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姜紅菱見她這般神情, 心底略有幾分猜到,便笑道:“嫂子來尋太太, 可有什麽話說?若是有什麽難處, 都是一族裏的親戚,直言說來不妨, 或有能幫襯的,太太自然也幫襯一二。”
張氏聽了這話, 微微有些動容, 口唇略張了張,卻又改了主意, 到底沒能說什麽, 搖頭淺笑道:“并沒什麽, 妾身今日過來, 只是來與太太請安的。大奶奶有事,妾身不敢耽擱,妾身去了。”說着額, 又道了個萬福,就要離去。
她身畔那男童卻揪住了張氏的裙擺,不肯走,仰頭說道:“娘親, 在家時你不是說要同這邊的太太借幾兩銀子, 又說家裏沒米下鍋了,又說哥哥今年的束脩還欠着不曾送。在裏頭對着太太你怎麽沒提?這位觀音一樣的娘娘來說幫咱們,你也不說?”
張氏臉上一陣難堪, 将兒子扯了一把,低聲斥道:“別胡說!”轉而向姜紅菱歉然一笑:“我夫婿早逝,這孩子缺了教養,口無遮攔的,大奶奶卻不要放在心上。”
姜紅菱看着那男娃兒,不過四五歲的年紀,口吃伶俐,談吐清晰,同大人說話,也絲毫沒有怯意,不覺一笑,俯身柔聲問道:“你為什麽叫我做觀音娘娘?”
那男娃兒也望着姜紅菱,烏黑的眼睛閃爍着靈透,張口說道:“你生得好看,又穿着一身白衣裳,就跟我娘親去廟裏拜的觀音娘娘是一樣的。”
姜紅菱貌美,自幼也聽多了各種溢美之詞,但這樣的話倒是頭一次聽見,不免覺得新鮮有趣。小孩子又不會說謊,又是偶然遇上的,自然也不會是張氏提前教授的。
張氏卻有些羞窘,她知曉這大少奶奶是進門守寡,怕她聽人說起穿白心裏不高興,便把那孩子拉在了身後,向姜紅菱道:“這孩子向來喜歡胡說八道,大奶奶莫往心裏去。”說着,就道了告辭,扯着那孩子,忙不疊的去了。
姜紅菱直起身子,看着那對母子的身影,容色淡淡,道了一句:“倒真是個靈透的孩子。”言罷,便進了馨蘭苑。
走到馨蘭苑堂上,卻見屋中除卻蘇氏與顧婉外,還是常日裏服侍的那幾個丫頭,并無旁人在。
姜紅菱走上前去,淺笑道:“原來太太處置的這等快,我還當上房裏這會子必定水洩不通了呢。”
蘇氏見兒媳進來,忙叫丫鬟放座與她,聽了這話,臉上倒有些不大好看,卻也沒說什麽。一旁顧婉卻道:“嫂子不知,方才家裏那些管事的嫂子們,擠在這屋裏,你一言我一語,真真吵得人頭疼。說的事情也是颠三倒四的,不知是從哪個旮旯裏拎出來,沒頭沒腦的問着太太,叫太太怎麽處置呢?偏偏老太太又新興出來個辦女學的故事,也交代給太太,這些事都堆在一起,可怎麽好呢?太太嫌吵得厲害,便叫那些人先去了。”
蘇氏見女兒當面揭短,無話可說,只得直言相告道:“我太久不管這些事了,一時又弄不明白,也不能任憑他們糊弄,便叫他們先去,待理出個頭緒再說。”
姜紅菱含笑點頭道:“太太說的是,凡事還是有個條理的好。”口中這般說來,心底卻有些不以為然。這府邸家事,不外是些家中采買,人情往來,各樣賬目盤點等事。雖不算要緊,但有些是須得緊趕着辦的。如蘇氏這般,等着慢慢處置,什麽事都要耽擱了。然而蘇氏現下還在興頭上,她自然也不會多嘴去掃她的興。
蘇氏又道:“我也是這個主意,旁的倒也罷了,慢慢理着便是。只是老太太交代的這事,我心裏卻沒個主意。什麽辦女學,從來沒聽說過的事,這叫我怎麽辦?”
正說話間,丫鬟送了茶點上來,一共四樣點心,冰糖琥珀糕、果餡兒椒鹽金餅、雪花米粉卷、油糖粉餃。四只五彩瓷祥雲描金小蓋盅,裏面沏的便是顧渚紫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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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紅菱早起多吃了兩口,此刻倒并不覺餓,只取了一盞茶在手,揭開蓋盅,卻見盞內碧浪翻滾,茶芽微紫,卷似筍殼,輕抿了一口,但覺那茶湯香氣高爽,滋味甘醇,回甘悠長,正是自己最愛的口味。茶中她向來喜愛這顧渚紫筍,奈何這是湖州名産,市面上等閑不易見到,在娘家時一年也不定能收得一兩二兩。不期今日,在蘇氏這裏,倒是吃着了。
姜紅菱吃了幾口茶,不禁淺笑道:“到底是太太當家了,連江州城裏難得一見的茶也有了呢。”
蘇氏卻道:“這倒不是家裏常備的,是西府那邊的二少爺使人送來的。”
姜紅菱聽她提及顧思杳,不覺微微一怔。但聽蘇氏又道:“聽聞那二少爺近來出外走了一趟,不知做了些什麽,倒是帶回了不少稀罕物。除了那鲥魚外,還有些茶葉布匹等物,陸續送來,說是孝敬合家子長輩的。這茶葉叫什麽、什麽紫筍,說是湖州的名産,連皇宮裏的皇上娘娘都愛吃,一兩茶葉一兩銀,可是金貴的很。”
姜紅菱才見過顧思杳,只覺他那話外有音,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之時,心底總有些說不出來的滋味,此刻又聽蘇氏說起顧思杳來,便渾身不自在起來。
顧婉接口道:“二哥倒也怪了,他往日是最厭煩這些人來客往的,連私塾也不大肯去,只在家中讀書。近來倒常出門訪客會友的,前些日子還出了趟遠門呢。”
姜紅菱心念微動,握着茶碗的青蔥十指輕顫了顫,他的性子倒是有些改了?
蘇氏說了幾句家長裏短的閑話,又談起女學之事,言道:“我當真沒個主意,這是從來沒有過的事,不知該怎樣是好。實在不成,我看還是問問家裏這些管事兒的。她們是積年辦事的老人了,該有個正經的主意。”
姜紅菱聽了這話,連忙一笑:“問那些嫂子們呢,也沒什麽不好。只是她們常年辦的也是家務事,辦學于太太新鮮,于她們也是一樣。人多吵鬧起來,七嘴八舌,反倒于事無補。”這間女學是她日後行事所用,若是被侯府這些管事的娘子們插上一手,還不知要往裏面安插些什麽人。
蘇氏聽她這話,便問道:“那依着你說,卻該怎樣?”
姜紅菱正等她問,當即說道:“依媳婦所見呢,其實也不是什麽難事。也比照着他們爺們兒的學堂一般,自家中撥一間清淨院落,收拾出來。桌椅家什都安置齊整,就辦成個學堂的樣子,無過就是再添幾個丫頭灑掃服侍就是了。只是教這些女孩子們規矩針線罷了,又不指望着她們考科舉中狀元,也不必很認真。只是須得給那位來家的塾師,預備住處并服侍的下人。”
蘇氏聽了她這一篇話,心裏倒有了些條理,點頭道:“這倒不錯,早年間老太爺在世時,家中養着幾個小戲子,住的那梨落院,如今倒空着。小小巧巧的一間,清淨的很。正堂廂房一應齊備,那正堂就用作書房,廂房便與那位塾師做住處罷。下人卻不知要添幾個?”
姜紅菱接口道:“卻也不必很多,那些小姐姑娘們,必是有貼身侍婢的。添上幾個人,只是要收拾院子,連着侍奉那老師罷了。人呢,倒也不必很機靈,最要緊的是老實,手腳幹淨。上課的都是些姑娘家,若是混進去了些居心不良之輩,弄出些事情來,就不好了。”
蘇氏只覺她的話句句有理,點頭如啄米一般:“你說的很是,等過了清明,我就叫家人備辦起來。這丫頭子們倒是容易,家裏許多家生子,正愁沒個差事呢。”
顧婉聽着母親和嫂嫂說的有來有去,不覺撲哧一笑,說道:“太太和嫂子說的熱鬧,只是到時候還不定能收幾個學生呢。別弄得陣仗唬人,雷聲大雨點小,怪招人發笑的。”她自打聽了姜紅菱的話,用扇子算計了李姨娘與顧婳,扳回了一局,心中暢快,性子比往日倒是開朗了些。
姜紅菱亦含笑說道:“妹妹說的也是,然而如今民風開化,這些世家們也興教女孩子讀書,民間的教坊女學也繁盛的很。咱們家既然辦起來,自然就有人來。保不齊到時候,門檻也要被人踹塌了呢。”
母女三個說笑了一回,延壽堂的大丫鬟春燕忽然走來,見了三個主子,便說道:“老太太說,明兒清明去給大爺上墳,她老人家了,身子骨不利索,就不去了。大老爺官中有事,三少爺身子也不大好,都去不得。只有女眷出門,也是不好。好在西府那邊的二少爺,也要去與二太太上墳,便請他照看着,告知太太一聲。”
蘇氏與顧婉兩個聽了這話倒沒覺怎樣,姜紅菱心底卻突突跳了兩下。上一世,顧思杳有無去給他母親上墳,她是記不大清了,只是絕然不曾與她們一道出門的。今世,這是怎麽了?
春燕傳過了話,便又去了。
蘇氏又說道:“老太太身邊兩個丫頭,她一個,秋鵑一個,倒是伶俐的很。老太太也是多得這兩個丫頭的提點,方才萬事妥帖。”姜紅菱聽了這話,笑了笑,低頭吃茶,沒有接口。
顧婉便說道:“這兩個丫頭還是親姊妹呢,能湊在一處,都在老太太房裏,也是難得了。”蘇氏卻笑了一聲,說道:“還不是托了她們老子的福,早年間她們老子随老太爺進京面聖,路遇劫匪,他豁出命去救了老太爺。故此老太爺老太太都高看這家子一等,不止她們老子娘是府中養老送終的,就是這兩個丫頭,老太太也說她們可憐見兒的,收到房裏使喚。”
說了幾句閑話,蘇氏便又說起辦女學的事來,因那塾師是姜紅菱舉薦的,便細細問了幾句。
姜紅菱說道:“慧蘭畢竟是官宦人家小姐出身,雖說如今落到了這個境地,性子到底還是要驕傲些。旁的倒也不必費事,既是請師,便把那拜師禮一一盡到了,她保準來的。”蘇氏卻有些不以為然,說道:“一個女子罷了,又不是正經的老師,竟還要這等麻煩?”
姜紅菱聽了她這話,淺淺一笑,并不争論,按下此事,問道:“卻才進來時,我倒碰見了張氏。那母子兩個,今兒過來是做什麽來的?”
蘇氏聽她問起張氏,鼻子裏哼了一聲,說道:“窮家破戶,還能是做什麽來的,無過就是打秋風罷了。李姨娘當家時,她倒跑的勤快,嘴裏一聲聲的姨太太,叫的那叫一個甜,倒把我這正經太太抛到脖子後頭。如今看我當家了,又想起我這正房太太來了。世間哪有這等便宜的事?”
姜紅菱聽這話,倒暗合自己先前所猜,又問道:“那太太就這樣讓她走了麽?”
蘇氏哼笑了一聲,說道:“我便是曉得她是什麽意思,還沒張嘴呢,就叫我堵回去了。我說,外人眼裏瞧着都覺得侯府富貴,其實誰知道這裏頭的難處呢。上頭老太太老爺,下頭姑娘奶奶,一大家子的人,吃穿用度,哪樣不要花錢?只看着老爺們的俸祿,還不夠喝西北風呢。就是一年莊子上的租子,其實就将夠吃飯罷了。李姨娘當家時是她那時候的事了,姨娘到底是姨娘,想不到将來的事。如今既然我掌家了,以前那些事,就再不要提起。那張氏臉上倒是讪讪的,底下的話就再也說不出口了。”
姜紅菱聽了這番言語,笑了笑,說道:“太太當了家,果然想得長遠。”說着,也就罷了。又坐了盞茶功夫,便起身回去了。
蘇氏滿心還要梳理那些家務,也無心留她。
待姜紅菱出去,蘇氏又同顧婉說起家務瑣碎,顧婉聽她說的東一榔頭西一棒子,總沒個章法,便說道:“這些日子,我瞧着嫂子倒是很有心計,凡事都想的清楚明白。母親既然理不清這些事,何妨請嫂子一起商議呢?她的主意,總是不錯的。”
蘇氏卻不甚樂意,她被李姨娘壓了這些年,好容易才拿回權柄,正要一逞當家太太的威風,哪裏又肯再去聽別人的意思,倒叫人覺得李姨娘行的,她便行不得。何況姜紅菱還是她的兒媳,這做婆婆的臉更是拉不下來。
她瞥了女兒一眼,說道:“你嫂子是有主見,到底年輕,又不知家裏的事,問她不是瞎問麽?你也別在這兒晃了,明兒要出門子,快回去收拾去。免得見了外人,嘴烏眉黑的,像燒糊了的卷子似的。”
姜紅菱打從馨蘭苑出來,如素跟在其後,不覺說道:“奶奶,太太往日瞧着倒也是個柔和的性子,今兒竟也弄起性來了。”姜紅菱輕輕一笑,她當然明白蘇氏心中所想,也樂得讓她折騰。待到了不行的時候,她自然會出來收拾爛攤子。也必得如此,蘇氏才會明白,離了她姜紅菱,她是什麽也做不了的。
她沒接這話,只是淡淡說道:“那個孩子,看着倒是機靈得緊呢。言談舉止,在同歲孩子裏,都是出類拔萃的,将來必定是有大出息的。”說着,忽然點頭嘆息道:“太太果然短視,俗語說得好,莫欺少年窮啊。”
主仆兩個,一路無話,走回了洞幽居。
回到房中,一切如常,如錦上來回話道:“奶奶出去後,西府那邊打發人來,送來半斤的茶葉,兩匹雨過天青色香雲紗,兩匹月白色缂絲湖州綢緞,一對湖筆。”
姜紅菱才進屋中,已然見到炕桌上堆着許多物事,聽了如錦的話更覺納罕。
那兩匹香雲紗倒還罷了,這缂絲綢緞卻是極其難得。缂絲乃是織工絕技,以能描摹名人書畫著稱,又因工藝精良細致,往往勝過原作。以此法織出來的布匹綢緞,花卉鳥雀,無不栩栩如生,猶如雕琢镂刻。此技難得,以往只供奉于皇室。本朝律法漸寬,民間亦有匠人能做。湖州那邊,便有那麽幾家織坊,專織此物。缂絲與顧渚紫筍,同屬湖州的兩大名産,有一兩茶葉一兩銀子,一寸缂絲一寸金的說法。她不過是才過門的新婦,又是個寡婦,西府那邊便是送些親戚人情,也該寥寥敷衍,怎麽竟會送來這麽貴重的東西?
何況,這綢緞上镂刻的,還是寒梅淩霜圖。梅花,是她最喜愛的花卉。
姜紅菱纖手輕撫綢緞,心念一動,問道:“那茶葉是什麽?”如錦回道:“是顧渚紫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