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明月綠珠哪裏料到程氏竟然會下這等毒手, 都已吓得怔了,呆若木雞, 各自無言。半晌功夫方才回過神來, 慌忙跪倒在地,向着程氏啼哭求饒:“我們兩個有眼無珠, 頂撞了表小姐,求二太太高擡貴手, 繞過小的。”
明月更膝行至程水純跟前, 拉着她的裙擺,哀聲求道:“表小姐, 不是小的無禮, 實在是二爺不留您在屋中。二爺正換衣裳, 實在是不方便。表小姐大人有大量, 別同小的一般見識。求小姐同太太說一聲,千萬不要打發小的出門!”
程水純白着一張小臉,垂首不言, 兩手緊揪着裙擺,仿佛受了無盡的委屈。
程氏不理會這兩個婢女,只是連聲催促家人去叫人牙子來。
然而如今的顧思杳已不再是無還手之力的幼童,言談行事已漸有一家之主的做派, 西府的家人中那些有遠見之輩, 也都看出了将來情形。二太太無有生育,日後這西府必定是顧思杳當家做主。現下見程氏自作主張,要發賣坐忘齋的婢女, 心中也都料到顧思杳得知此事必有話說,不肯夾在裏面兩面為難,走到院外便自去尋個地方休息了。
正當坐忘齋院中鬧得不可開交之際,正堂大門忽然向外打開,顧思杳披着一件鶴氅,身着寶藍色銷金雲玟團花深衣,踏着一雙雲紋履,自屋中踏出門來。劍眉微擰,星眸一掃,落在程氏身上。
程水純見顧思杳出來,臉上一紅,垂下頭去,悄悄走到了程氏身後。
顧思杳立在廊上,沉聲問道:“太太來我院中吵鬧,卻是何故?”
程氏聽他口氣不善,連母親二字也不叫,話語之中竟隐隐有質問之意,心中頗為不悅。但她如今正籌謀着如何讓顧思杳看上她侄女兒,好叫程水純做這西府将來的女主,倒也忍了這口氣,只擺起了長輩的架子,向顧思杳道:“明月綠珠兩個賤婢,目無主上,欺淩主子。現下就敢如此,日後保不齊作奸犯科,留在你身邊也是個禍害。我既掌管府中內務,自然不能留她們在家。”說着,頓了頓,又道:“你不必多問,打發了她們,我自會安排旁人過來服侍。”
程氏在西府裏當家慣了,雖有心和氣說話,這話一出口又禁不住的盛氣淩人起來。
顧思杳聽了她這頤指氣使的口吻,眼眸微眯,淡淡問道:“那敢問太太,明月與綠珠是頂撞了府裏哪一位主子?我怎麽全然不知?”
程氏當即說道:“自然是純兒,純兒看你落水,怕你着涼,好意替你炖了姜湯送去。這兩個小蹄子,竟然将她向外攆!這等無法無天的奴才,不打發了,留着做什麽?”
顧思杳聞言,微微颔首:“太太也不必怪責她們兩個,是我吩咐她們不讓程姑娘進門的。”
程氏不料他竟如此說來,不覺一怔,繼而說道:“這卻是為何?純兒送姜湯與你,也是一番好心,你不領情也罷了,倒還要丫鬟們給她難堪?!”
顧思杳說道:“我為何不許程姑娘進門,她竟沒告訴你麽?”
程氏聽聞此言,再怎麽糊塗也覺察出幾分不對,心底雖狐疑,但當着一家衆人的面,仍然說道:“還能有什麽事!想必就是這兩個賤婢調嘴弄舌,在你跟前說了什麽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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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思杳掃了立在程氏身後的程水純一眼,見她低頭斂身,兩手放在裙擺之上,似是極其溫婉柔順,心底便升起了幾分嫌憎,張口說道:“适才程姑娘去時,正逢我更衣,男女有別,頗為不便,方才令她出去。”
程氏不防竟有此事,心中也暗暗懊悔失了打點,冒失前來,反倒丢了臉面。
卻聽顧思杳又道:“何況,我是個成年男子,程姑娘歲數也不小了,又非骨肉至親,這樣平白無故的闖進男人住處,也不合乎禮法。為着避嫌,我方才吩咐丫鬟們将程姑娘擋在門外。怎麽,程家便是這等教養女兒的麽?”
此言一落,在旁的一衆下人皆已明白這底下的事情,看向程水純時,皆是一臉鄙夷之色。
那程水純清秀的小臉上頓時一片慘白,将頭埋的越發低了,在後頭拉了拉程氏,小聲哽咽道:“姑媽,不必說了,都是我不好,不關表哥的事。你不要怪責表哥,為了純兒,鬧得家宅不和,就是純兒的罪過了。”
程氏臉上也甚是難看,來前她怎麽追問,程水純皆不肯言明緣故。她只當是明月綠湖這兩個丫鬟,見了程水純心生妒忌,故意在從中作梗,哪裏猜到竟有這麽一個緣由!
這一下,倒弄得她下不來臺了。
正當僵持尴尬之際,卻聽顧思杳又道:“太太往後也好生管教着程姑娘,未出閣的姑娘這樣亂闖男子住處,弄壞了名聲傳揚出去,日後可要怎麽說親?”說着,略頓了頓,又道:“如今我也大了,這坐忘齋裏的事,就不勞太太操心了。我身邊的下人,如有不好,要打要罰皆在于我,太太卻不要越俎代庖了。”
言罷,掃了一眼地下跪着的兩個丫鬟,扔下一句:“還不起來,快些回去收拾屋子。”便擡步重又走回房中。
明月與綠湖如蒙大赦,連忙自地下爬起,再不敢看那程氏一眼,低頭忙忙跟進了屋中。
程氏卻是被顧思杳的氣勢震懾了個當場,他雖未說什麽重話,但一字一句卻是擲地有聲。她愣怔了個半晌,忽然醒悟過來,氣的周身發抖,口唇哆嗦着,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程水純見事情鬧到如此地步,心中也是為難,上前扶着程氏,低聲說道:“姑媽,表哥已是進去了,咱們就回去罷。”
程氏按着胸口,不住氣喘,在侄女兒攙扶之下,慢慢走回了沃雲閣。
回至沃雲閣,程水純連忙扶着她在榻上靠了,取來兩方織金軟枕墊在她腰後,又親手端了一盞香湯喂與程氏。
程氏就着侄女兒的手,吃了幾口香湯,方才覺得胸中那團火氣漸消,兩眼不住打量着眼前這侄女兒。見這姑娘一張白淨的臉,一雙眼睛雖不大,卻頗有幾分靈動,不是什麽傾城絕色,但含羞帶怯,倒也有幾分動人之處,不覺便嘆了口氣。
程水純聽她嘆氣,便問道:“姑媽做什麽嘆氣?”
程氏看着她,說道:“我是氣你表哥不識好歹,慮你不知上進!”
程水純聽了這話,當即低頭不語,只是扯弄裙帶。
程氏看着她這樣子,又說道:“哥哥嫂嫂這些年就你這麽一個姑娘,家中什麽境況,你心裏也知道。你若再沒個長進,将來可怎麽好呢?能尋個好人家,你終身有個好歸宿,也不枉了哥哥嫂嫂養了你一場,豈不甚好?你卻這等沒出息!”
程水純垂首不言,半日才細聲細氣道:“我也不是沒上心,表哥瞧不上我,我也是沒法子。”
程氏鼻子裏哼了一聲,說道:“這話便是推脫,你生的又不醜,你表哥又正當青春年少,怎麽就看不上你?”
程水純又不說話,程氏坐起身來,盯着她的眼睛,仔細問道:“姑媽問你,你別害羞,認真答了。叫你跟你表哥,你到底願不願意?”
程水純臉上一紅,貝齒緊咬着下唇,一字不發。
程氏又催問了幾句,程水純方才小聲道:“但憑姑媽做主。”
程氏卻不聽這萬金油般的話語,逼問道:“你別拿這話來搪塞,實話實說告訴你姑媽,要你嫁給你表哥,你心裏願不願意?”
程水純被她逼得沒法,只好低低說了一句:“我願意。”
程氏這才心滿意足,才待說話,卻聽程水純又道:“表哥看不上我,又不準我上前,純兒也是無法可施。”
程氏看不上她這幅窩囊樣子,啐了一口:“我們程家怎麽就出了你這麽個不争氣的東西?從你爹娘,到你姑媽,個人裙帶衣食,哪個不是自己争來的?就是你姑媽當年,為嫁你姨父,使了多少手段!你頂着程家的姓氏,倒是半點也不似程家的人!”說着,掃了一眼屋裏,見只有兩個心腹丫鬟在跟前,便低聲将她當初與顧武德那點私密舊事,一一講與程水純聽。
程水純是個未經人事的姑娘,哪裏聽過這個,直羞的面紅耳赤,垂首默默。
程氏講了幾句,又說道:“這些個手段,拿出一兩樣來,你表哥還不手到擒來?你耍的那些花槍,皆是小孩子把戲,真正沒用。倒是把事成了,讓他抵賴不得,才是要緊。”
程水純嗫嚅道:“純兒不敢。”
程氏恨鐵不成鋼,又拿這侄女無法,只好道:“罷了,今兒也晚了,我不留你吃飯,你回你房裏去罷。”
程水純起身,微微道了個萬福,便帶着丫鬟去了。
程氏看着程水純那單薄的身子晃出門去,微微出了會兒神,方才說道:“真不知她到底像誰,這般的懦弱無用!”
現下在屋中服侍的,只得湘蘭湘蕙兩個丫鬟,皆是程氏自娘家帶來的,打小在身邊服侍的心腹,自是不必避忌。
湘蘭上來收拾茶碗,又送了一盤子才做的八寶甜餅上來,賠笑說道:“太太這也是操之過急,表姑娘才多大的年歲,又是沒出閣的姑娘,哪裏就幹的了這個?害羞也是人之常情。”
程氏将身子向後靠在枕上,看着手上才染的豔紅指甲,懶懶說道:“話雖不錯,但也容不得她矯情忸怩了。顧思杳是越發大了,我拿捏不住他,少不得要弄個能管住他的女人來。那兩個丫頭,如今是指望不上了。她再不緊趕着些,遲些時候,顧思杳再定了別家的姑娘,咱們都去曬牙渣骨去罷!前兒夜裏,我探了探老爺的口風,倒是不大願意的。”
湘蘭眼珠一轉,在旁笑道:“太太怎麽糊塗了,二爺的婚事,太太說了不算,老爺說的也不算,合家子只一個人說了算。”
程氏看了她一眼,問道:“他老子都說了不算,那還能有誰能做主?”說着,便也轉了過來,笑睨了那丫頭一眼,說道:“你這丫頭,還真是個鬼靈精。我怎麽就沒想到?!不錯,是得過侯府那兒去呢,待老太太答應了,這事兒可就板上釘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