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借勢

姜紅菱尚未言語,如錦便先自說道:“這顧家也當真稀奇,這大房裏當家的竟不是太太,卻是一個姨娘。這樣的門第,上有老太太老爺,下有太太,再不濟如今還有奶奶,怎麽就輪到一個姨娘來當家做主?通江州城,我再不曾見過呢。”

姜紅菱看了她一眼,淡淡說道:“我才過門不久,少議論這家的事情。鍋碗瓢盆都有耳朵,叫人聽了去,徒生事端。何況,這屋裏又不獨咱們。”

如錦知她話中所指何人,将嘴一抿,怏怏的收拾床鋪去了,嘴裏小聲念叨着:“她又不在這裏,怕些什麽?”

姜紅菱在炕上坐定,如素上來服侍奶奶吃飯,便撥了一碗白粥,放在她面前。

姜紅菱舉箸而食,飯菜清淡,吃在口中寡淡無味,然而她是死過一次的人,又豈會将眼前這點點小事放在眼中。

用過早膳,如素端了香茶來與她漱口,低聲說道:“我去廚房時,正巧碰上老太太房裏的春燕。她說老太太昨兒晚上吃了二房送去的一盤點心,夜裏就起來了兩次,今兒早上身子還倦得很,起不得床。她叫我告訴奶奶一聲,今兒早上是不用去老太太房裏了。”

顧家的規矩,合家子小輩早上當先往老太太房中請安,姜紅菱是顧家第三代上頭一個孫媳婦,這規矩自然是要嚴守的。

姜紅菱默然不語,仔細想了想,模模糊糊記得自己才嫁來那一年,似是有這麽一回事。自己當初聽了那春燕的話,果然不曾去。到了午飯時候,卻被自己的小姑子好一頓數落。

老太太不待見她,大約也就是從這時候埋下的引子。

想起當年之事,她紅唇微勾,若是還走前世的老路,她又重活這一世做什麽?

當下,她吩咐如錦道:“在屋裏看着,到了晌午時候将我揀妝裏的六安茶炖上一瓯子,等我回來吃。”便帶了如素出門。

如錦嘴快,性子活跳,如素老實嘴嚴。姜紅菱日常出門,常帶的是如素。

出的門來,才走到廊上,迎頭便是一陣風,姜紅菱只覺通身一涼。定睛望去,卻見這院中雨潤苔青,不由問道:“昨夜下雨了麽?”如錦回道:“昨兒三更時分,落了幾點雨。”姜紅菱微微點頭,又想起自己橫死那夜,亦是下了雨的,不覺面色微沉。

主仆二人步下臺階,徑自向後行去。

義勇侯府原是當年高祖皇帝賞賜的,世襲至如今雖有了年頭,倒也不失寬廣深邃。青磚黛瓦,水墨牆裙,亭臺樓閣,軒館無數,自大門起,到底四層。各處皆有游廊角門相連,顧家老太太的居所延壽堂,便在宅子的最深處。

想是天色還早,二人出了院子,一路上倒也并沒碰上什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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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延壽堂面闊四間,兩旁有抱廈耳房,雙交四椀蝙蝠菱花窗,窗上蒙着青紗,屋頂碧瓦,檐下鐵馬,端的是華麗大氣。

才走到老太太的院子,進門便見小丫頭招兒在院中掃地。

招兒一見二人,面露訝異之色,當即迎上前來,含笑問道:“大奶奶怎麽來了?”姜紅菱看了這丫頭一眼,不過十二三歲,頭上尚且紮着丫髻,淺淺一笑,說道:“來給老太太請安。”

招兒搔了搔頭,說道:“老太太身上不大爽收拾這會子還沒起身呢。”

姜紅菱知是實話,點了點頭,便往廊上走去。

裏頭守門的丫鬟聽到,連忙掀了簾子出來,滿臉堆笑道:“奶奶來的可是不巧,老太太不曾起身呢,我一早告訴如素了,她沒對奶奶說麽?”

這丫鬟容長臉面,長挑的身材,左眼角下點着一顆痣,正是顧老太太身邊第一得力的丫鬟春燕。

姜紅菱淺笑道:“如素告訴我了的,然而老太太身上不快,我這當孫媳婦的,自然該來伺候着才是。”言罷,并不同她多話,徑自拾階而上。

春燕微微一怔,旋即跟上前去,嘴裏便說道:“聽聞大奶奶身上也不好,這裏有我們這些丫頭在便是了,奶奶還是去歇着罷。”

姜紅菱不去理她,邁步踏入門檻。才入內,迎頭便見一少女自裏面出來。

這少女大約十四五的年紀,一張瓜子臉,峨眉淡掃,皮色白淨,唇未塗朱,雖非絕色,卻也算得上是眉清目秀。她身上穿着一件蔥白绫子對襟夾衫,下頭系着一條湖綠色暗繡竹葉紋蓋地裙,頭上除卻绾發的釵子,便再無裝飾。

這少女見了她,神色冷淡,只問道:“老太太身上不爽快,春燕早已知會了嫂子,嫂子這會子跑來做什麽?”這女子,便是顧念初的妹妹,姜紅菱的小姑子,顧婉。

姜紅菱聽了這話,心中暗道,上一世我不來,你便說我不知規矩,才過門的新媳婦,明知祖母身子不适也不前來侍奉。如今我來了,你卻又說這個話來。橫豎我一身是錯,你怎樣都要挑我的毛病。

她當即淡淡一笑,說道:“祖母身子不好,我當孫媳婦的自然要來侍奉。不然,妹妹在這裏又是做什麽?”

顧婉不過是個不知世事的閨閣弱女,哪裏懂什麽唇齒相譏,被她嗆了個當面,不覺面上微微泛紅。

上一世,顧婉同她一向不對付。大約是因為她才過門,顧念初就撒手人寰,顧婉便一心認定了是她克死了自己哥哥,打從心底裏的不喜歡這個嫂子。

然而想到上一世這小姑子最終的收場,姜紅菱心底暗嘆了口氣,将那譏諷的心思收了幾分,只說道:“妹妹辛苦了一早上了,我來替你,你且回去吃早飯罷。”言罷,她徑自向內室行去。

顧婉立在原地,默然不語,只看着那俏麗身影往裏走去。

家中說是為了給哥哥沖喜,才娶得這嫂子。誰知她進門才三天,哥哥就一病殁了。雖說此事也不能怪她,但自己就是不喜歡這個嫂子。

然而這嫂子原先人前寡言少語,想是才做新婦,性子腼腆的很,人讓向東不會往西,今兒卻是怎麽了?

姜紅菱走至內室門前,先不進去,只輕聲問道:“老太太方便見人麽?”

裏面服侍的丫鬟早已聽得了外頭動靜,連忙打起簾子,滿面堆笑道:“奶奶進來吧,老太太起來了。”一面向裏說道:“大奶奶來了。”

姜紅菱邁步進得室內,打眼望去,見這屋子果然還如前世一般,門前立着六扇蜀錦龜鶴延年紅木屏風,牆壁糊的雪洞也似,西牆下神龛上供着一尊白玉菩薩,佛桌上淨水香花瓜果齊全,一旁便是櫻桃木四角包銅的衣櫃箱籠等物,皆是半新不舊,有年頭的家什了。

靠東邊牆下,是一張楠木六柱床,床上挂着輕紗帳子,以鍍金鈎子勾了。顧家老太太顧王氏正在床上,半倚着一方寶藍色織金素面緞子軟枕,同丫頭說話。

這顧王氏今年已是六十高壽,滿頭銀絲,滿面橘皮,慈眉善目,一臉慈和之态。

她額上戴着富貴長壽抹額,上身着一件蜜合色對襟蠶絲夾襖,膝上蓋着薄被,一見了姜紅菱,滿臉笑意,招呼道:“孫媳婦兒,聽聞這兩日你身子也不好。這一大早的,不說歇息着,倒怎麽跑來瞧我這老婆子?”

姜紅菱走到床畔,垂首低聲道:“祖母染恙,我做小輩的,自然要來侍奉湯藥。孫媳既進了顧家的門,自然就是顧家的人了,這該守的規矩必是要守的。”

顧王氏看着她低眉順眼的樣子,心裏倒是舒坦了許多。打從奉茶磕頭時見了她第一面,顧王氏便覺這媳婦生得過于豔麗,心裏有些不大喜歡。若是孫子好時,倒也罷了。偏生顧念初到底沒撐過去,還是去了。丢下才過門還沒圓房的媳婦,成了寡婦。

在顧王氏眼裏,這女人模樣生得好了,心氣必定就要高了,只怕是守不住的。顧家這樣的門第,寡婦改嫁,必要吃人恥笑。倘或再弄出什麽風流故事,更不好聽。然而如今看姜紅菱衣着簡單,容色清淡,在自己跟前也很是恭敬守禮,心裏受用,便将先前的厭棄之心減了幾分。

當下,顧王氏颔首微笑道:“你也真是個實心的傻孩子,身子不好,就該好生調養着。年紀小小就不知道保養,這往後歲月還長,可要怎麽樣呢?咱們是一家子人,難道還說兩家子的話?你便是不來,我這當祖母的,又會怪你不成?”

姜紅菱聽了這話,心中冷笑。她同這顧王氏也算打了一輩子交到,豈有不知她心中所想?這老妪最是口蜜腹劍,面上慈和寬厚,心中卻是盤算計較的清楚,犯下一丁點錯處,就要記上個一年半載。

這些心事只在肚裏打轉,她面上是一絲也不帶出的,仍舊一臉恭謹道:“祖母愛惜,孫媳感念在心。但長幼有序這規矩,孫媳還是知道的。雖則孫媳才過門,大少爺就不幸去了,但既然孫媳嫁入了顧家,就是顧家的媳婦兒。服侍長輩,那是應盡之份。”言至此處,她眼角竟微有淚光,便拿起手帕輕輕擦拭。

姜紅菱容色本好,又是清麗一流,現下脂粉不施,素面朝天,淚光盈盈,看在顧王氏這樣的積年老婦眼中,倒也楚楚可憐。

顧王氏見她言辭恭謹,又想到她才過門便守了寡,也是一樁慘事,心中一軟,輕嘆了口氣:“罷了,菱丫頭,這個人的命數是沒法說的。別哭了,這眼睛都揉紅了。”說着,又招呼丫頭道:“春燕,拿手巾來給你奶奶擦臉。”春燕連忙答應着,走去擰手巾。

姜紅菱聞言,不覺心中一跳,想上一世這老婦喚自己從來都是“孫媳婦”、“姜氏”,幾曾喊過“菱丫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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