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沉井
四月細雨,江南江州。
時下已過了清明,天氣本已漸漸轉暖,卻因連着落了四五日的雨,又冷如深秋一般。
丫鬟如素在廊上守着一只紅泥小爐,那爐上炖着一口藥鍋,鍋內的墨汁也似的濃黑藥汁不住翻滾着。她将手中的扇子放下,看了一眼屋檐上滴落的雨水,并院中那被雨打的瑟瑟的梧桐,不覺嘆了口氣。
門上簾子忽被打起,如畫自裏面出來,低聲問道:“藥可好了沒有?”如素點了點頭,使着襯布将鍋自爐上端下,遞給了如畫,又問了一聲:“奶奶可好些了?”如畫頓了頓,說道:“醒了。”便未再多言,端了藥鍋進去。
江南顧家的大少奶奶姜紅菱病在床上已有許多時日了,起初只是一場風寒,只因時氣不好,一頓頓的藥吃下去,只是不見效驗,身子卻越發沉重起來,弄到如今竟致下不了床。
如畫走回內室,只覺這屋中一片昏暗回病氣混着藥氣,污濁不堪。她眉頭微皺,将湯藥倒進一只青瓷小碗中,走到床畔。
雕花大床上帳幔半垂,裏面聲息俱無。
如畫将藥碗擱在床邊的杌子上,一手撩起帳子,輕輕說了一聲:“大奶奶,吃藥了。”
姜紅菱睡在床上,一張鵝蛋小臉蠟也似的慘白,原本烏油一般的頭發宛如枯草拖在枕上,豐豔的身子瘦脫成了一把骨頭。
聽到丫頭的聲音,她星眸微睜,低低應了一聲。
如畫忍着不耐,将她扶起,又拿了一只水綠色織金湖緞軟枕墊在她腰後,方才端起藥碗喂她吃藥。
姜紅菱看了她一眼,就着她的手,将湯藥一口口的咽了下去。藥汁苦澀,她禁不住微微皺眉,卻并未言語什麽,待一碗湯藥喝完,方才說道:“我病了這些日子,拖累你們了。”
如畫連忙陪笑道:“奶奶說哪裏話,伺候主子是我們丫頭的分內之事,怎好說什麽拖累不拖累?”
姜紅菱唇角微彎,啞着喉嚨道:“那你可真是個得人疼的丫頭。”
兩人說話間,卻聽外頭廊下一陣腳步聲響,似是來了許多人。
如素大聲說道:“各位嫂子這會子來是做什麽的?大奶奶病着,怕人多吵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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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聽一婦人說道:“自然是要緊之事,你且讓開。”
一言落地,便聽那腳步聲紛至沓來,兩個中年婦人帶着五六個顧家三等仆婦自外頭進到內室。
一見這情形,如畫雙手一顫,将藥碗合在了身上。所幸湯藥已然喝完,并不曾弄濕了衣裳。
姜紅菱看了她一眼,并未斥責,将地下站着的幾個婦人挨個掃過。
領頭的兩個,大約四十上下的年紀,皆是中等身材,一個容長臉面,一個圓臉,一樣的裝束,是顧家的內管家媳婦趙武娘子、章四娘子。
如素自外頭跌跌撞撞的跑進來,向着這起人喝道:“大奶奶的卧房,你們怎麽能說進就進?還有沒有規矩王法了?!”
那領頭的婦人,皮笑肉不笑道:“太太的吩咐,庫房昨夜失竊,合家上下大小屋子都要一一看過,免得錯冤了好人。”
姜紅菱眼眸低垂,遮掩着其中的冷意,是太太的意思,還是姨娘的意思?
如畫早已躲在了一旁,如素還要強辯,卻聽姜紅菱道:“罷了,既然是太太的吩咐,兩位嫂子也是家中辦老事的人,當不會行出錯兒來。”
胳膊拗不過大腿,以她在顧家的情形,跟她們強争,也不過是雞蛋撞石頭。
那兩個婦人一笑,說道:“大少奶奶果然明事理,咱們就得罪了。”說着,一聲令下,随來的幾個仆婦立時動手,在這屋中翻箱倒櫃,把姜紅菱穿着穿不着的衣裳繡鞋扔的滿屋皆是。
衆人翻了一回,不見什麽異樣。趙武家的一眼瞥見衣櫃旁放着的一小口上鎖的桐木箱子,走過去,笑道:“這裏面是什麽,說不得,也打開叫我們瞧瞧罷?”
如素看這屋裏被她們如此作踐,早已氣紅了眼睛,喝道:“這裏面是奶奶的亵衣,莫不是你們也要看?”
趙武家的獰笑道:“你說是什麽便是什麽,還用我們來搜麽?快些交了鑰匙,不然我便叫人來擰了鎖子!”
姜紅菱冷眼看着,低聲吩咐道:“如素,給她們開箱子。叫她們洗亮了眼睛,好好看清楚。”
如素無法,只好将箱子開了鎖。
趙武家的親自上手,将裏面的衣裳扒了又扒,卻只有些抹胸、肚兜、亵褲,果然只是貼身衣裳。
衆人搜了一遭,一無所獲。
趙武家的同章四家的面面相觑——怎會沒有?
如畫緊貼着牆壁,一張小臉煞白,嬌小的身子抖如風中落葉——怎會沒有?
姜紅菱嘴角揚起一抹嘲諷,啞着喉嚨道:“兩位嫂子都一一瞧過了,可有什麽賊贓?”
那兩個婦人無話可說,只好悻悻說道:“既沒尋到什麽,咱們就去回太太的話了,大奶奶歇着罷。”言罷,便帶着手下,铩羽而歸。
如素氣不過,追了出去,大聲罵道:“你們平白糟踐了人一場,連個交代也沒麽?”
自是無人理她,那起人一陣風也似的去了。
如素轉回屋中,一面抹着眼睛,一面收拾着滿地的衣裳。如畫跟在她身邊,一道拾掇着,一字不發。
姜紅菱看了地下這兩個丫頭一眼,微微嘆了口氣。
如今的她,還能怎樣?
藥勁兒襲來,姜紅菱雙目合攏,緩緩睡去。
入夜,下了一日的雨并未停下,雨勢卻比白日更大了幾分,刷刷的打在瓦片上聽得人心裏發寒。
今日,該如素值夜。
坐在床下的腳凳上,撥拉着火盆裏的炭,她歪着頭,半睡半醒着。
許是大夫新開的藥甚有效驗,奶奶今日睡得極熟。
夜半子時,顧家大宅一片死寂,唯有巡夜人的敲梆子聲按時傳來,更顯的這夜長而寂靜。
一陣冷風自外頭吹來,将如素吹得身上打了個激靈。
她起身出去,想要将門簾掖死,卻忽見幾道人影冒雨而來。
如素心中大駭,這院子的角門每日晚間是必要上鎖的,這起人是怎麽進來的?
還未細想,那夥人便已到了門前,竟不問話,就撞開了門柄。
如素滿心驚恐,正欲張口大叫,便被一人捂住了口鼻拽在一旁,縛住了手腳。那人順手,将一塊手巾塞在了她口中。
但聽一人低低道了一聲:“不要理這丫頭,手腳快些!”
只這一聲,如素已然認了出來,這些人是家裏的下人,不是土匪!
然而,她什麽也做不了,只能眼睜睜的瞧着這些人走進內室。
這起人走進內室,直奔床前,撩開青紗帳子,只見大奶奶姜紅菱卧于被內,雙目緊閉,睡得很沉。那人長臂一伸,将姜紅菱連被卷起,扛在了肩上。
如素瞪大了眼睛,看着這些人将大奶奶自屋裏帶出——他們要做什麽?!正在疑問之際,頭上忽然一陣劇痛,眼前一黑,她便人事不知。
門外,依舊是凄風苦雨,雨絲打在臉上甚是冰冷,姜紅菱卻依舊沒有醒來,她睡得實在是太熟了。
這一行人趁着雨夜,匆匆走到顧家後巷的一口井前,将井蓋揭開,把肩上的人連着被子一道丢了進去。
那落井時的聲響,在這雨夜之中,顯得尤為沉悶。
領頭之人将井蓋子合上,又上了鎖,說道:“成了,回去複命罷,明兒一早再來。”便登時走了個幹淨。
冰冷刺骨的井水從四面八方襲來,姜紅菱終是醒了過來,張口欲喊,井水便直直灌進口鼻之中,沖進肺腑,嗆噎難忍,胸肺也憋悶刺痛。身上裹着的被子,吸飽了水,拖拽着她向下沉去。全身上下都被凍到沒有知覺,唯有胸口宛如要炸開一般的劇痛。她拼命的掙紮,卻只是無用之功。
終于,她死了。
顧家大少奶奶姜紅菱,于一個雨夜,無聲無息的死在一口井中,終年二十三歲。
芳魂無歸,漂浮在空中,冷眼看着顧家将她的屍身打撈起來,對外報稱她守寡六載,為夫殉節,換得貞節牌坊一塊。這塊用她性命換來的牌坊,為日薄西山的顧家又博得了一點點光彩。然而那位科考在即的小叔子,卻沒有受其蔭庇的命,不知怎麽生了怪疾,不上半年便就撒手歸西。
她猶記得,那日她靈堂之上,四處一片缟素,堂下皆是披麻戴孝的下人,或真或假的哭着。顧思杳本在病中,卻忽然來了。他一襲素服,白衣勝雪,将那瘦削的身子襯的越加單寒。原本芝蘭玉樹一般的男子,卻在短短幾日內磨損成了這副樣子。走至堂上,望見姜紅菱的牌位,他雙目血紅,面色慘白,甩開攙扶的下人,走上前去。細瘦的手指輕撫木牌,一口鮮血噴在了供桌之上,猩紅觸目。
顧思杳死時,姜紅菱縱然已是一縷幽魂,卻還是有那麽一絲絲的觸動。原來,自己還是有些挂着他的。
看着顧姜兩家一步一步的下蠢棋,在皇位争奪之中押錯人選,最終大廈傾頹,家破人亡。
顧家宅邸,為新帝下旨,燒成了白地。滿門人口,男丁皆問斬,女子便入了娼籍。
史書于此,不過寥寥一筆。而她姜紅菱呢?仿佛世間,從來不曾有過此人。
一聲嘆息,落于天地之間。
名為姜紅菱的無主孤魂,慢慢淡去了影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