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口音

我去那裏本是出差,和幾個同事一起。我們在洛杉矶搞定了一個大項目,這個項目是我費勁九牛二虎之力,排除了重重障礙才終于大功告成。有了它,我将在業績上徹底甩開我的競争對手。我希望它可以奠定我升職的勝局。

我們去拉斯維加斯慶祝。其中一個同事,是我的地下男友吳亮。地下倒不是我們雙方不願意公開,是因為老板有些忌諱上下級之間的辦公室戀愛,尤其是小團隊裏直接的上下級。

最初,是他對我主動。而我對此受寵若驚。我從來沒想過他會來約我。他外形好看,穿衣服和日常消費都很有品位。平時開一輛很不錯的車子,對一切高檔優雅的地方都很熟悉,像個貴公子。同事們都說,他家裏條件不錯,上班不為了錢。

他比我大一歲,但在工作中,我比他高一級。我一直本能地以為,他這樣清俊的男生,會喜歡那些年輕貌美的女孩子,而不是我這樣模樣平凡,還算是他上級的大齡女。

他約我出來吃飯,我沒敢矜持,立刻就同意了。我們一起吃了第一頓飯。他很有風度,溫柔體貼。上車時會幫我開車門,就餐坐下時,會幫我拉椅子。坐下之後,他幫我斟茶,布紙巾。他很會點菜,也會講笑話。我說什麽事,他都微笑着附和。

第一次約會之後,我已經墜入情網,期待他馬上就約我第二次。第二次很快就來了,我們吃過晚餐之後,一起去看了電影。他對我說:他喜歡我這樣有內涵的女孩。他說我工作時,專注的樣子很美。之後他說,想去我家看看。而那天晚上,他順理成章地沒有走。

第二天早上,他開車送我上班。在公司樓下,他體貼地讓我偷偷上去,不要與他一起出現。我們倆都知道,如果我們的關系公開,老板大概會讓我們兩人中的一個離開。

他調皮地眨眼:“這是我們之間的秘密。”

我深深為他折服:無論多麽枯燥的事,都可以被他說得這麽有趣。從那時起,已經有幾分認命的我鬥志重燃,下定決心一定要升到管理層。這樣我就可以給他換個與我無關的位置,然後我們就可以公開。而這個項目,就會是我最重要的籌碼。

我做到了。這場勝利是如此顯赫,我相信老板不可能再對此視若無睹。同事們也開始紛紛傳言我将會是下一位升到管理層的人。

在凱撒宮,我和同事排隊等着吃自助餐時,他偷偷發信息給我,說:快點吃,我帶你出去玩。我們在咖啡廳後面的門外等你。

我有點緊張。其實這次帶他來洛杉矶出差我就有點猶豫。升職在即,我不想在此時讓別人知道我和他之間的關系。但他非常想出這次差。為了讓他開心,我還是硬着頭皮也安排他來了。

我給他發信息:“不好吧,別的同事都在。”

“可是我特意給你準備了驚喜。”

我不敢讓他失望,只得放下滿目的雪蟹帝王蟹,借口去找老同學,離開了同事。

我沒想到他租了野馬敞篷車,他帶我在拉斯維加斯的街頭兜風,還笑嘻嘻地發給我一個墨鏡。車上放着音樂,我覺得自己好像電影中的女主角。我笑道:“這就是你準備的驚喜嗎?”

他把車子停在路邊,問我:“你知道拉斯維加斯最方便的是什麽嗎?”

“賭博?”

“不,是結婚。前面就是著名的little white chapel.你可以不用下車就嫁給我。”

他指着不遠處,那裏有個白色的尖頂小房子,門口的招牌上有兩顆大大的紅心,用一支丘比特之箭穿過。他笑着拿出一個戒指,并不大,但是很好看:“戒指我都準備好了。”

我徹底傻掉了。我知道他是浪漫的,可我不知道他可以這麽浪漫。我沒想到他在此時此刻對我求婚,還精心準備了這麽浪漫的儀式。

他柔聲說:“我這次堅持要來出差,就是為了這件事。”

我哽咽了,心裏充滿愧疚,覺得自己之前為了怕老板介意還想拒絕他,真是十足市儈。我忙不疊地點頭。

他幫我擦掉眼淚,笑道:“那我們現在就去領證。”

車子開到一個白色的小房子旁邊,白色的窗口上,寫着DRIVE UP,窗口裏坐着個笑盈盈的工作人員。他開車過去,像買快餐一樣,報上一串數字,然後拿回一張紙,給我看:“這是我們的結婚證。”

那一刻,我的眼淚沒出息地止不住。童話般的浪漫愛情終于輪到我了。

晚上,就是當天晚上,甚至都沒有到第二天,我的同事發給我一條搞笑短視頻。我點開,很配合地笑了。這一條視頻播完,自動開始播放下一條視頻。我正要本能地關掉,卻看到視頻的主角居然是我的一個富婆客戶,大約四五十歲的徐總。她在一個漂亮的小花園裏的露天溫泉泡池邊坐着,穿着比基尼泡澡。

徐總對鏡頭介紹說:“這是這裏最好的酒店,每個房間都有個小花園,可以看見遠處的雪山,還有私人泡池……”說着鏡頭緩緩地給大家展示這美麗奢華的環境。随着鏡頭的轉動,我看到一個穿着酒店浴袍的男人惬意地斜躺在徐總岸邊的躺椅上。鏡頭只是一閃而過,那男人也只是露了側臉,可是我的血液一下子凝固了:他就是剛剛向我求婚的,我那完美的、浪漫的、迷人的男友,或者說“新婚丈夫”,吳亮。

那一瞬間,我懷疑自己眼花了。可我看了又看。真的是他。他脖子上那條項鏈是我送給他的,他的腿上有一道傷疤,他跟我說那是他小時候淘氣的痕跡。那是雲南的一家豪華酒店,他早就發過他在那裏和親友度假的照片。我從來沒懷疑,和他度假的居然不是真的親友。

我死死地盯着視頻,不知道該怎麽辦。我把他叫到我的房間裏,把視頻給他看。

他的目光躲閃了一下,随即鎮定地說:你別多想。我和徐總之間什麽事也沒有。

他開始唠唠叨叨地抱怨。他說現在的軟件推送怎麽這麽變态。徐總的短視頻賬號明明沒什麽人關注,怎麽會被推送到我的面前。其實你看,沒看見的時候什麽事也沒有。有的事就是沒什麽。看見了有點尴尬而已。

我呆了半天,問:“你管這個叫尴尬?你穿着浴袍啊。”

“本來就是去坐坐,聊一會兒。後來徐總說她套房裏的溫泉不錯,我就過去試了試。浴袍怎麽了?又不是光着。你別多心。”

“你不是說,是跟親友去的雲南嗎?”

“是跟我表弟呀,但是正好徐總也去了。在餐廳碰上了,她請我去房間聊會兒,我不能不去吧?”

“如果我跟男的在酒店裏穿着浴袍,你也不介意嗎?”

“那能一樣嗎?再說徐總都多大歲數了?我跟她能幹嘛?”他振振有詞:“這不是為了你的業績嗎?你就沒陪男客戶吃飯嗎?”

“吃飯跟一起泡澡不是一回事吧?”

“有什麽區別嗎?就都是應酬而已。”他親熱地摟着我,埋怨似的說:“你也太多心了吧,我要是不愛你,能對你求婚嗎?你是最大方的女孩子,別學着那些怨婦似的,一天到晚查老公。”

我不是傻子。那一瞬間,我突然明白了吳亮的所有行為。難怪他長期保持高消費,難怪他選擇對我主動,難怪他在我馬上升職之際向我求婚。因為我足夠忙,足夠傻。他知道我有多離不開他。

他開始吻我,對我喃喃地說着情話。他很會撫摸,也很會低語。我知道我應該立刻拂袖而去。我應該展現我作為一個獨立女性的節操與風範。我應該痛快地甩了這個渣男,讓他見鬼去。

可是我沒有。我甚至在內心深處,怕他跟別人跑了,甩了我。好像有個小人兒在對我說,對呀,徐總都那麽大年紀了,他們之間不會有什麽的。他是愛你的,他對你求婚了呢!

我聽見自己很沒出息地說:“那你以後不能這樣了。”

他笑道:“沒問題。我保證。”

我猜我們兩個人都知道這句話不能當真。

在那之後,我一路上都渾渾噩噩。我怕別人看出來,一路上拼命地跟同事說話。回到家,我睡不着。我不是故意的,可我就是怎麽也睡不着。我拼命說服自己:他可能真的就是去泡溫泉的。可我全身的每一個細胞都拒絕接受這個解釋,它們集體抗議,讓我不得安睡。

我坐了十三個小時的飛機,骨頭都要散架,可我無法入睡。我請了病假。我說我得了重感冒。我知道我不應該剛拿下大項目就在家裏歇着,這樣給老板的印象不好,可是我實在沒有力氣去上班。

一天過去了,兩天過去了。到了第三天,我還是沒辦法入睡。我開始焦慮。我一定要睡着,也一定要在周一去上班。我馬上就要升職了,我絕對不可以在這個時候出問題。

我去藥店買了安眠藥。我知道非處方的安眠藥是安全的,我并沒有任何輕生的念頭,我只是想睡着。我想我睡着了就會好了。我就能恢複我的精力。然後我就可以去上班。工作會拯救我。我吃了一顆,兩顆,三顆……我不記得吃了多少顆,我好像還喝了酒,希望酒精能加強助眠的作用。後來的一切都很模糊,但确定無疑的是,我終于如願以償地沉沉睡去,進入了那個浮誇的世界,擁有了一段我人生中最輕盈快樂的好時光。可此刻,我還是醒了。我的房間一團糟,就像我這個人。那一刻,我覺得悲涼極了。我夢中那溫暖完美的男朋友,我優秀到奇葩的未婚夫,我可愛的小夥伴,我出色而不令人羞愧的情敵,一切都只是一場夢。

我沒有那麽多選擇。我只有一個渣男。他是我能得到的最好的愛人。可他輕浮浪蕩。甚至連我的情敵,都是那麽的不堪。我的完美男友,是個出賣色相在老女人那裏得到好處的男人。

更可悲的是,我卻沒有勇氣離開他。即便他給我的只是程式化的敷衍,也是我難得一見的盛宴。

我的頭鈍痛不止,仿佛有人往裏灌滿了鉛。電話鈴聲頑強地響個不停,我茫然地拿起手機,接起電話,是一個廣告,問我要不要賣我的房子。

我哭笑不得地挂了電話,看了一眼時間,驚訝地發現,此刻正是上午10:17分。在酒精和安眠藥的雙重作用下,我睡了足足30多個小時。

突然間,我想起地球天後對我說過的話:“你也是不小心吸多了嗎?”

而蘇茜茜在那個晚上之前,也是為情所困,吃了安眠藥!

我的心突然燃起了希望:會不會那一切不是一場夢?穆榮會不會真的在這個世界找到我?他會來敲我的門嗎?他會和我在路上相遇嗎?

我茫然地看向四周,一個瑣碎的念頭冒了出來:萬一他這時候來敲門了怎麽辦?我的房間太亂了!

我一下子跳了起來。如果穆榮真的出現,我可不能讓他看到我生活在垃圾堆裏。我立刻打開手機去約家政服務,選了個馬上就能來的阿姨。

很快阿姨就發來了确認短信:我是張阿姨,我大約半小時左右到你家。

我趕緊洗了個澡,把自己清潔幹淨。我給自己塗了一點粉底,讓自己看起來精神些。這時阿姨到了。她進門就笑道:“姑娘,你這屋子可夠亂的啊。”

我呆住了——她的口音跟夢裏的張媽一模一樣。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