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風波

穆榮的聲音很好聽,并不是多麽驚豔的嗓音,可聽起來特別舒服。他帶着一點笑,唱得慢慢的,很像一個人在說話:

祝你生日快樂

祝你天天快樂

這句話誰都可以說

你要聽一點實在的

好吧請你聽聽我的誓言

我會把它寫進你與我的開機條款

不管是刮風還是下雨

臺風暴雪酷暑或是嚴寒

馬路擁堵到懷疑人生

電梯壞了可你住在18層

不管你要的是紀念日的浪漫

或是午夜時心血來潮的溫暖

清涼的火熱的溫馨的華麗的

我都永遠不辜負你的期盼

我不是超級英雄也不是環球總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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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我會用盡全力穿越一切都市的考驗

I need you 是召喚我的魔咒

只要我聽到就會準時來到你的面前

……

在聽到前幾句時,我都一直想笑。因為詞聽起來很随意,而且他一邊唱一邊在想詞,有的地方有些拖延或停頓,險些笑場。但漸漸地,兩個學架子鼓的小朋友開始不由自主地随着節拍打鼓。唱到一些重複段落時,小朋友也跟着他一起唱起來。

歌聲越來越豐富,充滿了整個房間,而我的思緒也随着歌聲飄揚到很多很多的地方。飄過14歲時,我與初戀對鏡練習表情管理的房間。飄過十八歲時,我和學長對談搖滾樂的排練室。飄過後來我工作時,那獨自掙紮的日日夜夜。飄過拉斯維加斯,酒店的一層就是延綿不絕的賭場,走進去就沒有了白天和晚上。太多的人讓那裏空氣污濁。地毯上有圖案,劃分出賭場和走道。過了這條線,你就是賭徒,沒過,你就只是游客。我讨厭賭。我的雙腳從未踏進過賭場,我沿着安全而清醒的游客路線走出酒店,獨自站在賭城的街頭。當時已經快要到聖誕節,街上很熱鬧,整座城市都陷在光怪陸離的招牌裏……

我為什麽又想起了拉斯維加斯?那裏一定有什麽重要的事情。可是我想不起來了。

一個稚嫩的聲音将我從思緒中拉出來,是孩子們稚嫩的聲音:“老師,你怎麽哭了?”

我這才意識到眼淚早就洶湧而出,而我自己卻完全沒有意識到。其實我并未覺得傷心,不知道為何眼睛居然可以自作主張。

穆榮放下吉他,遞給我一疊紙巾,有些焦急地問:“茜茜,你怎麽了?”

我接過紙巾,将眼淚擦幹,不好意思地笑了:“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了。也許是此情此景太美好,讓我有些傷感。”

穆榮看着我,覺得我确實不像情緒崩潰的樣子,也放下心來,故意誇張地笑着逗我:“我還以為是我唱得太難聽了,都把你唱哭了。”

“怎麽會?這首歌太好聽了。多唱幾遍吧,我要把它牢牢記住。我要宣布這是我此生最喜歡的歌,沒有之一。”

他有點不好意思:“哎呀,這是随便哼着唱的,太簡單了。我回頭再潤色幾遍。”

“不,不要改。一個字也不用改。我喜歡極了。”

他笑了。在孩子們面前,我們從未有過任何親熱的舉動。但是愛人心意相通時,一個眼神就已經足夠。我們把這首歌唱了一遍又一遍。人生第一次,我懂得了為什麽古人形容一段良好的感情關系為琴瑟和諧,而英文裏融洽和睦與音樂中的和聲,都是同一個詞:harmony——如果你遇到了一個對的人,那麽你們相處的每一分每一秒,就會像一段渾然天成的合奏。也許很簡單,也許對外人說出來平淡無奇,但對于身處其中的兩個人來說,卻足以照亮一生。

在那一刻我想,哪怕一切真的是一場夢,哪怕我此刻就醒來,有了這一刻,我的此生已經和以前有了本質的不同。

這時,有人推門進來,是學校裏的一個女老師。她臉上挂着笑容,看了一眼穆榮,有點欲言又止。我走過去,問:“怎麽了?”

那女老師把我叫出來,小聲說:“蘇總,集團給咱們捐贈的衛生巾到了,在學校門口的空地上。您要不要去簽收一下?”

這裏的人有點封建,女老師可能看穆榮是男的,就有點不好意思在他面前說女性衛生用品。我馬上答應了:“好的好的,我這就來。”

我回去跟穆榮打招呼,順便說:“厲烨還挺細心的。”

“這倒不是厲烨的功勞,這是林雪兒提的。”

“哦?真的?”我對林雪兒刮目相看:“還別說,她來了之後,真的做了不少好事呢。”

“她确實做了很多有用的事。她給女孩子們上生理衛生課,還申請了大批的女性衛生用品。她教給男孩子們要保護女孩子,要做紳士,還訓練他們有禮貌。這些事她都沒有對外宣傳,是孩子們告訴我的。”

我沒想到林雪兒居然也有做好事而低調的一天。不過仔細想想,她的主要心機好像一直體現在搶男人鬥女人上面。而對于這個慈善計劃,她确實一直都很認真。村裏的平板電腦,永久免費的無線網絡,也都是她申請的。

我走出教室,穿過操場,往學校外面走去。不遠的地方工人在施工——厲烨已經資助了新的操場和教室,待施工完畢就将投入使用。陽光灑在我身上,我的腳步帶起了彌漫的塵土。我看着塵土在空中盤旋降落,這個場景是如此的真實,我再次問自己:這真的是一場夢嗎?

可是我分明記得我真正的生活是北京萬千女白領中的一員,每天過着疲于奔命的生活。我沒有愛人,只有幾個朋友。可是我的朋友不是離我很遠,就是和我一樣忙碌。即便是都在北京,也常常一年到頭都難得一見。在一個又一個的夜晚,我總是一個人入睡,不敢将自己的心事輕易向他人吐露。我怕打擾了人家,也怕成為他人的談資和笑話。

我寧可加班,因為那樣至少不那麽寂寞。沒有愛人不要緊,我可以與我的同事們一起,共度一個個将辛苦換成金錢的良宵。

在這個不知所終的地方,我有志同道合的好朋友,還有一個可愛的男孩子喜歡我。這裏很完美,可是我總有一種巨大的不踏實感。在心底最深處,我知道這一切都是假的。我開始留戀這個夢,我越來越怕自己醒來,去面對我那個蒼白無力的真實人生。

一陣悠揚的歌聲打斷了我的思緒,一個清澈的女聲帶着孩子們唱道:

脆口要算青苣筍,爽口要算芥蘭心,

最美要算龍顏菜,味又正來湯又清。

南瓜白瓜愛上架,苦瓜黃瓜愛上桠,

冬瓜圓圓地上滾,水瓜最愛滿牆爬。

絲瓜去連芹菜妹,豆苗扳藤去做媒,

葫蘆望見吊頸死,冬瓜氣得一身灰。

……

這首歌曲調悠揚,又帶有野趣,帶頭的女聲唱得也很好。我不由自主地被這歌聲吸引,走近歌聲所在的教室。原來,這天籁般的歌喉竟然出自林雪兒。我透過窗戶看去,她正帶着孩子們唱歌。她穿着簡單的白襯衫,牛仔褲,頭發梳成馬尾,臉上帶着微笑,姿态很放松。此刻的她,真正美得天然而然。

我甚至有點替厲烨惋惜:他要是看到這一幕就好了,他肯定會徹底愛上她的,然後我就可以下崗……

一個小朋友發現了我,喊:“茜茜老師!”

林雪兒停止了歌聲,看到我,有點驚訝,走了出來:“怎麽?你有事找我?”

“我只是路過。剛才學校跟我說捐贈的衛生巾到了,讓我過去清點一下。聽說這是你的主意,我覺得太棒了。”

她抿嘴一笑:“這種小事,也只有我這窮人才注意得到。蘇總當然是沒有經歷過那種用衛生巾都要數着片算計的日子。”

這話裏有點刺,但是我決定不予計較,轉移話題:“你剛才唱的歌好好聽啊,是什麽歌?我從沒聽過。”

她淡淡地一笑:“是我家鄉的民歌。正好這兩天學植物,就帶着孩子們唱一下。”

我忍不住暗示她:“你有沒有給厲總唱過啊?你唱得真的太好聽了。”

“這首歌?這種民歌小調不登大雅之堂。”林雪兒懷疑地看着我:“厲總不會喜歡的。”

“他不是挺有品位的嗎?我覺得……”

“就是她!不要臉的女人!臭□□!”一陣突如其來的罵聲打斷了我們的交談,幾個粗壯的中年女人沖過來,後面還跟着幾個男人。領頭的一個指着林雪兒罵道:“就是這個女人!給我打!”

我徹底懵了,本能地擋在林雪兒前面:“出什麽事了?有話好好說!不許打人!”

但是根本沒用,領頭的女人将我一把推開,一個耳光就打在了林雪兒的臉上。等我意識過來,發現自己正在無力地拽那些打人的女人。我的身體居然在我的思考之前行動了。原來人在驚恐之際,真的會記憶斷幀。我聽見自己在大喊:“別打了!別打了!來人啊!”

林雪兒被推倒在地,有人開始拽她的頭發,有人開始撕她的衣服,嘴裏罵道:“讓她不要臉!把她的衣服扒光!”

她拼命掙紮,但是對方人多力量大,她根本掙脫不開。

我急了,撲過去制止她們:“住手!你們瘋了!”

那些女人已經打得眼紅,根本不顧忌我。有人罵道:“滾開!”有人開始蠻橫地拽我,我的身上也挨了好幾下。教室裏的孩子們吓得亂成一片。幾個女人已經把林雪兒的衣服扯破。她們的眼裏冒着興奮的光芒:“扒光她!讓大家都看看她是個什麽貨色!”

那幾個跟來的男人不懷好意地笑道:“嫂子幹得好!讓大家好好看看!”

一個女人拿出剪子,把林雪兒的秀發一下子剪掉一大截,嘴裏還叫喊着:“劃爛她的臉!”

我大驚,拼命護住林雪兒:“你們不能這樣!住手!住手啊!”

扭曲亢奮的聲音交織在我周圍:“滾!再不滾,連你一塊打!”

“我看她也不是什麽好人,也撕開衣服看看是什麽貨色!”

拳頭雨點般地落在我身上,我感到無比真實的疼痛。有人開始撕扯我的衣服。我聽到男人的喘息和哄笑。我的意識一片混亂,又驚恐又懷疑:這真的是一場夢嗎?為什麽我還不醒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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