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巧合
我仔細打量着這位張阿姨,她長得跟夢中的張媽并不相似。也許,打掃衛生的阿姨很多都是這樣的口音。我抱歉地笑笑:“對不起阿姨,我會給您加錢的。我确實很久沒有打掃了。”
“沒關系,你們年輕人,工作忙嘛。”張阿姨一邊娴熟地開始打掃,一邊笑呵呵地問:“你做什麽工作的?掙錢多不多?多大了?有沒有兄弟姐妹?有沒有男朋友?這房子是你買的還是租的?……”
難怪這阿姨評分不高,她的話真的太多了。以前我會嫌煩,此刻卻覺得親切——在那個富貴夢裏,張媽也是這樣絮絮叨叨地關愛着我。
張阿姨雖然愛聊天,但手底下卻不閑着。房間在她的手裏一點點地恢複了整潔。這過程似乎有一種奇異的魔力,讓我覺得自己也像這房間一樣漸漸蘇醒。我推開窗戶,讓新鮮空氣進來。我把床單被罩都扔進洗衣機,把所有的碗筷都放進水槽。我一件件地檢查冰箱裏的食品,過期的,就扔掉。
扔東西讓我産生了巨大的快感。清理完了冰箱,我又開始清理桌面、書櫃、衣櫥……一卷垃圾袋轉眼被我用得只剩一半。在我和張阿姨共同的努力下,我的房間煥然一新。
打掃接近尾聲時,張阿姨已經跟我熟悉得如幾十年的老鄰居:“小張啊,吃了沒?一會兒吃什麽?我給你推薦一家新餐館好不好?”
她這麽一說,我發現自己确實餓了。我們這些外賣黨,每天的一大難題就是思考接下來吃什麽,最喜歡人家推薦新店。我連忙說:“好呀好呀。”
張阿姨熱心地說:“這個店叫王氏海鮮粥。就在旁邊那個超市的一層。我老公在那家做後廚,老板是我們自家兄弟。良心店,幹淨,料足,裏面好幾種海鮮,都特別新鮮!不像有的海鮮粥,半天也撈不出兩只蝦。現在新店開張打折,特別劃算!”
我睜大了眼睛:張媽讓我喝老王的粥!
我掩飾着心裏的驚奇,點頭說好。打開手機就開始訂餐。果然,這是一家我從沒去過的新店。張阿姨熱心地給我推薦了招牌粥,還說別的不用點,他們會送小菜。我感謝了她,說以後打掃衛生還會叫她來。
張阿姨走了之後,我一個人在屋子裏繼續收拾。我走到陽臺,給那些半死不活的綠植澆了水。然後開始清理護膚品和化妝品。
我有一些買東西時贈送的唇膏小樣,很多都是我平時不會買的古怪顏色。我把它們一個個在手背上塗抹,看看哪些能留下。在試一管鮮豔的正紅色唇膏時,鬼使神差地,我想到了夢裏的那個搖滾女王。她塗着紅唇,張揚耀眼。
我平時的妝容都力求自然,唇膏永遠只用豆沙色系。我覺得自己皮膚不夠白,長得不夠美。我們長得不好看的女孩,常常會怯于盛裝。我怕人家說我醜人多作怪,又怕打扮過還不好看,更暴露了自己姿色平平的底牌。
反正這會兒家裏沒人,我試着将這款鮮豔的唇膏塗在唇上,居然并沒有我想象中那麽不适合。相反,我覺得自己看起來好像真的有點像那個夢中的搖滾女王。我試着一點點補上眼影,掃了胭脂。不知不覺中,我沉浸在化妝裏,渾然忘了身外的一切。
電話響了,我沒看號碼,本能地接了電話,一邊繼續對着面孔描畫,一邊問:“你好?”
吳亮那慵懶暧昧的聲音傳了過來:“你感冒好些了嗎?我給你點了奶茶和栗子蛋糕,這會兒應該就快送到了。”
我這才意識到,自從張阿姨來了之後,我居然把吳亮給忘了。在我夢醒之初,我還因為想起他而心生悲涼。我以為自己需要很強的定力才能抗拒他。可是他的聲音傳過來的瞬間,我只覺得他說話油膩又輕佻。什麽栗子蛋糕?我從來就不喜歡吃栗子蛋糕。我也不喜歡吃栗子。但是他好像很喜歡買這種食物。他是那種買瑪德琳就要提《追憶似水流年》,買栗子蛋糕就要提張愛玲大上海的人。我以前因為他的這些小情調而崇拜他,并順帶着産生了自卑心态。我不好意思說,我不喜歡吃這些有文化的零食。我總是迎合他,以掩飾自己和他的不同。
可現在我突然就不明白自己以前為何這麽喜歡崇拜別人。這些所謂的情調小知識,跟樓下大爺大媽的買菜心得有什麽區別?還不如後者實惠呢!
我還發現他對我不夠尊重。他的口氣若無其事,似乎認定了只要他賞賜給我一些溫情,我就不能抗拒。我以前為什麽會如此迷戀這個人?他所給我的,不過是些虛僞的應酬和廉價的照顧。我居然會把這當成我的救命稻草。
哪怕這個世界上沒有穆榮,我也犯不着再跟這個人再有任何瓜葛。
我清晰地對他說:“吳亮,我們分手吧。”
他柔聲抱怨:“別鬧,我不是都答應你下不為例了嗎?”
“我沒有鬧。我想得很清楚了。我不會配合你荒唐的生活。你好自為之吧。”
“等一等——”
我毫不猶豫地挂了電話。電話又響了,我看都不去看手機。一定是吳亮不甘心地打來。我不理。電話停了,随即又響起。如是幾次,我不堪其擾,拿起來打算把他拉黑,一看,是送餐電話。這才意識到是我的老王海鮮粥要來了。我趕緊接起電話,一個無比熟悉的男孩子的聲音好脾氣地抱怨道:“你怎麽不接電話啊?”
這個聲音讓我覺得整個世界都在那一秒鐘停滞了:這是在夢裏我一直想不起來的,莫名熟悉的穆榮的聲音!
我做夢也沒想到,原來這個聲音居然屬于他——那個經常給我送餐的男生。也就是俗稱的外賣小哥。我一個人獨居,擔心安全問題,常選匿名購買,讓送餐員把餐放在門口。因為餐被人拿走過,後來我會留一條備注,讓外賣小哥送時告知我一聲。
有的送餐員會打電話,有的發信息。而這個男生每次都很認真地打電話。每次聽到他的聲音我都很高興,這意味着我的餐馬上就要出現在門口。
那一刻,我失望極了:完了,肯定只是一場夢。夢是記憶的碎片,它會把很多不相幹的元素随機組合在一起。快遞小哥的聲音,張阿姨,王氏海鮮粥,這都是都市裏随處可見的記憶碎片。
難怪穆榮熟知城中所有美食,難怪他總是随叫随到。難怪他常開一輛黃顏色的小車子。原來他的“原型”居然是外賣小哥。說起來,他對我倒真是很重要。我不知該佩服還是痛恨自己的想象力。
送餐的男生見我良久不說話,問:“喂?你聽得見嗎?是不是信號不好?”
我突然意識到,這好像就是穆榮在第一天對我說過的話。我連忙說:“對不起,我剛才沒聽見。”
他大度地說:“沒事,我已經到你們小區了,馬上就送上去。你記得及時把餐取走。”
我連忙說:“不,今天不要放在門口了,你幫我送進來。”
管他是不是巧合,萬一真的是穆榮來找我了呢!無論如何,我一定要親眼看看這個人。
幾分鐘後,一個穿着外賣制服的男生出現在我的面前。他手裏提着奶茶和蛋糕袋子,肩上背着一個外賣保溫箱。他戴着頭盔,遮住了一部分面孔。但我仍然一眼就認出了他:他和穆榮幾乎一模一樣,相貌,身高,聲音,全都一樣。一連串的巧合如驚雷般在我的心裏轟鳴。我的大腦飛速地轉動:會不會我之前其實見過他?所以他的形象才會恰好出現在我的夢裏?
可是,他看起來年齡好小啊!他有沒有二十歲?聽說很多外賣小哥十幾歲就出來打工,他不會還不滿十八歲吧?這這這,老天是在跟我開玩笑嗎?
我在心裏默默地狂喊:如果你真的是那個人,請你再給我一個更确定的提示。
而他見到我,也愣住了。他的眼睛睜得大大的,幾乎歡呼起來:“天啊!是你啊!真的是你嗎?”
我不能置信地問:“你認識我?”
“你忘了嗎?幾個月以前,在地鐵站旁邊的那個商場,我第一次過去取餐,找不到送餐的門,是你幫我把餐拿出來的!”他興奮極了:“我一直都想謝謝你,可是不知道你在哪裏。”
我想起來了,是有這麽回事。那是距離我家不太遠的一個高檔商場。那天我看到一個外賣小哥滿頭大汗,已經到了地下一層大排檔區域的門口,離他取餐的檔口不過二十米遠,但卻被保安攔住了,說穿送餐服的人不能進。別看都是穿制服的打工人,高檔商場的保安傲慢高貴如宰相門前的七品官,只說不行,卻不提供任何實際的幫助。
我看那外賣小哥實在着急,就順手幫他去裏面的排檔取了餐過來。他感激地問我的電話,說要謝謝我。我不敢把自己電話随便給一個陌生的外賣小哥,就只是對他笑一笑:“舉手之勞而已。你趕緊去送餐吧。”
我早就不記得那男生的樣子了。誰會記得這種事呢?
我盡量平靜地問:“你叫什麽名字?”
“我叫蘇容,叫我阿容就可以啦。”他笑了:“你呢?”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更明确的提示真的來了——他居然擁有穆榮在夢裏給自己起的藝名。
我盡量鎮定地回答:“你好,我叫張琳。你是欣欣向榮的榮嗎?”
“不,是容光煥發的容。哎呀,我應該先把餐給你。”他把奶茶和蛋糕遞給我,又從外賣箱裏拿出了一套精美的盒子:“還有這份海鮮粥。正好這兩個單都是你的。”
我呆呆地看着他,思緒飄到無盡的遠方。這就是我的阿榮嗎?原來他在這個世界裏,做這麽辛苦的工作。想到他還曾經在商場被保安驅逐,我恨不得立刻跟他說:別做了,我來養你。然後我幫你找工作。可是,也許他家裏很窮,從小辍學,初中都沒有畢業,根本找不到像樣的工作。不過沒關系,我可以資助他上學。但是,如果他還未成年,戀愛恐怕是沒可能了。穆榮說過,也不是非要當戀人。不行我就把他當親戚家小孩好了。可這不是我想要的啊!難道我還能指望他長大以後孝順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