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門童

厲烨看向林雪兒,我的目光也情不自禁地随着他轉動。只見林雪兒眼裏閃着淚光,一副委屈相。說來也怪,她維持這個泫然欲滴的狀态已經很久了,卻一直沒有真的哭出來,越發顯得眼中波光粼粼。據說某個言情太後挑演員,必須要哭得好看。我那時候還想,怎麽就算哭得好看呢?今天看了這林雪兒,我算有點明白言情太後的标準了——所謂哭得好看,就是人家會用眼淚做美瞳。

我以為她要對厲烨解釋,沒想到她低三下四地對我說:“茜茜小姐,你別生氣。我一時被吓到了,慌了神,說錯了話。我……我沒想到一個簽名的工作都會有人不配合……”

我得承認林雪兒真是話術高手,她這麽一說,我除了做大度狀似乎已經別無選擇。可是我又不甘心吃這個啞巴虧。厲烨不是宇宙裏最聰明的男人嗎?難道他聽不出這番話裏,林雪兒已經承認了我沒有欺負她的事實?

厲烨卻還是沒做聲。這人可真沉得住氣。要不是以前聽過他說話,我簡直要以為他是個啞巴。

穆榮不客氣地問厲烨:“厲老七,你煩不煩啊?為什麽吃個飯也要簽到?你們家這都是什麽奇怪的規矩?”

這句诘問終于讓厲烨開口了。他淡淡地說:“是我三姐喜歡這種派頭。她說大家簽名拍照留念可以留下美好的回憶。所以我只是讓工作人員提醒一下各位賓客,沒說強迫,也沒說必須。”

璐璐立刻冷笑一聲:“原來如此啊,好容易有點權,不用來給別人添點堵,有些人就渾身難受。所謂小人得志,說的就是這種人吧。”

我心裏暗暗喝彩,覺得璐璐伶牙俐齒,大快人心。不愧是我方一員勇将!但是面上我仍然不動聲色。在職場上,我們都懂得看戲時一定要裝無辜。

林雪兒馬上擡起頭,含着眼淚,直視着璐璐,問道:“璐璐小姐,你打過工嗎?”

璐璐一愣:“你問這個幹嘛?跟你有什麽關系?”

林雪兒用手撫摸胸口,仿佛心髒病要發作,又好似宣誓效忠,開始了她的自我辯護:“你可曾嘗試過只是送錯了一盤小菜就被扣工資?你可曾經歷過複印錯了一頁紙就被罵笨蛋?你可曾有過把會場的人形立牌擺錯了位置就當場被炒鱿魚?你有沒有經歷過找不到工作,被房東趕出來,不知道今晚該住在哪裏的恐懼?你知道我有多怕失去這份工作嗎?厲總裁吩咐我,讓所有到場的賓客親自簽到,留下美好的瞬間!他對我布置這項任務時,只說這件事很重要,并沒有說這是一個有彈性的工作。我理解這份工作的重要性,也願意全心全意地去完成它。這種情況下,我不敢貿然讓別人代替簽名,這是我的錯嗎?”

這一番話說得全場鴉雀無聲,過了幾秒鐘,有人開始鼓掌。老實說,連我都被林雪兒這一手給鎮住了——她這段即興發言娴熟、順暢,一氣呵成,就像是事先打了草稿并且背誦了很久。她話語中完全沒有我們正常人說話時會有的無端停頓和語氣助詞。她情緒激動,卻仍然吐字清晰,氣息穩定,頗具煽動力,簡直像個國家一級播音員。

我自己在工作中也做過很多次彙報,深知練成這樣可不是一兩天的功夫。好多專業主持人上臺口齒都沒她伶俐。這林雪兒果然有兩把刷子,比冰冰可厲害多了。冰冰不過是擅長女孩子的撒嬌發嗲,一派軟玉溫香,而林雪兒不但外柔內剛,還反應迅速,口才極佳。

林雪兒目光炯炯,環視四周,帶着幾分悲壯,幾分正義,繼續控訴全場:“現在,你們笑話我小題大做,為了一個簽名搞得這麽嚴重。呵呵,在你們心目中,窮人,打工的人,需要用自己的勞動養活自己的人,每天戰戰兢兢看老板臉色的人,就是這麽的可笑吧!可是,又是誰把我們訓練成這種可笑的樣子的呢?!”

我已經徹底忘記了厲烨的美貌,和全場觀衆一樣,全部注意力都被林雪兒占據。此言一出,連我都覺得她身上閃着倔強不屈的人性的光芒。什麽不畏強權、剛正不阿、凜然不可侵犯之類的好詞兒在我面前像彈幕一樣飄過。

望着宛如自帶聚光燈的林雪兒,我佩服極了:這女人,可太會給自己加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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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腦子裏飛快地思索着:其實揪住她話裏的邏輯漏洞并不難。比方說她如果搞不清楚到底簽到是否重要,她完全可以請示上級呀。但是麻煩的是,她利用“貧窮”這個弱勢特質,一下子占據了場內的道德制高點。如果你反駁她的邏輯,在別人看來,就好像是你在欺負她窮。

曾經我有過一個同事,也很擅長在理虧的形式下逆轉形勢,用的就是“你跟她講理,她跟你講道德”大法。比如,我跟她說有個地方做錯了,讓她改。她聽了幾句,突然雙手捂着臉,嘤嘤嘤哭了起來:“我怎麽努力都不行嗎?”

全辦公室的眼光都看向我,好像我就是辦公室裏欺男霸女的黑惡勢力。

老實說,到現在我也沒太學會怎麽應對這一招。我只得再次祭出烏龜大法,把頭一縮,乖巧地不做聲。我知道此刻就算我說得再有道理,只怕別人也會覺得我是在欺負她。我很在乎別人的看法,尤其是,這個“別人”是厲烨。

想到了厲烨,我又忍不住去看他。我看到他的完美的側臉,如一副着了色的古希臘雕塑。他似乎沒什麽表情,但他的目光顯然無法離開林雪兒。

璐璐顯然也不知如何應對,只能厭惡地皺了皺眉:“算了算了,我不跟你一般計較。”

這便是認輸了,眼看林雪兒要大獲全勝,穆榮卻在一邊嚷嚷道:“窮怎麽了?這裏又不是就你一個窮人!屋子裏這麽多人呢!”

林雪兒不慌不忙,淚光楚楚地看着穆榮,顫聲說:“穆少爺,說這種話,你的良心不會痛嗎?請問這間屋子裏的每一個人,有哪個不是錦衣玉食,天生富貴的幸運兒?”

“你說話有點邏輯好不好?”穆榮對她翻了個白眼,又沖旁邊的幾個人招手:“你,你,還有你,對,你們都過來一下。謝謝。”

這幾個人全是酒店的服務生,連門童也被他叫了過來。

穆榮問這群人:“各位,有人說咱這屋子裏都是有錢人,請問你們都是有錢人嗎?”

服務生們忍不住笑了。門童尤其大膽,笑道:“穆少爺別拿我們尋開心,我們要是有錢,我們就不伺候舞會了,我們也來參加舞會呀。”

穆榮挑釁地對林雪兒做了個“你看!”的表情,走到門童面前,問:“說得好。貴姓?怎麽稱呼?”

這門童面目清秀,聲音清亮:“不敢,穆少爺,叫我小孫就好。”

“小孫你好,請問你家裏窮不窮?”

“不瞞您說,那還真是挺窮的。”

“有多窮?”

“我家在山裏,父母都是農民。農民的收入,您是知道的。這年頭,100斤玉米賣了,也買不到三斤豬肉。要不我們怎麽都上城裏打工呢。”

“你上過幾年學?”

小孫腼腆一笑:“我中學畢業就出來打工了,讓您笑話了。”

“哪裏哪裏。自食其力,值得尊敬。”穆榮笑道:“那麽,小孫,我問你個問題——如果你們經理讓你在門口簽到,但有的客人不願意簽,可是你又知道經理認識他,也知道他今天是被邀請的,你怎麽辦?”

“那當然就放進來,經理的朋友,我攔他幹啥?”

“那萬一你又怕經理怪罪你呢?”

“真要是拿不準,我就打電話問問經理該怎麽辦。經理不在,就問領班。”

“原來如此!”穆榮表情誇張,做恍然大悟狀:“那你這工作經驗都跟誰學的呀?”

“上班第一天都要培訓嘛。再有就是自己看着點前輩,學着點人家都怎麽幹的。多問多看,也沒啥學不會的。”

“那要是做錯了呢?”

“先認錯,知道自己哪兒錯了,以後就可以努力改正。”

“你會不會自己工作沒做好,然後開始說,都是我窮啊!我窮所以我沒機會受教育啊!沒人教我所以我不會幹呀!”穆榮開始尖着嗓子模仿林雪兒的聲音:“都是老板太苛刻呀!啊!這個社會欺負我……!”

穆榮本來就一臉孩子氣,此時他像個惡作劇的小男孩一樣模仿着林雪兒,又滑稽又誇張。而林雪兒的一番做作被他這麽一惡搞,頓時殺傷力全無。

所有人都笑了。璐璐不但笑,還帶頭鼓掌。林雪兒的臉色難看極了。我覺得穆榮機靈又可愛,真想給他一個大大的擁抱。但想到厲烨就在旁邊,只得拼命忍着。可我還是偷偷給穆榮豎起了大拇指。他看到了,對我露出了小夥伴之間的那種得意的笑容。

小孫也跟着笑,一邊笑一邊說:“那怎麽行?要這麽說的話,我小時候被狗咬過,當時吓壞了。那是不是以後我有啥做不好的事兒,都能賴到狗身上?……”

大家笑得更厲害了,林雪兒臉色蒼白,孤立無援。

我正在幸災樂禍,一個冷冷的聲音打斷他:“夠了!”

是厲烨。我突然對他有點不滿:大哥,你這拉偏架的架勢也太明顯了吧!我想瞪他一眼,但一見到他的美貌,那點怒氣又立刻消散了。

只見厲烨面無表情地從錢包裏拿出一大疊錢,遞給小孫:“孫先生,這是你回答問題的小費,你回去工作吧。”

小孫露出了疑惑的表情。穆榮笑嘻嘻地說:“還不快謝謝厲總?”說着也拿出一疊錢:“這是我那份。”

小孫猶豫了一下,似乎要說什麽,終究沒說,只是接過了錢,對厲烨和穆榮道了謝。厲烨一副冰山美人的樣子,只是略略點了點頭。我有些過意不去,對小孫說了句:“別客氣了,快回去工作吧。”

小孫剛要轉身,只聽林雪兒臉色蒼白,喃喃地說:“好得很,你們這些男人聯合起來欺負我一個弱女子!男人和女人在這個世界上受到的待遇是一樣的嗎?男人和女人在職場上的困境是一樣的嗎?!”

不得不說,這個戰術轉換速度真是讓我猝不及防。我心裏又佩服又慶幸:這林雪兒扣帽子的本事真是一流,幸虧我選擇了韬光養晦的策略。真要是吵架,我還真不是她的對手。

這下子穆榮的氣焰也矮下去了,他皺眉道:“怎麽又扯到男女上了?”

眼看我們板栗聯盟即将全軍潰敗,沒想到關鍵時刻,小孫居然又轉過身,對林雪兒微微一笑:“您可別這麽說,我也是女的呀。”

大家全都呆住了,林雪兒吃驚地指着小孫:“可是你……你不是門童嗎?”

“誰規定門童一定要是男的?你這不是偏見嗎?”小孫聳聳肩:“門童要求形象好,反應快,心态積極陽光,有眼力價——這些跟男女有啥關系?”

林雪兒将信将疑地看着小孫。小孫短發,寬肩,瘦瘦的穿着制服。她确實沒有喉結。但很多男人喉結也不明顯。像這樣的少年,一眼看過去,說是個帥氣的女孩子,或者是較為清秀的男孩子,都不違和。她的聲音也是如此,像清亮的男聲,也像是略為低沉的女聲。

小孫看出了她的疑慮,笑道:“我只是剪了短頭發而已。難道一定要像你這樣才是女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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