也許這也不奇怪。據說每個人的大腦其實都只開發了一小部分,如果都開發了,大家都會比現在記性好得多。可能這就是我大腦裏未開發部分的館藏吧。

不用想那麽多,享受眼前的一切就好。萬一馬上就醒了呢。

我沿着狹窄的鐵皮旋轉樓梯走上二樓。車頂是明黃色的,下面是圓角形的車窗,窗子以下有一道黃色的窗下線,下半部是淺灰色的鐵皮車身。座位上的織面粗看是紅色的細格子,細看這些線條裏,有深深淺淺的紅色,還搭配幾道黃色和藍色。

這輛車配色和細節很雅致,和蘇茜茜的家,以及穆榮的那輛小黃車完全不同。

我一邊東張西望,一邊找了個座位坐下。穆榮也在我身邊坐下,笑着問我:“你怎麽跟第一次見到這輛車似的?你不是對這種車很熟悉、很喜歡嗎?”

“是嗎?你怎麽知道?”

他拿出手機,翻到一張照片,遞給我。照片上是蘇茜茜站在街頭巧笑倩兮,背景是米黃色鐘樓和一輛紅色的雙層巴士。配的文字是:看到這熟悉的紅色大巴和大笨鐘,就想起了我的學生時代。地标是倫敦。

在現實生活中,我從沒去過倫敦,更加沒注意過倫敦有什麽雙層巴士。雖然我不是蘇茜茜,但我隐約能猜到,她也不見得真有多喜歡這種巴士。她只是用這種方式告訴別人,此時此刻,她在倫敦,而且,她在倫敦上過學。這種炫耀的手法如今已經充斥網絡,大約只有這個傻乎乎的穆榮才會當真。

紅色大巴駛上了高速路,很快就到了思源機場。安檢,登機,我注意到因為這次的航班比上次晚了幾個小時,所以登機口變了。上了飛機一看,飛機的機型和機組人員也變了。但起飛後時間流逝仍然很慢。我努力不想睡着,甚至拒絕躺着。可堅持了幾個小時以後,我還是不知不覺地睡着了。

再次醒來時,我又躺在了那間惡俗的卧室裏的那張惡俗的大床上。時間仍然是10:17分。随後蘇氏夫婦照例登場,厲烨照例只聞其聲不見其人,張媽照例招呼我喝粥,穆榮照例在樓下等我。我不信邪,再次選擇了跟厲烨分手,不去他安排的晚宴。我還是想去拉斯維加斯。

而我再次在航班上睡着。又再次在10:17分醒來——在那間惡俗的卧室裏那張惡俗的大床上。

這個過程被我不甘心地重複了很多次,多到我自己都記不清了。這期間我吃遍了各種豪華早餐,每一次都是穆榮安排。他簡直是個美食家,熟知城中所有的美食,可以随口報出餐廳裏的招牌菜。我一直都覺得穆榮很熟悉,但總也想不起來到底在哪裏見過他。

每次吃完飯,我們就去趕飛機。途中,我常常和他聊幾句“往事”。故事也很簡單,蘇茜茜一直是圈子裏最受人矚目的小公主,在女實習生林雪兒出現之前,大部分男人都喜歡她,甚至霸道總裁厲烨都要和她訂婚。

可惜好景不長,林雪兒出現之後,小公主蘇茜茜才發現自己的角色類似于白雪公主的後媽,灰姑娘的姐姐。之前的白富美人設完全是為了襯托人家出身寒微的女主角的魅力。

厲烨倒向林雪兒的過程也不複雜,就是女實習生撩撥霸道總裁的老一套。當然,我這個刁蠻未婚妻也沒少出力。比如,林雪兒曾經把果汁灑在了我的名牌衣服上,然後我擺出一副晚娘臉,訓斥她,讓她賠。霸總厲烨冷冷地讓人給我買了更加昂貴的新衣服,我還傻乎乎地以為霸總是喜歡我。可從那之後,他就對我一天天冷淡下去,而他的任何活動,都會有林雪兒出現在身邊。我為此大發雷霆,他自然說我無理取鬧。我就向穆榮訴苦,他就出了假裝吃安眠藥的馊主意,說這樣厲烨就會珍惜我,意識到我的重要。

我一直沒有見到霸道總裁厲烨,也不想見——聽到他那欠扁的聲音我就夠了。蘇茜茜的手機裏有一些她和厲烨的照片,大部分是聚會派對的合影。可她太喜歡用濾鏡、液化和貼紙,厲烨被她弄得鼻子都快看不見了,整個人都像是粗糙的三維效果圖,塑料感十足,令人倒胃口。我相信厲烨本人一定是好看的,但你很難對着一個男版充氣娃娃想象他的原版到底有多迷人。

穆榮總是憤憤地控訴厲烨給纨绔子弟圈帶來的巨大壓迫感,仿佛在控訴家貓數百年前入侵澳大利亞。他說,厲烨既然如此十項全能,英明偉大,為什麽不去聯合國當地球球長。

我一邊笑,一邊也勾起了好奇心:“你們總說厲烨這麽優秀那麽優秀,我倒想問問——他是攻克癌症了,還是搞定移民火星了?他到底做什麽生意的?”

“他倒也沒有那麽牛逼。他們家的生意很雜,在國內有金融和房地産。國際生意就更多了,有印度的制藥、美國的軍火、歐洲的奢侈品、非洲的鑽石……然後他本人是美國好幾個常青藤的畢業生,有六個博士學位……”

我失笑:“六個博士學位?是不是他去批發博士頭銜的時候,少于半打不賣?怎麽聽着這麽像個騙子?”

“誰知道他的鬼學位怎麽搞來的。不過,他确實很努力。據說他接管家族企業以後,一年之內讓家産翻了一百倍。”

“一年翻一百倍,是在納斯達克做假賬了嗎?”

“可能是他精力過人吧,畢竟他體育也很好……”

“有多好?奧運冠軍?為國争光?”

“他拿過馬術、摔跤、射箭、游泳、皮劃艇等多項世界冠軍。”

“這些都是他家裏贊助的比賽吧?每個國家的代表都是他家的員工。”我嗤之以鼻:“聽起來真夠無聊的,一個大男人一天到晚搞這種噱頭。”

穆榮馬上高興起來。只要我說厲烨的壞話他就好開心,并且強調他是出于維護世界的正義,以及對于厲烨冷落我的不滿。這讓我越發确定他有點喜歡蘇茜茜。小孩子出于羞澀,常會把戀慕遮掩成“講義氣”。

以上這些信息是我和穆榮吃了無數頓飯,閑聊間像拼圖一樣一點一點湊出來的。可想而知我和他吃了多少頓早餐,度過了多少個換湯不換藥的上午。

可是無論我怎麽努力,沒有一次可以到達拉斯維加斯,吃到那頓讓我耿耿于懷的自助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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