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1)

如畫頗有幾分詫異, 她活了這麽大,還是頭一次見世家小姐自己動手調配這些東西的。這, 不原該是匠人的活計麽?

如錦看她面上露出不解的神色, 本就同她沒什麽交情,白日還見她頂撞了奶奶一番, 沒什麽話同她講,便也不再多言。

姜紅菱洗好了身子, 自楠木浴桶中出來, 只着了一件碧青色白蝶芍藥肚兜,一條蠶絲亵褲, 便走到床畔坐了, 向如錦吩咐道:“去把花油拿來。”如錦明了, 走到梳妝臺前, 開了一口上了鎖的紅木小箱,自裏面尋出一只繪着西子捧心圖的白瓷瓶子,回來遞給姜紅菱。

姜紅菱拔開軟木瓶塞, 向掌心中倒出些淡黃色油液,雙手輕輕揉搓着,在身上塗抹按揉。霎時間,淡淡的薔薇花香在屋中四散開來, 宛如這屋裏放了幾盆盛開的薔薇, 花香吣人。這花香之中,似是又籠着一絲說不出的悠遠香氣。如畫更不知這是什麽金貴東西,正在一旁歪着頭出神, 卻聽姜紅菱淡淡說道:“把水倒了,就出去歇着罷。今兒晚上該如錦值夜,你就不必在這兒服侍了。”

如畫聞聽這一言,如夢方醒,連忙道了告退,躬身出去了佳。

如錦看着她那前倨後恭的樣子,不覺輕笑出聲,向姜紅菱道:“奶奶,白日鬧了那麽一出,這如畫可算知道敬畏了。”

姜紅菱唇角微勾,漾起一抹淺淺的笑意,并未答話。只是又倒了些薔薇花油出來,仔細按摩着身上的皮膚。屋中一燈如豆,昏黃的光照在這青春大好的女子身上,在牆上投映出姣好細麗的身影。

姜紅菱天生姿容甚好,她也極愛惜容貌,自幼便于這些養膚的胭脂水粉極為熱衷。在娘家時,市面上買來的脂粉總不甚合乎心意。家計又在嫂子王氏手中把持着,王氏屢屢聲稱家道艱難,須得各項儉省,又怎會買上好的東西給她?無奈之下,她只得自己動手,查閱了許多古方,又幾經嘗試,改動了無數回,倒撰出了一套獨家秘方。如今她身上所用,皆是自己做的,比市面上買來的一切都好。

比如這薔薇花油,乃是以降真香投入真麻油中,蒸上兩回。後将香料棄去,采清晨半開的薔薇、柚花投入油中,儲上十日,便可取油用之。這薔薇油不止香氣清香悠遠,更能潤澤肌膚,消除疤痕麻點,長用可使肌膚白嫩細膩佳。

她如今守寡,不能穿紅戴綠,塗脂抹粉,但這并不意味着她就合該糟蹋了自己的容貌。上一世,直至最後那兩年的請苦日子裏,她也必定每日梳妝整齊,仔細搭配穿衣。守寡并非她所願,她又為何定要糟踐自己這副天生的麗質?女子愛惜容貌,乃是天性所使,可并非如世人所言,是為了男人。今世,她定當仔細籌謀,再也不要過那苦日子了。

姜紅菱一面按揉着身上,一面想着白日之事。

那把扇子,确是她給顧婉的。今日這場風波,也是她同顧婉商議好的。顧婳的性子,果然還如前世一般,但凡有那麽一丁點小便宜,都要陷在眼裏拔不出來。若非她嫉恨顧婉,又貪婪狂妄,怎會落入這個圈套中去?自己和顧婉什麽也不曾做,不過掉了一把扇子在地下,她便鑽入套中去了,連帶着将李姨娘也裝了進去。直鈎釣魚,也沒有這樣蠢的。

不過是一把扇子罷了,就把她們鬧得人仰馬翻了佳。

想至此處,姜紅菱不覺一笑,将手中白瓷瓶子遞給如錦,在床上懶懶散散的躺了下來。

她手中可用的人事不多,現下倚仗的不過是多活了那麽幾年,對這些人的性子了如指掌罷了。

李姨娘被禁足,掌家大權又回到了太太蘇氏手裏。然而姜紅菱卻心知肚明,蘇氏并非那塊材料。只怕顧王氏心裏也是這般想的,待蘇氏鬧出了笑話,又不得不将這權柄再度交給李姨娘。如此拿捏妻妾兩房,顧王氏這權衡之術玩的倒且是熟練。一把年紀的人了,還能将偌大一座侯府牢牢的捏在手心兒裏。于這一點,姜紅菱倒很是佩服她,到底是活了一輩子的老人精。饒是她,在這顧王氏跟前,亦不得不小心謹慎着。也不知今日,這老妪到底有沒有看出什麽端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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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紅菱翻了個身子,一把秀發散在枕上,底下碧綠的枕套越發襯得發絲烏黑油亮。

那念頭只在心底過了一下,便就過去了。今兒鬧事的是顧婳,張口問顧婳硬要紅裙子、預備大少爺喪期裏過生辰、穿紅裙子的,也是這母女兩個,同她有什麽相幹?

只是适才在延壽堂上,顧王氏說起要她管束家裏這些個小姑子,教她們學規矩,倒是有些文章可做。

眼下,她手中可用的人太少。身邊這兩個丫頭,固然忠心,卻派不上什麽大用場。同她一道關在後宅之中,做不了什麽。蘇氏懦弱無用,顧婉沒有什麽心計,也與她一樣都是內宅婦人,出入受限。

她并不甘于只困在這內宅的方寸之地中,不然就算拿到了掌家之權,威風上幾年。将來顧家一朝傾頹,她也要遭池魚之殃,又有什麽意思?

在床上輾轉反側了一回,她心底忽然冒出一個主意,這事若然能成,往後行事就便宜的多了。

此時,離德彰皇帝身體衰敗尚有六年,她還有籌謀的餘地。

心中主意拿定,睡魔便步步逼近。她神思漸漸遲鈍,星眸微阖,便即睡去。

蘇氏攜着顧婉回了馨蘭苑,顧婉本另有居所,但同母親有些話說,便随着她去了。

回到屋中,蘇氏一臉喜氣,進門就連聲吩咐丫鬟炖果仁泡茶、取了果盒過來,要同女兒說說話。

母女兩個進了明間,脫了外頭的鬥篷,在炕上相對坐了佳。

蘇氏笑盈盈道:“今兒倒是痛快,老太太竟能親口奪了李姨娘的權,這可是十來年都沒有過的事兒。”

顧婉心裏明白這事兒的緣由,只是嫂子之前仔細叮囑過她,此事無論是誰都不能告訴,便也不曾提起。之前,她還曾疑惑,顧婳若是不搶那扇子又當如何。如今看來,這嫂子還真是料事如神。

卻聽蘇氏又含笑說道:“桐香栽了這樣大一個跟頭,我看她往後在這府裏還有臉往我頭上爬!”顧婉卻覺有些不妥,輕輕說道:“母親,姨娘寵眷多年,怕不是這樣容易下去了。何況,還有三哥哥在。”她這話一出,蘇氏的臉色果然暗了下來,眼眶也泛了紅。

侯府沒了嫡長子,只有一個庶出的三少爺。顧文成也漸漸有了年紀,且同蘇氏情分平常,每月在她房中的日子屈指可數。她往後再要産子,希望也是渺茫。侯府這份家業,日後只怕還在顧忘苦身上。自打顧念初身故,每當深夜她想及此事,心中便要發慌,今被女兒說出來,連着适才那喜悅之情也盡數消散,再度愁雲慘淡起來。

顧婉見母親面露愁容,心底是知道母親那柔弱脾性的,連忙笑道:“老太太親口下了姨娘的禁足令,打從明兒起,這府裏就是太太當家了。太太可要早些安歇,明兒一早起來,還要同那些管家嫂子們算賬呢。”

蘇氏心裏存着事,聽了這話,也不大能高興起來。

恰在此時,外頭人報稱:“老爺回來了。”話音才落,就見門簾打起,一陣風也似的走進一名男子。

這母女二人微微吃了一驚,連忙各自起身。

卻見顧文成穿着一襲絲布圓領官衣,頭上沒戴冠,腳下踏着藏青色素面綢緞布靴,自外頭進來時,在地下踩出一個個腳印來。

蘇氏瞧見,連忙問道:“外頭下起來了?”

顧文成微微颔首,道了一句:“下起來了佳。”

顧婉走上前來,欠身道了個萬福,低低問候道:“父親。”顧文成掃了她一眼,點了點頭,并未多說什麽,只是問了一句:“近來都做些什麽?”

顧婉心頭有些發酸,父親從來沒有多看過她一眼,倒是很喜歡那顧婳。她低低說道:“也沒有什麽,老太太身子不好,在跟前服侍了幾日。這兩天老太太說起,叫我跟着嫂子學習針線規矩。”

顧文成應了一聲,沒再言語,只是脫了外袍。

蘇氏一見這情形,意思便是要在這兒歇宿了,連忙接了衣裳,又吩咐丫頭預備熱水,顧婉便告退悄悄去了。

顧文成脫了外袍,裏面是玉色圓領絲質襯衣,裹着精健的身軀,理了理袖子,走到羅漢床旁坐了。蘇氏跟在他身側,望着那張五官深邃的臉發怔。

顧家滿門容貌出衆,顧文成年輕時曾練過一段武,如今雖已是将近四旬的人了,身材依舊保持的很好。他面容方正,除卻眼角微微的細紋,倒還是一位成熟俊逸的男子。

蘇氏嫁來之時,也很是為他着迷過一陣。只是不知為何,顧文成對她總是淡淡的,時日久了蘇氏對他也就淡了。總好在這些年來,顧文成除了李姨娘外,再無納妾。蘇氏便也只當,那桐香方才是這位老爺的心頭好。

這般發了會兒怔,蘇氏便就回過神來,在一旁陪坐了。

丫鬟上了茶,顧文成取了一盞在手中,抿了兩口,眉毛微皺,也沒多言語什麽,只是說道:“今兒的事,我已聽說了。既然母親交代你管家,你便多上心些。桐香管了這些年不曾出什麽差錯,如今交在你手裏,若是出了亂子,就不好看了。”

蘇氏也摸不透這話意思是告誡自己仔細管家,還是暗指自己理家才能不及那李氏卻硬要把持家計,只順勢應了一聲,又唯唯諾諾道:“今兒的事,也不是我跟老太太提的……”話未說完,顧文成便揮手打斷道:“今兒的事,我已聽說了,這事委實是她們娘倆不對,我已斥責過她們了。婳兒年齡還小,還需的仔細教導。你是嫡母,雖則素來身子不好,但這子女教養上,還是上些心的好。”

顧文成這話卻有失偏頗,顧婳自打出生以來,便只在李姨娘身側養着。李姨娘防範甚嚴,一子一女于蘇氏幾乎全無情分,平素也只聽自己親生母親的話。如今出了這樣的事,又怎能怪責蘇氏?

蘇氏懦弱慣了,又情知丈夫向來不待見自己,在丈夫跟前,一句話也辯駁不出,只是唯唯諾諾的聽着。

顧文成也不看她,吃了兩盞茶,便吩咐丫鬟燒水來洗漱,又說道:“昨日我在衙門裏,見了親家老爺一面,他便說起自打年後兩家許久不曾走動了。你有多久沒帶婉兒去那邊給老太太請安了?”

蘇氏連忙說道:“年裏是去過一次的,後來念初的喪事,家裏忙亂,婉兒又是重孝之身不好登門的,就不曾去。”顧文成頓了頓,說道:“便是如此,也該時不時着人上門問候一聲,走動走動。免得落了人話柄,敢說咱們這樣的人家,竟不知禮數。婉兒将來是要嫁過去的,不要人還未過去,先落了人笑話。”

蘇氏甚覺委屈,家中這些人情往來等事,向來都是李姨娘管着,顧文成今拿這樣的話來責問她,當真有些沒道理。然而她在顧文成面前,低頭慣了,便也沒說什麽。

顧文成同蘇氏向來少話,看着她燈下低眉順眼,秀美的臉上滿面滿是委屈之态,也沒話可說,只道了一聲:“吩咐丫頭,收拾床鋪睡下罷。”

蘇氏答應着,連忙命丫鬟整理床鋪,夫妻兩個脫衣上床睡下。

蘇氏今年不過才是三十六歲的婦人,徐娘未老,風韻猶在。顧文成長日不進她房來,日日熬得心中也存了些火氣。今夜丈夫就在身側,她不免心底就要想些枕上的事情。顧文成卻全無興致,頭才挨枕,便已沉沉睡去。蘇氏翻過身子,看着丈夫的側臉,心裏只是發怔。顧文成這些年來同她情分薄淡,就是留宿上房,也總是一夜無事。顧文成也并不算老,身子還算健壯,怎麽床笫之間,就這等乏味?若說他獨寵李姨娘,可李姨娘自打生了顧婳之後,便也再無消息。

蘇氏為世間禮數拘束着,并不敢多問丈夫一句。心底卻早有疑問,莫非顧文成身子已然不行了?

胡思亂想了一陣,蘇氏在床上輾轉反側,到了子夜時分,方才閉目睡去。

李姨娘被人拖出延壽堂後,顧婳在堂上也存身不住,索性賭氣去了。

出了門,眼見天色不好,又總無處可去,顧婳憋了一肚子氣,也回了菡萏居。

才踏進菡萏居的院子,顧婳便聽母親那哭天搶地的自屋裏傳來,她心中便有幾分不耐煩。今兒這事源頭在她身上,若是進去見了母親,只怕要受母親苛責。李姨娘那韶刀不堪的性子,顧婳是清楚的,心裏念頭一轉,便不打算去正堂,步子一錯就要回自己房裏去。還沒走出兩步,李姨娘身側的大丫鬟玉蓮聽見聲響,自屋裏走出來,說道:“姑娘回來了,姨娘叫你進去呢。”

顧婳無法,只得一步三蹭的挪進屋中。

走到堂上,卻見滿室狼藉,一地的碎瓷,李姨娘坐紅漆木雕花羅漢床上,兩只眼睛揉的如爛桃一般,嘴裏罵罵咧咧,同哥哥顧忘苦抱怨今日之事。

李姨娘一見女兒進來,雙目圓睜,張口便啐罵道:“你這個小冤家,浪回來了?!平白無故拿人家扇子做什麽,小眼薄皮,沒見過世面的小蹄子!什麽好東西,就值得你看在眼裏拔不出來?!搶人扇子的是你,要穿紅裙子的是你,倒拖累着老娘挨了一通責罵,還被禁了足。我在這家過了二十多年,還從沒丢過這麽大的臉。今兒出了這樣的事兒,明兒叫我怎麽出門子見人,怎麽管人?!”

顧婳适才在延壽堂被顧王氏數落了幾句,本就在氣頭上,回來又被母親斥責,心中不服,張口回道:“這事兒憑什麽怪我?!那扇子我又沒說不還,不是顧婉硬上來搶,又怎麽會壞?!紅裙子是我要的,娘那時候還說要給上房的一個好看,興沖沖去要的。如今裙子沒要到手,還平白惹了一身腥,倒怎麽全都怪到我身上來了?方才我在那邊還叫老太太罵了一頓,我滿肚子委屈跟誰說去呢!”

李姨娘見她還敢犟嘴,心頭火起,登時起身,上前将女兒拖到跟前,兩手往她頭上狠鑿了幾個爆栗。

顧婳也不是個省油的燈,被母親責打,一頭便滾在她懷裏,大哭大叫起來:“娘打死我好了!輸給顧婉,我沒臉出門了!”李姨娘嘴裏也哔哔啵啵,罵不絕口。

顧忘苦在旁瞧着,見鬧得不成樣子,只得上前将妹妹自母親懷裏揪了出來,一面拿手帕替她擦臉,一面說道:“母親好好的同妹妹說話,怎麽就動起手來了?妹妹打小養的嬌,哪裏受過這等委屈。”

李姨娘氣咻咻道:“你還護着她,咱們今兒被上房的壓了一頭,明兒起等着人家把咱娘仨兒往泥裏踹吧!”

顧忘苦眉頭微皺,沉吟問道:“今日這事,聽母親的話,是為了一把扇子起的?”

李姨娘說道:“可不麽,說是大少奶奶給二姑娘的,什麽湖州扇子,什麽進上的。這等金貴,就該放在屋裏供起來,巴巴的拿出來四處炫耀,生怕人不知道她得了個好東西似的!”

顧忘苦看着抽抽搭搭的顧婳,不覺問道:“這扇子,原來是姜氏給顧婉的?”

李姨娘鼻子裏哼了一聲,說道:“可不是怎的,老太太還沒問一句,緊趕着自己認了。自己的嫁妝拿來做人情,好叫人說她是個賢惠的好嫂子。真要賢惠,有好東西怎麽不給婳兒?我倒要洗淨眼睛瞧着,看這騷狐貍的尾巴什麽時候露出來!”

顧忘苦聞言不語,半日才問了一聲:“今兒天氣涼,這二姑娘帶這麽一柄用不上的累贅做什麽?”

李姨娘張口便道:“還不是拿出來炫耀,好叫人知道,婳兒得不着的東西,她便能得着!”話才出口,她猛然回過神來,遲疑道:“你是說,這是她故意下好的套?然而她又怎麽知道婳兒定然會去要那把扇子?她未蔔先知不成?”

顧婳也仰起頭,看着她哥哥。

顧忘苦笑了笑,俊俏的臉上再不複平日裏那輕薄的神情,燈下那雙桃花眼中泛出些許異樣的神采。

但聽他說道:“可婳兒到底還是去要了,這女子嫁來兩月,躲在那小院中不出來,對咱們家中的人情世故倒是摸了個透徹。何況,即便婳兒不去要那把扇子,她們大約也會借由別的話由将紅裙子的事兒扯出來。太太同姨娘争了一世,她有多少能耐,姨娘還不知麽?若說二姑娘,更是不必提了。若無人在背後指點,這母女兩個怎麽就跟突然開了竅一般,能想出這樣的計謀來了。”

李姨娘聽得咬牙切齒,将手在膝上狠狠捶了兩下,斥道:“我今兒還送了二兩燕窩給她呢,她倒偏幫着上房這等算計我們母女,我只當喂了狗了!”

顧婳聽了她哥哥的一席話,圓睜了兩眼,一張胖臉漲得通紅。她自謂除卻出身,凡事皆能壓着顧婉,就是家中長輩,也更偏疼她些。今兒這件事,雖可能是姜紅菱在後頭出謀劃策,但明面上瞧着,她是折在了顧婉手裏。她一向心高氣傲,這口氣叫她怎麽咽得下?!

她又急又氣,狠狠道:“我明兒就去尋那顧婉算賬!”

顧忘苦看着妹妹,涼涼的說道:“你要同她怎麽算賬?合家子人都看着,她不過是掉了一把扇子在地下,是你硬拿去的,還弄壞了。那石榴裙更不要提,也是你硬要的。這裏外裏,皆是你沒理,你又有什麽帳好同顧婉算?”

顧婳聞聽此言,越發焦躁,索性一頭滾在她哥哥懷裏,撒嬌耍橫道:“不然要怎樣?這口氣讨不回來,我再不要活着了!”

顧忘苦薄唇一勾,摸着妹妹的頭發,說道:“後日就是清明,太太不是說過那日要去給顧念初上墳,還要往郊外踏青去?到了那日,你只消聽哥哥的話,哥哥包管你定然出了這口惡氣。”說着,便向顧婳耳邊輕輕言語了幾句。

顧婳聽得眉花眼笑,摟着顧忘苦的脖頸,歡呼雀躍。

李姨娘在旁聽着,卻有些不安,說道:“那麽多雙眼睛瞧着,別弄出事來。”

顧忘苦嘴角微挑,颔首道:“母親放心,出了這樣的事,她們是不敢聲張的。”說着,那雙桃花眼禁不住微微眯起。

他對姜紅菱生出了濃厚的興趣,征服如此一個心計過人的女人,可比徒有皮相的花瓶有趣多了。不知那張冷豔自持的臉上,露出羞恥慌張的神情時,又是怎樣一副情形?

翌日清晨,姜紅菱醒來之時,卻見屋中一片瑩亮,心裏暗道了一聲:莫不是起晚了?便即坐起身來,問道:“什麽時辰了?”

昨夜是如錦值夜,就在腳踏上打了鋪睡,聽見動靜,連忙起來,一面掀起帳子,一面說道:“才卯時二刻,奶奶并沒起晚。”

姜紅菱心中一定,随口問道:“天這樣亮了,竟才卯時二刻?”如錦回道:“今日放晴了,所以天亮的早些。”

姜紅菱聽着,便掀被下床,頓時一股涼意撲在身上,微微瑟縮了一下,禁不住脫口道:“今兒倒是冷。”如錦說道:“昨兒下了半夜的雨,這會子雖放晴了,天卻涼起來了。”說着,就拿赤金雙魚鈎勾起了床帳,服侍姜紅菱起床。

姜紅菱心裏惦記着昨夜籌謀的事,一路走到梳妝臺旁,急急梳洗妝扮,又說道:“早飯可好了不曾?好了就取來,吃過了飯,要去見老太太呢。”如錦回道:“上竈的王嫂子一早就去了,想必這會兒就要回來了。”說着,忽然噗嗤一笑,說道:“這些人,經了昨兒奶奶發落如畫的陣仗,如今是都曉得敬畏了。之前奶奶才來時,瞧這些人,明使喚着還裝聾作啞,該她們的差事,就更要躲懶耍滑了。有了昨兒這出殺雞儆猴,這些人是再不敢不怕了。”姜紅菱淺淺一笑,取了青黛輕輕描眉,并未多言。收拾這等小人,是不必費什麽力氣的。

梳妝已畢,如錦又去開衣櫃,問姜紅菱今日穿什麽。

姜紅菱指點着如錦取了一件白底靛藍梅花刺繡杭綢小襖,一條蔥白潞綢螺紋裙子。顧王氏是個嚕蘇之人,寡婦穿豔自然不行,但她卻又偏生喜歡年輕女子精裝細琢,若是穿戴的過于寡淡,她又要嫌喪氣。顧王氏不同于尋常老婦,她是這家中幕後掌了幾十年大權的人,在她跟前,一言一行,一舉一動皆要仔細留神。

姜紅菱穿戴齊整,對着黃銅雕刻喜上眉梢穿衣鏡理了着儀容。

如錦在旁歪頭看着,眼神有些發飄。姜紅菱在鏡中望見,便問道:“你這丫頭,只顧瞧些什麽呢?”

如錦回過神來,連忙笑道:“我是看着,這衣裳這樣素淡,穿在旁的年輕女子身上,是必定不好看的。偏生穿在奶奶身上,卻只覺的幹淨豔麗。奶奶生的好,穿什麽都好看呢。”

姜紅菱抿唇一笑,她愛惜容貌,也愛聽這樣的話,只低低斥了一聲:“一大清早就貧嘴了,我是守寡的人,哪裏就用得上豔麗兩個字了。”

說話間,如素已提了食盒自外頭進來,問道:“早飯已得了,敢問奶奶擺在哪裏?”

姜紅菱道了一聲:“就擺在西窗下的炕幾上罷。”如素聽候吩咐,當即過去,将飯菜一一擺了出來。

如錦過去幫着收拾,見今早送來的倒且是豐盛:一碟白糟炖兔,一碗火腿燒筍衣,一碟木耳炒豆芽,一碟蘭花豌豆,另有一海碗乳鮮湯。點心兩盤,各自是蛋白糕、內府玫瑰糖餅。

她見這菜式方才合了往日府中的慣例,笑道:“奶奶,這李姨娘被禁了足,連咱們的份例又都複原了呢。”

姜紅菱只笑了笑,并沒言語,穿戴齊整了,方才過去坐下吃飯。

如錦一面替她布菜,一面說道:“李姨娘被奪了權,如今又是太太掌家了。奶奶是太太的兒媳婦,這以後的日子,必定要好過的多了。”姜紅菱沒接這話,她心裏知道那蘇氏不是塊管家的材料。李姨娘能把持侯府中饋這許多年,除了顧王氏的支持,還是有她自身的能耐的。

姜紅菱在侯府也過了幾年,這裏面的人事勾當心底如明鏡也似。這些管家娘子們,沒有一個是好相與的,且都是李姨娘手中用出來的人,蘇氏懦弱,耳根子又軟,想必是降不住她們的。侯府人多事多,一天下來,各項采買賬目往來,就要好幾十筆,采買們還要耍花槍,蘇氏只怕根本應付不來。這差事若是交在她身上,倒是好辦。她熟知這府邸人事,各樣往來賬目也能算的明白。往昔在娘家時,每到年底,家中事情繁多,嫂子王氏算不清那些賬目,弄到不成樣子時,都要請她來幫忙理清。

然而,現下蘇氏正在興頭上,她若是這會子自己送上去說要幫忙,蘇氏只怕不會承她的情不說,反倒要嫌她多事。還是耐着性子再等上幾日,待蘇氏自己招架不住,再去幫襯方才顯出自己的才幹。

這錦上添花,總是不如雪中送炭的。等蘇氏離不得她,這管家的權柄也就自然而然的落在了她手中。

姜紅菱心中仔細籌謀了一番,将昨夜想好的話,又在心底過了一遍。這頓早飯卻吃的草草,連着平素最愛吃的玫瑰糖餅,也沒吃出個滋味兒來。

吃過了早飯,她照例吩咐如錦在屋中看守門戶,帶了如素出門去了。

走到院中,果然見地下苔泥碧青,屋檐鐵馬往下滴着雨水,風吹在身上,還頗有幾分冷意。

院中有幾個三等粗使的仆婦,正圍在一處講說昨日的故事,一見這主仆二人出來,慌忙各自迎上前來,賠笑說道:“奶奶這是往什麽地方去?奶奶有什麽差事,盡管吩咐了我們。這天兒涼,奶奶身子嬌貴,再給吹病了,就值得多了。”

姜紅菱掃了她們一眼,嘴角微微冷笑。原來這些家人媳婦,見這大少奶奶嫁來不到兩日,大少爺便一命歸西。她既沒了男人,又沒有孩子,往後就是守一輩子的寡,這家中是再輪不到她來說話的,心裏便都怠慢起來。再看她自嫁來之後,整日待在屋中不出門,凡事也不多問,前兩日更是一病躺倒,便道這個大少奶奶就是美人燈,風一吹就壞,中看不中吃,更不放在心上。洞幽居中的差事,也各自懈怠起來,弄到一陣子夜間院中落鎖之後竟無人看守。

誰知,這大少奶奶昨兒一早起來,仿佛換了個人一般。去了一趟延壽堂,回來就要發賣了如畫。那如畫,可是老太太手裏出來的人,還是大少爺在世時用過的,這大少奶奶卻連半絲情面也不顧,就是老太太也沒多一句的言語。這些人經了昨兒那一出,方才曉得,這位大少奶奶是個面冷心硬的主兒,真要惱起來,是不認人的。她們在洞幽居中混鬧了幾日,生恐姜紅菱想起了,秋後算賬,故而一見着奶奶便連忙争先恐後的上前恭敬殷勤,把先前那憊賴勁兒全都收了。

姜紅菱自然知道這底下的緣故,只要這些人曉得了敬畏便好,她也懶得一一去清算那些芝麻小事。

當下,她淺笑開口道:“我要去延壽堂與老太太請安,諸位嫂子們是要替我去麽?”

這些家人媳婦,只是侯府裏的三等仆婦,哪裏能到顧王氏身前去,各自讨了個沒趣兒,臉上讪讪的散了。

姜紅菱攜着丫鬟,一路走到了延壽堂。

到了延壽堂外,春燕正出來倒水,見她主仆二人過來,連忙笑着說道:“大奶奶來得可是不巧,老太太正做早課呢,吩咐了要念完這三卷《轉輪經》方才見人。”

姜紅菱是知道顧王氏這習慣的,她是蓄意選了這個時候過來。

她含笑說道:“既是這樣,我等着就是了。”春燕趕忙笑道:“今兒天涼,奶奶身子才好些,在這院中站着吹風,怕又要生病了。奶奶還是回去,停上半刻功夫再來的好。老太太這早課,怕還有半頓飯的功夫呢。”姜紅菱亦笑道:“不妨事,你自管忙你的去,我在這裏等。”春燕無法,只好自作主張請姜紅菱進堂屋裏坐下,倒了一瓯子茶上來。

姜紅菱坐着吃茶,四下打量了一番,見這屋中果然還如上一世的布置一般,進門正對的牆上懸着松鶴延年圖,底下便是紅木八仙桌,兩旁是兩排紅木雕花圈椅。桌上擺着越窯青釉瓷瓶,錦緞蜀繡松竹梅歲寒三君子紫檀木屏風,描金琺琅彩痰盒。此時正當早間時分,府中人還未起來走動,這裏亦沒有人來,清清靜靜。只聽得嘟嘟敲擊木魚聲響伴着喃喃念誦佛經之聲自間壁傳來,更有些檀香的煙火氣味遙遙而來。

顧王氏篤信佛祖,甚是虔誠,除卻每日在家中早晚念經,初一十五的吃齋,每年往淨水庵送的香火銀子也很是不少。淨水庵那主持老尼姑,更三五不時的帶了徒弟過來打秋風。

姜紅菱嘴角泛起了一抹嘲諷的笑意,若非心有虧欠,又何必如此?這老婦在侯府把持了幾十年,還不知做下了多少龌龊的勾當。

過了大半個時辰,春燕方才出來說道:“奶奶,老太太早課完了,請奶奶過去。”

姜紅菱換上一副恭敬笑意,起身整衣,往裏屋行去。

進到屋中,那焚香的氣味越發濃烈,顧王氏穿着一襲家常舊衣,額上戴着紫貂卧兔,正坐在炕上吃乳茶。眼見姜紅菱進來,顧王氏連忙招手道:“菱丫頭,快來上炕坐着。”

姜紅菱含笑應了一聲,上前微微欠身,道了個萬福,方才淺淺的坐了。

顧王氏便說道:“你這丫頭,也未免太實誠了。我聽春燕說,你竟要在院裏站着等。我這經念起來,沒有三遍是不到頭的。你就回去等上片刻再來,又有何妨?”姜紅菱微笑回道:“這世上哪有叫當祖母的,等孫媳婦的道理?孫媳等上一會兒,是不妨礙的。”她話音甜潤圓脆,說的又是恭敬奉承之言,顧王氏聽了果然喜歡,笑得合不攏嘴道:“只是你也太傻了,到了屋裏坐着也罷,就在院裏站着喝風,弄不好回去又要作病。”

祖孫兩個說了幾句家常話,姜紅菱細觀顧王氏神情,斟酌着将昨夜想好的事講了出來:“老太太,昨兒家裏鬧了這麽一出,雖說都是小孩子家家,又是咱們家裏的事,合家子摁下也就完了。然而這姑娘們眼瞅着就大了,二姑娘是有了人家的,三姑娘眼見也到了相看的年紀。咱們家人多嘴雜,再要鬧出什麽笑話來,保不齊誰往外傳一句,姑娘們的名聲就壞了。”

顧王氏嘆了口氣:“我也是這般想來,看着三丫頭那不着調的樣子,心裏實在愁的很。所以我昨兒叫你管着她們,這針線儀容倒還是小事,言行規矩才是頂頂要緊的。不然,以後她們出了門子,敢叫人說這侯府出來的姑娘,就是這等教養麽?落人恥笑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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