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飛行
開車途中,穆榮打開音樂,興高采烈地跟着唱。他播放的似乎是一個流行音樂電臺。歌手有男有女,歌詞有中文的也有英文的,全都旋律悅耳,讓人聽了就喜歡。每一首都有資格登上音樂排行榜,可每一首我都從沒聽過。
我有點疑惑:這麽多好聽的陌生的歌,難道是我在夢裏創造出來的嗎?據說李白可以夢中得詩句,但那也不過是一兩句而已。此刻我夢裏的歌簡直是個金曲合集。如果這真是夢中的虛構世界,難道我腦子裏藏着這麽神奇的創作才能?
到了機場,一路上工作人員都見我們就鞠躬,仿佛我們的臉就是武林盟主的令牌。有趣的是,盡管海關可以刷臉,安檢卻不能省略,其過程出人意料地真實。那些放随身物品的半新不舊的塑料盒子跟我每次去機場時見到的一模一樣。
平時我做夢,總是只有重點部分。好像活在電影裏,一下子就跳到下一個場面。而我常常意識不到自己在做夢,以為眼前就是我唯一的此生。
這次的夢特別紮實,一步都不能少走,連機場裏各個航站樓的號碼都分毫不亂。但是我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做夢。我分明記得:在這個豪華的夢境之外,我還有另外一個冗長平凡的人生。
在貴賓室裏等候時,我的肚子真切地餓了。貴賓室裏有免費提供的食物,我拿着盤子過去挑了些。穆榮也吃了點,吃完點評道:“不如你們家老王的粥。”
“老王的粥?”
“對呀,今早張媽給我吃的。今天老王做的是海鮮粥,料很足,上好的東北大米,熬足八個小時,裏面有龍蝦、鮑魚、帶子、帝王蟹、花蛤,還有各種過口的小菜,榨菜絲、鹹菜絲、螺絲菜、八寶菜、醬瓜、糖蒜……”
他如數家珍,好似在表演相聲《報菜名》。這老王的粥存在感真強,我只覺得自己不小心走入了一個粥店的廣告。
“你好像很懂吃?”
“當然啦。誰不喜歡吃呢?民以食為天嘛。”
我沒有吃很多。也許轉眼我就會到拉斯維加斯。我要留着肚子吃好的。
登機,起飛,一切都真實極了。甚至起飛時那種飛機攀爬的感覺都很到位。這是一架大飛機,頭等艙面積奢侈,幾乎相當于一個小卧室。我好奇地打開航路圖,發現這個夢居然真實到航路圖上的時間都一分一秒老老實實地流逝。兩小時以後,航路圖顯示剩餘飛行時間仍然有11個小時。我閉上眼睛,想歇一會兒再看,卻不知不覺睡着了。
醒來後,我第一個念頭是:啊!終于還是沒有在夢裏吃到那頓自助餐!
雖然遺憾,但是我的左手已經自動向床邊的床頭櫃伸過去。可是手機不在那裏。好煩,難道我把手機放在枕頭底下了?左手又自動向枕頭下面搜索,這枕頭的質地怎麽不太對……
我猛地睜開眼睛。果然,我又躺在了那間惡俗的卧室裏,那張惡俗的大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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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試探地叫了一聲:“張媽?”
腳步聲響起。随即是一個經濟不發達地區特有的樸實口音關切地問道:“小姐!你醒啦?”
我連忙讓她拿手機給我,時間仍然是10:17。
而蘇總那中氣十足的聲音再次在我看完時間後響起:“你倒是醒了!你媽都快被你吓死了!”
蘇太太也立刻走過來抱着我哭,臺詞和上次一模一樣。随即是歷烨欠扁的聲音。
原來是夢中夢。有時候我會這樣,在一場夢裏醒來很多次,每次都會松一口氣:終于醒了。可過一會兒又再次從夢中醒來,才發現原來方才依然是夢境。最多的一次,我醒了足有四五重。
只是每次的多重夢境都會不一樣。這次居然是同一個夢循環出現。大概是最近工作壓力太大,想象力有點枯竭,做夢都缺乏創意。
不過這個夢我倒是不介意多重複幾次,這樣我就可以繼續去往拉斯維加斯,去吃那頓功虧一篑的自助餐。考慮到上次的教訓,我決定先在本地吃頓好的,把握住現成的機會,然後再去坐飛機。這個夢的真實感太強,萬一又要坐十幾個小時的飛機,我不能保證自己不睡着。
有了“昨天”的經驗,這次我不等蘇太太詢問,就痛快地表示我和厲烨性格不合,我打算見異思遷到穆榮那裏。蘇氏夫婦果然滿意地退場。張媽一臉擔憂地剛要開口,我就搶着說:“你放心!我和厲烨正好互相厭倦了,我又正好開始喜歡穆榮。一切都是這麽正好!而且我接下來要跟他吃的是友情的早餐,誰都不會多想的!你下樓告訴穆榮,說我要跟他吃早餐,請他幫我選地方。”
張媽楞了一下,還是倔強地說出了和昨天一模一樣的臺詞:“小姐你真的想通了?其實我早就說了,穆榮少爺除了長得沒有厲總裁帥、學歷比厲總裁低、腦子沒有厲總裁聰明、事業心厲總裁強、個子比厲總裁矮一點、運動不如厲總裁之外,哪裏不比厲總裁強?”
“對對對,你說的都對,快去吧。”
“要不要先喝點老王的粥……”
“下次再喝,替我謝謝他!”
張媽得令離去,随一會兒回來了,說:“穆榮少爺問您大概想吃什麽?中餐還是西餐?”
“中餐吧。”也許這次拉斯維加斯之旅可以成功,就不要連着兩頓吃西餐了。
張媽再次下樓,随即上來:“穆榮少爺問海港大酒樓的早茶如何?”
“好得很。”果然是有錢人家的少爺,還挺會安排。這酒樓的名字也好,海港大酒樓,多麽真實,一聽就是個粵菜餐廳。
張媽轉身離去,我連忙叫住她:“不用辛苦你跑上跑下的傳話了,我發信息給他。”
這不過是人之常情,她卻萬分感激地說:“小姐,你長大了!都會體貼人了!小姐單純又善良,那厲總裁真是有眼無珠……”
說着,又開始抹眼淚。
雖然跳過了與張媽讨論愛情觀的環節,但張媽對蘇茜茜的慈愛和多愁善感還是沒變。
我下了樓,見到了穆榮。我主動告訴他,我要回歸“板栗聯盟”,他馬上就和昨天一樣高興起來。接下來我們又坐上了同一輛車,車上放着同樣的音樂。
不同的是今天的目的地是粵菜餐廳海港大酒樓。酒樓比機場近得多,在一個高樓的28層。我們坐在弧線形窗邊的座位上,窗外是蔚藍色平靜的大海。餐廳所在的樓宇距離大海有一定的距離,只是因為所在樓層的位置足夠高,才能看到如此美景。這片海有美麗的淺色沙灘,很多人撐着陽傘在沙灘上曬太陽。
原來這是一座海濱城市。我生在內陸,一直對大海心懷向往。年幼時,我拮據的家庭經濟狀況不足以支撐一次海濱之旅。大三時同學們組織去海邊,我想去北戴河,但是更多人都去過了,最後大家決定去天津的塘沽。那是我人生第一次見到大海。塘沽是個港口,又是北方海港,完全沒有圖片上的“椰林樹影,水清沙幼”。這裏游客不多。人們到這裏主要有兩大活動,一是吃海鮮,二是去一個碩大的市場買不知真假的洋貨。當然海總歸是寬闊的,但是顏色并沒有想象中好。那天還有點污染,更顯得一切灰蒙蒙。回學校以後,我就像是患了“巴黎綜合症”的日本人,失落了好多天。
工作後的前幾年,每天忙得昏天黑地,雖然常去海濱城市出差,總是根本沒時間去海邊走一走。很多大海我都是在飛機上看到的,等出了機場,永遠是直奔會議室,忙到半夜,在酒店匆忙睡一晚,甚至連夜又搭飛機回去。
人生第一次真正享受海灘,還是公司組織的團建。那時我在一個小公司,業績大好,老板帶大家去三亞。我很興奮,也有點惶恐,怕自己土包子露怯。第一件要做的事是上網查攻略。随即發現自己都沒有适合在海灘上穿的衣服。當時工作很忙,可還是忙裏偷閑在網上買齊了所有要用的東西。我還買了比基尼,但終歸沒好意思在同事面前穿。平時拘束慣了,就很難突破風格。也不是真的不敢穿,而是想到熟人那副驚訝的樣子,就有點難為情。
我平時看起來大大咧咧嬉皮笑臉,其實內心畏手畏腳,經常很沒有必要的害羞。因為自己不喜歡這種反差,就更怕別人發現,就越發在人前裝出一副沒心沒肺的樣子。惡性循環。
那次的海灘之旅并不完美。酒店是那一排裏最便宜的,人多又亂。每天早上去餐廳吃早餐,場面堪比赈災物資分發現場。幾個景點的安排也都是游客俗款。後來随着我升職加薪,終于有條件去了更多更好更著名的海灘。可印象最深的,總還是最初的、不完美的那兩次。
穆榮看我一直望着窗外,問道:“你是不是又想厲烨啦?真要是放不下,晚上就給他個面子,去參加晚宴,然後你們就可以和好啦。”
我回過神:“沒有。你不提,我都把他忘了。我只是覺得這片海很漂亮。”
“咦?你今天怎麽對海灘感興趣了?平時你不是最讨厭曬太陽了嗎?要不一會兒咱們就去海邊玩?那我得先讓他們把這片海灘包下來……”說着他拿出電話就要打。
我趕緊阻止:“以後再去,今天先去拉斯維加斯。”
這次我絕對不要在飛機上睡着。
他有點好奇:“你怎麽突然這麽想去拉斯維加斯?”
我微笑着,擲地有聲地說:“因為我有錢有閑,所以任性。”
這是真心話,現實生活中,錢,時間,卡路裏都需要精打細算。所謂說走就走的旅行,需要的可不僅僅是一張機票。
“說得好!霸氣!這才是我認識的那個你呢!”穆榮開心地笑起來:“哎,說真的,自從你跟厲烨在一起之後,都變得不像你了。”
“是嗎?我變成什麽樣了?”
他認真地說:“你變得不快樂了。你變得壓力很大,總是患得患失。很小的一件事就會讓你緊張、焦慮。”
我一怔,沒想到他說出這麽傷感的話。
這時服務員過來送菜單,我注意到酒樓的招牌、店員、顧客全都細膩逼真,甚至連服務員臉上那職業化的、過分歡快的笑容都栩栩如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