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姜紅菱聽得這一聲, 不禁睜眼望去,頭頂便是熟悉的輕紗帳幔, 身子裹在绫子被中, 身/下是柔軟的褥子。她怔了半日,方才醒悟過來, 自己尚在人間。

之前湖上溺水的情形浮上心頭,她只覺喉嚨幹痛不已, 忍不住低低呻/吟出聲。

如錦如素正在床畔坐着, 聽得這一聲慌忙起身,打起簾子, 齊聲問道:“奶奶醒了?”

姜紅菱看了兩人一眼, 低低應了一聲, 便又不言語。停了半日, 方才啞着喉嚨道:“口幹得很,倒盞茶來吃。”

如素說道:“奶奶着了風寒,不能吃茶了。我去給奶奶倒水來。”說着, 匆匆走去倒水。

姜紅菱瞧着如錦那紅紅的眼圈,輕輕問道:“怎麽了?”

如錦小聲哽咽道:“瞧着奶奶遭這樣大的罪,我心裏難受,又害怕的緊。萬一奶奶有個什麽不測, 那……”她話未說完, 便已抽噎的不能言語。

姜紅菱淺淺一笑,啞着喉嚨道:“傻孩子,我哪裏就這樣容易死了?”

正說着話, 如素倒水回來,聽了這話,埋怨道:“你跟着奶奶,也不知上心,能讓奶奶掉進湖裏去!如今沒事也罷了,若是奶奶有個什麽不測,老爺太太在天有知,豈不怪罪?”

如錦自覺理虧,又甚是後怕懊悔,任憑如素數落,一聲不敢言語。

如素走上前來,扶了姜紅菱起來,在她身後墊了兩方繡金軟枕,端了茶盞服侍她飲水。

姜紅菱渴得狠了,将一茶碗的清水一飲而盡,喉嚨裏的幹澀之意方才略有緩解,淺笑說道:“罷了,也不是她的錯。”

如素卻是個啰嗦的性子,一面收拾茶碗,一面就說道:“奶奶好性子,只是這也太過兇險了。這一次幸虧有二爺在,不然怎麽得了?”說着,頓了頓又道:“倒也不曾料到,二爺這樣富貴人家的公子哥,竟有這般好的水性。”

姜紅菱聽了這話,不覺怔怔的出起神來。

那時候,她跌入水中,只覺湖水蓋頂而來,滿心皆是恐懼。絕望之際,是那個男人救了她。矯健英挺的身軀抱住她時,她瞬間便安心下來,仿佛這是世間唯一的依靠。

她上一世活的辛苦,兄嫂皆是涼薄之輩,夫家更是艱難。身邊這兩個丫頭人微力輕,也不足以倚靠。她早已習慣了凡事自己籌謀,獨力承擔。然而如今卻不知為何,她竟然對這個夫家堂弟生出了倚賴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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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思杳前世在她困難之際對她照拂甚多,興許這便是緣由吧。

昏厥之前,唯一的記憶便是顧思杳那張俊臉,不能言喻的踏實與心安令她将疑惑交付給了他。

姜紅菱只覺臉上微微有些燙熱,她對男女之情十分懵懂,并不知這是什麽。只是顧思杳的懷抱,讓她心底燃起了一簇簇的小小火苗,不甚熱烈,卻無法壓滅。

然而她是他的寡嫂,注定了這一世孤寂。他是顧家的少爺,将來若無意外,也是要娶妻的。或世家閨秀,或豪門千金,無論怎樣都不會是她這個寡婦。

姜紅菱微微嘆了口氣,摸了摸微微泛紅的臉頰,便不再去想這件事。

如素端了湯藥過來,頓時藥香滿室。

姜紅菱不覺秀眉微蹙,如素便說道:“奶奶着了風寒,大夫叮囑的,定要好生調養着,不然日後是要落病根。”說着,見姜紅菱一臉不情願的神色,便又說道:“我曉得奶奶打小時候起就不愛吃藥,但這風寒可不是鬧着玩的,不吃藥可怎麽好呢?多大的人了,吃藥也要丫鬟來說。不知道的,還當是哪家的娃娃,哪裏像是出了閣的!”

姜紅菱曉得這丫鬟啰嗦,也是一番為己之心,說道:“好啦,我吃就是了。”說着,将碗接了過來。看見碗中濃黑的湯汁,不禁又想起前世遇害那夜如畫端給她的那碗湯藥,不禁眉頭深鎖,壓下這段心事,繃了一口氣将那碗湯藥一飲而盡。

湯藥極苦,令她忍不住皺了皺小巧挺直的鼻梁,燈下倒顯得頗為俏皮妩媚。

吃過了藥,如素收了藥碗。姜紅菱重新躺回床上,伸出兩只春蔥玉指按壓着太陽穴,額頭雖有些隐隐作痛,仍舊忍不住的想起白日之事。

今日落水一事,來得極其蹊跷,上一世并不曾有過。那船槳打來時,雖是沖着顧婉去的,但混亂之中,她卻瞧見那船家向她陰毒一笑。

然而當時若非她拉了顧婉一把,落水的人必定是顧婉。

那此事究竟是沖着她來的,還是向着顧婉去的?

此事若是向着顧婉而來,倒說得過去。

顧婉是未出閣的姑娘,又是定了親的,落水之後,即便被人救起,也難免名聲受些污損,和宋家的親事只怕就要從此黃了。

前有顧婳青團一事,這事只怕也是李姨娘等人所為。一計不成又施一計,好将事情做死了,再無轉圜餘地。

但若是為她而來卻又是為何?

她不過是個寡婦,無權無勢,害她又有何好處?

姜紅菱百思不得其解,想了一會兒又覺頭疼,只好暫且不再去想。

此刻,如素收拾了茶碗出去,如錦也到外頭燒些熱水備用,屋中空無一人,唯有青燈照壁,寂靜無聲。

姜紅菱默默無言,正在閉目養神,忽聽得西窗外一稚嫩童音道:“大少奶奶,西府那邊的二爺讓我傳話過來,叫大少奶奶放心養病,凡事都有他呢,不要把這些事情放在心上。”

姜紅菱乍聽此言,身上一震,連忙掀被下床,踩着繡花拖鞋忙忙走到窗邊,推窗望去,卻見窗外已是空無一人。她立在窗邊四下遠眺,就見一個穿着碧綠色短衫的小小身影轉過花樹林子,轉眼就不見了。

她立在窗邊出了會兒神,如素進得門來,見了這情形連忙說道:“奶奶怎麽在窗邊站着?夜風涼,撲了熱身子病又要重了。”

姜紅菱回過神來,問道:“适才見有人進來麽?”

如素搖頭道:“并沒瞧見什麽人進來,奶奶怎麽了?”

姜紅菱便随意尋了些話,支吾敷衍了過去,便關了窗子,回至床畔。

如素替她掖好被子,嘴裏說道:“奶奶不愛惜身子,也該替咱們做下人的想想。今兒老太太過來,看見奶奶病着的樣子,還将太太狠狠斥責了一頓呢。”

姜紅菱聽着,淺淺一笑,不置可否,躺了一會兒,終究病體困倦,便又熟睡了過去。

顧思杳回至坐忘齋,明月與綠珠兩個房中服侍的丫鬟,眼見二爺竟然周身衣衫濕透的回來,各自吃了一驚,連忙與顧思杳更換幹淨衣裳,燒熱水洗浴。

顧思杳才脫了外衫,只穿着一件牙白色中衣,就聽門外一嬌□□聲道:“聽聞表哥掉進湖裏了?”

話音才落,就見妙齡少女,手裏捧着一只陶鍋踏進門來。

這少女大約十五六歲,生着一張小圓臉,細白的皮膚,一雙眼睛細細的,小巧的鼻子,兩片薄薄的唇瓣。一頭秀發細細軟軟,挽了個盤桓髻。發色不濃,髻邊簪着一朵芍藥絹花,倒将頭發襯的有些黃了。

她穿着一件月白色綢緞繡紅梅扣身衫子,下頭系着一條水清色細棉布素面長裙。因她身材清瘦,那衫子穿在她身上倒顯着單薄,大有弱不禁風之感。

這少女進得門中,似是不曾料到顧思杳正在更衣。顧思杳只着中衣,精健的身軀裹在單薄的衣料之下,看的那少女臉上微微泛紅,低頭不語。

顧思杳倒也不曾料到她竟會突然走來,掃了她兩眼,便再不看她,亦不言語,只看了明月一眼。

明月會意,走上前來,毫不客氣的說道:“二爺正在更衣,表小姐若有什麽事,便待會兒再來罷。”

那少女不理明月,看着顧思杳,甚是羞澀忸怩,低聲說道:“我……我聽聞表哥今日去城郊落了水,怕表哥受涼,特地炖了些姜湯。若是表哥不嫌棄……”

顧思杳不待她說完,便即打斷道:“不必了,出去吧。”

那少女臉上的暈紅頓時褪盡,眸中波光微閃,唇上血色盡失。立在原地,垂首不言,好半晌才低低說道:“那……純兒打擾表哥了,這姜湯便留在這裏……”

這自稱純兒的少女雖姿色平常,卻別有一番清秀嬌弱之态。她這番話說的怯懦,看在旁人眼裏甚是楚楚可憐。

然而顧思杳卻不為所動,背過身去,沉聲道:“不必,出去。”

純兒身子微微一晃,雙眸泛紅,咬唇不言。

明月在旁笑着添了一句:“表小姐還是去罷,別耽擱了二爺換衣裳。”

純兒無法可施,又貪看了那昂藏身影一眼,方才邁步出門去了。

顧思杳這方回身,滿面冰霜,向明月吩咐道:“往後看緊了門戶,不許她進來。”

明月觸及他目光,直如冷電一般打在身上,不由打了個寒噤,連忙應了一聲。

純兒出得門外,才走下臺階,迎頭就見綠珠走上前來。

綠珠見她自屋裏出來,兩眼泛紅,手裏捧着一口陶鍋,心裏便已明白過來,似笑非笑道:“表小姐今兒來的不巧,二爺正更衣呢,您可就跑進去了?就是親兄妹,也要有個避忌,何況二爺和表小姐又不是親的。表小姐連這點子規矩也不知道麽?”

那純兒性格嬌柔,不會與人争執,哪裏經得起這等重話,幾乎聲堵氣噎,咬着嘴繞開綠珠匆匆回房去了。

這純兒回至自己房中,卻見程氏正在屋中坐着,懷中抱着自己的小表妹顧妩。

純兒強打了精神,走上前去,含笑道了一聲:“姑媽。”

程氏看了她一眼,見她臉有淚痕,便說道:“這是怎麽的,這家裏難不成還有人敢給你氣受?!”

純兒強笑道:“姑媽多心了,并沒有什麽人給純兒氣受。”

程氏卻不肯信,兩道柳眉頓時倒豎,張口便道:“我是你親姑媽,看着你打小兒長起來的,我再不曉得你的脾氣?任人欺負着,忍着不肯言語,定要人催着問。如今你是在姑媽這裏,旁的姑媽不敢說,在這後宅裏,你姑媽卻能做的了主。你自管說來,不必怕得罪什麽人。”

這純兒便是程氏的親侄女,閨名水純。今年不過十五,亦是及笄之年。程家是小戶人家,見女兒到了議親之齡,一心想為女兒尋門好親,想着程氏如今在顧家做夫人,見多識廣,必定結識得許多顯貴人家,便将這程水純的婚姻大事交托與了程氏。

程氏心中卻存着另一段心思,她嫁來顧家這許多年,除卻顧妩再無所出,這西府将來必定是顧思杳當家。她同這繼子相處極差,為免将來晚景凄涼,便将心思動到了這侄女兒身上。

若是顧思杳娶了程水純,她是程水純的親姑媽,看在程水純的面子上,顧思杳也只能敬着她。這西府後宅,将來也還在她掌握之中。

雖則程水純姿色不過中等,甚而不如明月與綠珠,卻生的清秀可憐,楚楚動人。那些男人,不就愛女人這副樣子麽?明月與綠珠都過于狐媚,顧思杳與她們從不曾沾身,想必是不喜歡這等女子。若是程水純這樣的清秀佳人,只怕就能入得他眼。

程氏這盤算甚好,便也将這侄女兒當做個好牌看待,時常接她過府小住,要她三五不時到顧思杳面前小意殷勤,勾搭一二。

她既将程水純看做個寶貝,便也裝腔作勢做出一副極其疼愛的模樣來。

程水純聽了姑媽的言語,只是低頭不言,緊咬着下唇,将陶鍋交與丫鬟,兩手絞着手帕。

程氏看着她這副怯懦模樣,心中氣不打一處來,連聲逼問。

程水純被問的急了,忍不住滴下淚來,說道:“姑媽不必問了,總是我不好。說出來,又傷了親戚和氣。”

程氏被她氣的無法,只得問跟着她的丫鬟道:“你整日跟着你家姑娘的,你來說。”

那丫鬟便将适才之事一五一十講了,說道:“姑娘聽聞二爺今日踏青落水,擔憂二爺身子,便炖了姜湯送去。只是二爺不肯領情,冷言冷語了幾句,姑娘心裏難過。”

程氏聞得此言,便看着程水純,問道:“是這樣麽?”

程水純依舊不語,那丫鬟便添油加醬道:“二太太是不曾瞧見,姑娘滿腹的好意,二爺只是冷着臉攆姑娘出去。二爺身旁那兩個姐姐,嘴裏的話也不大好聽,姑娘哪裏受得了這個委屈!姑娘的性子,太太也不是不知,最是綿軟溫柔不過的,不想與人拌嘴,這才悶在心中不言語,寧可自己受委屈。”

程氏聽了這番話,冷笑了一聲,說道:“好啊,原來連兩個毛丫頭片子,也都狗眼看人低起來!”嘴裏說着,便将顧妩交由奶母照看,就要起身出門。

程水純見狀不好,連忙上前拉住程氏,口中央求道:“姑媽這是去哪裏?不如就算了吧,純兒無關緊要,姑媽不要為了這點小事,就同表哥傷了和氣,委實不值當。”

程氏冷哼了一聲,斥道:“旁的倒也罷了,難道連個下人欺淩主子,我也不能管了不成?!這顧家後宅,如今還是我當家做主!”說着,又教訓程水純道:“又不是你沒理,你怕些什麽?!”言罷,拉着程水純就往顧思杳的坐忘齋行去。

其實,程氏心底,也不大在意這侄女兒怎樣。只是程水純是她嫡親侄女兒,顧思杳不給程水純臉面,便是不将她這個二太太放在眼裏。再一則,她既要程水純與顧思杳做妻,少不得要将顧思杳的內帷清理一番。雖說顧思杳同那兩個丫頭好似無事,然而這私底下的事情誰又知道?這兩個婢女長日裏服侍顧思杳衣食起居,顧思杳又正當青春年少,血氣方剛,保不齊哪日裏就弄出些事情來。若是以後再捅出了孩子,與程水純更是不便。

雖則這兩個丫鬟是程氏送到顧思杳身側的,然而如今有了程水純,這長子自然還是從侄女的肚子裏出來更為妥帖。何況,程水純性子懦弱畏怯,哪裏是這兩個丫鬟的對手?若是将來被這兩女收拾了下去,這顧家後宅還不知是誰做主。

當下,程氏拉着程水純就往坐忘齋去。

到得坐忘齋,正巧綠珠出來倒水,見了程氏氣勢洶洶而來,心裏大約猜到些事情,但估摸着自己是程氏手裏出來的,倒也不怕,迎上前去賠笑問道:“太太來的不巧,二爺正浴身呢。”

程氏看着綠珠那張嬌豔的臉龐,擡手便是一記清脆的耳光。

她是個婦人,手上沒多大力氣,這一記耳光打的綠珠并不甚疼,只是将她打的呆怔當場。

明月聽見動靜,慌忙出來,上前道:“太太息怒,綠珠做錯了什麽事,值得太太發這樣大的脾氣。太太打綠珠不打緊,仔細氣壞了身子,就值多了。”

程氏看着這兩個婢女,因是打定了主意要發落這二人的,便也不留情面,冷笑道:“小娼婦們,你們打量你們在這屋裏幹的事兒,都沒人曉得呢!我早已知道的不耐煩了,只是一向沒空閑同你們理論,你們倒得了意了!你們當你們是二少爺的房裏人,就把別人都踩下去,把持着旁人一概不得上前,如今連主子也敢欺淩起來了!”

綠珠與明月都是程氏塞到顧思杳身側的人,本意便是要與顧思杳做通房的。雖則顧思杳于她二人無意,但這底下的事卻是不用言明的。如今忽聽程氏這訓斥之言,只覺甚沒道理。

這兩人自來都是在主子身側服侍的,哪裏受過這樣大的委屈。

那綠珠忍辱不過,便哭哭啼啼道:“二太太冤了我了,我們哪裏敢欺淩表小姐?實則是二爺叫她出去的,其實同我們有什麽相幹?”

程氏聲色俱厲道:“若非你們這些小蹄子,每日裏在二少爺的耳畔吹風調唆。好端端的,二少爺為何不待見純兒?!如今我家中也容不下你們這樣奸猾的奴婢,就打發你們出門,另擇高枝兒去!”一聲落地,便一疊聲的叫管家媳婦去喊人牙子上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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